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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獅子哥?”

劉承宗剛把長弓下弦放上冷炕、獸筋弦塞進懷裡,吹熄了油燈,聽見門外有人喊他,只好起身披好鋪在被子上的鞣皮襖子,道:“門沒插,去拾個火條把燈點上。”

門外是個小孩,才九歲,名叫十六,小腦瓜鋥光瓦亮。

十六是米脂人,去年跟著爹孃往南逃荒。

甭管陝北還是河南,自古遇上事都要往關中跑。

其實關中畝產並不是高的離譜,這也是有原因的。

古代求個風調雨順,基建差的時代完全靠天吃飯,一不小心就旱了澇了,關中天災比別的地方少,往關中逃,逃到了男的當長工、女的再改嫁,人就總能有條活路。

可往南走的人多了,路上就沒有足夠的糧食讓他們逃荒。

爹孃都餓死在路上,十六又懵懵懂懂跟著另一批人往北走,到了魚河堡。

劉氏兄弟出去募兵,瞧他實在沒別的活路,也沒個自保本領,留在災民堆裡早晚讓餓急眼的人吃了,就把他撿回堡子裡,求賀人龍留下。

反正歲數小、吃得少,一隊兵每頓少吃半口飯,就能給他喂胖了。

這名字也是這麼來的,劉承祖所管的隊伍有三十二個人,每天開伙吃飯,十六提個空碗,每人往他碗裡舀半勺,別管吃幹吃稀,定量十六勺,所以叫十六。

點火的方法很多,沾硫磺的火柴、火片子,摩擦打火的火鐮,亦或是火摺子,都不夠省錢、省事。

在多人聚居的地方,最省錢的取火方式還是留個火種,長明灶。

長明灶是泥糊的小爐子,原理跟火摺子差不多,儘量減少進火窯的空氣,讓裡面維持在陰燒的狀態,需要用時一吹火就起來了。

不一會,就聽屋外窸窸窣窣,木門被推開,月光下小光頭探頭探腦舉著火棍進來把油燈點著,出門把小棍在地上蹭滅擺在門邊石鎖旁,又返身進屋。

十六剛到魚河堡時,亂糟糟的頭髮長了三寸長,生出滿腦袋蟣子,都是蝨子蛋。

劉承宗給他用篦子篦了幾次,總篦不乾淨,又怕傳染別人,最後乾脆就剃了頭。

一般明朝的小孩會把周圍剃了,頭上留個小揪揪或小辮子,長大了才束髮,直接剃光的也有。

堡子裡都是五大三粗的軍漢,沒人那麼講究,後來一見十六頭髮長了,自會有人給他剃頭。

“獅子哥,你勁兒真大,用那麼大的鎖,那得多重,一百斤?”

涼炕上披著襖子的劉承宗抱著胳膊笑道:“就七十斤,以前倒常玩,現在不想玩了,擱外頭鎮宅。”

“啥是鎮宅?”

“就是嚇唬鬼。”

小光頭一臉羨慕:“真厲害,我啥時也能玩七十斤石鎖呀,我連三斤半的刀都抬不起來,只能拖著走。”

三斤半的刀掄著費勁很正常,雖然輕,但刀子重心在前,劉承宗剛學刀的時候也覺得沉。

“以後就好了,等你長到我這麼高,就能玩動了。”劉承宗問道:“你幹嘛來了?”

“哦,田叔讓我給你拿豆子,他跟曹管隊在營房打葉子牌,把鏡子賣了,讓我送豆子過來。”

這話讓劉承宗皺起眉頭,怎麼田守敬就是叔,我就是獅子哥?

說著,小光頭提出個兜子擱在桌上,道:“我去煮上,把草料碾了。”

劉承宗看那兜豆子還不少,喜道:“這老賊手裡果然有糧,煮上吧,煮熟了你吃點再回去,明天有雁子湯喝。”

曹管隊叫曹耀,也是賀人龍家丁出身,三十多歲的老兵了。

他老家在河南,年輕時候被調到保定當兵,本事不壞運氣也好,進了京軍火器營。

結果趕上薩爾滸大戰,被派去援遼,屬王宣部,跟女真人見仗被努爾哈赤打得大敗。

諸路潰軍一路往南逃,曹耀本想跟潰軍逃回河南老家,結果在河南被巡撫張我續打了一陣,進不得潼關,又不敢回軍隊,只能逃往山西、陝西落草。

如今在陝西一帶的流賊,好些就是當年薩爾滸潰來的老兵,手握刀兵沒個正經身份,幹些個佔山為王打家劫舍的勾當。

曹耀是在山西就跑不動了,做過一段賊,又帶十幾個弟兄受招安當了大同的邊軍,誰曾想天啟年又要被派去援遼,這次說啥都不想跑到戰場捱餓,便再當逃兵西渡黃河進陝北。

在陝北也有過一段嘯聚山林的日子,後來被賀人龍招到手下,給了個管隊的五十人編制,幹得還不壞。

他們都挺熟,劉承宗還跟曹耀學過一段摜跤,不過學藝不精,也就是摔著玩。

趁小十六去煮豆子的時間,劉承宗見碗空了,就去缸裡舀了碗水接著喝。

如今堡子值夜的兵吃不上飯,幹活都懈怠,巡街打更的聲音也小。

他怕自己睡熟了聽不到,耽誤夜裡起來喂紅旗,就在睡前多喝點水。

人餓馬也餓,一夜得起來喂三次。

前一段劉承宗有天夜裡就餵了紅旗兩遭,三更天沒起來,這牲口自己用嘴把繩子銜開、馬廄門閥頂開,出去硬在守備署啃掉個箭跺,回去肚子鼓的像懷了六個月。

當時可把院裡的老兵高興壞了,一個個眼巴巴數著紅旗啥時候能撐死。

沒人在乎那萬曆年定下戰馬掩埋的條例了。

至少在災年的魚河堡邊軍裡,騎兵的優越性就在這兒,當戰馬因故死掉,所有人都能吃上一頓燉馬肉。

如果有掌握廚藝技能的特殊人才,就比如早年在保定府當過兵的曹耀,還能做出香噴噴的馬肉火燒。

後來紅旗沒讓大夥如願,自己把箭跺消化了。

打那以後,劉承宗更不敢讓它吃多,每天白天喂三次、晚上喂三次,夜裡用個葫蘆鎖把馬廄鎖上,省的它再自己出來。

十六這個小光頭歲數不大,幹活特別利索,不一會就拍著倆手回來,道:“獅子哥,豆子我煮上了,馬草也切好、撒了鹽巴,夜裡直接下料就行,待會關了火我再走。”

說罷,小光頭揣著手蹲在牆角,倆手對著狗窩劃拉起來,看那模樣拳經三十二勢打的有模有樣,就是沒勁兒。

劉承宗笑道:“跟誰學的拳?”

“嘿,偷看管隊學的。”

“你個小和尚學什麼拳呀,咱當兵的都有甲冑,你一雙拳頭打半天打不死人,很殘忍。”

“那學什麼?”

“一膽二力三功夫,不用急著學,多吃飯多睡覺、多跑多跳,過兩年拿石鎖練練勁兒,身骨溜兒了再學東西。”

劉承宗想了會,道:“到時找曹老賊,讓他教你摜跤,逮住人一句阿彌陀佛往地上摜,穿的越重摔的越狠,直接超度,不比這拳那拳的有意思?”

小十六半天沒說話,伸手想在狗窩邊上摔摔小鑽風,又不敢,只顧咧嘴傻笑。

頓了半晌才再抬起頭,認真地問道:“獅子哥,我聽高大哥說將軍明天回來,發了軍餉他要去把婆姨買回來,將軍回來……咱是不是就有吃的了?”

劉承宗臉上的笑意定住,過會才幹笑兩聲,抬手指著外面道:“我也不知道,不過你現在就有吃的,豆子熟了,去撈點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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