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堤岸兩旁野樹枝葉盡已寥落,嶙峋的枝節在秋風中搖擺著。

樹葉在堤岸及至下方的緩坡上都堆積了厚厚的一層,

在堤岸折轉處,

一座房頂塌了半邊的小廟孤零零聳立在坡下,

周圍幾棵野樹張牙舞爪。

破廟內,

「赤龍真人」拿廟裡已經倒塌下來的野神塑像頭顱作板凳,掃去野神腦袋上的灰塵,一屁股坐下去,將背後木匣橫在膝上,把一柄柄寶劍抽出來,解下腰間的酒葫蘆,往一塊絹布上倒了些酒水,

沾溼絹布,

擦拭七把寶劍。

他一邊擦拭寶劍,

一邊抬眼觀察著正清掃廟裡落葉碎石的蘇午,

枯枝敗葉被蘇午在廟內聚攏成一堆,「赤龍真人」往上面丟了一道符咒,符咒忽地一下燃起,很快就將那堆樹葉盡相點燃,形成了一堆篝火。

大鬍子道人瞄了眼旁邊安安靜靜的蘇午,將一個鐵壺架在篝火上,往裡面倒了些酒水。

等酒水燒沸了,一縷縷醇厚的酒香在廟裡散發開來,

道人向蘇午道:「喝一點,暖暖身子,待會兒把身上的衣服也在火堆旁烘乾了——把自己捯飭好了,待會兒師父便開壇給你撥付兵馬。」

蘇午看著火堆上那隻漆黑的鐵壺,又抬眼與「赤龍真人」對視,道:「師父能看出我所授何種符籙了嗎?如所授符籙與幽州閭山派相沖,師父給我撥付兵馬,豈不是白費功夫?」

三山法脈皆有各自主修的符籙傳承,

閭山派即是「真武籙」。

蘇午體內自然存有「真武籙」,他當下之所以如此說,實是想看看「赤龍真人」究竟能看透自身幾分?可曾看到自身除了「真武籙」外,還有「北帝籙」、「元皇籙」?

「你是授了「真武籙」的。

只要授過真武籙,某就能將壇中兵馬撥付給你,你不必擔心這個。」赤龍真人將幾柄寶劍收回木匣,接著道,「某領受二品高上神霄三元三官輔化經籙,最能感應三山法脈諸般符籙的氣息。」

赤龍真人所言,讓蘇午微微放鬆。

對方所授經籙,最擅長感應三山法脈諸般符籙的氣息。

但「元皇籙」不再道門三山法脈序列之中。

至於「北帝籙」,赤龍真人如是真正感應到,可能還會多說幾句,然就今時情形來看,他應該還未感知到蘇午體記憶體有這道與北帝派主修符籙亦大為不同的「北帝伏魔神呪殺鬼秘籙」。

「你從前是甚麼根腳,今時已然不重要。

反正你也是修真武籙的弟子,天命令我收你作弟子,我順應了天命,此後是劫是緣,也只看天命如何安排就好。」赤龍真人取下篝火上的鐵壺,給蘇午倒了一杯滾燙的黃酒,又把鐵壺放到了篝火上。

他嗅到那杯中黃酒的香氣,分明有些眼饞,

卻能忍住誘惑,

用酒水擦拭寶劍,令蘇午飲用酒水,自身卻在剋制著慾望,未有喝一口。

「師父,你不喝些酒嗎?」蘇午見狀向赤龍真人客氣道。

赤龍真人看著他手中竹杯,

搖了搖頭:「你的師祖——我的師父仙逝未過三個月,我在他遺蛻前立了誓,在他死後三年內,一定滴酒不沾。」

蘇午聞言不再推讓客氣。

破廟內的兩人都沉默了下來。

廟外秋風蕭瑟,

吹動破廟周圍的野樹,枝丫搖擺發出嘩啦啦、嘩啦啦的聲響。

「此地既然已經臨近閩江,想來我們縱然不是在閩地之中,也必然已經極接近閩地了。」蘇午喝

了幾口黃酒,徐徐出聲道,「而您是幽州閭山掌教——為何要跑到閩江閭山派支所在的閩地來?」

赤龍真人垂目看著地上的火堆,緩聲道:「近些時日間,閩江閭山派中有訊息傳揚到外界,說是在閩江諸水系之底,群石聚集而成的「真閭山」即將顯世。」

說到此節,赤龍真人笑意微冷:「我來看看熱鬧。」

不等蘇午再說話,

他又接著道:「閩江閭山派支擅長「武壇」,與「巫鬼教」、「土教」、「道門」、「佛門」皆有勾連牽扯,只是其中道門道壇佔據了最多數量,諸壇共尊「許天師」,是以閩江閭山派支,仍被併入道門三山法脈而已。

幽州閭山派支建立之後,亦吸收了「巫鬼教」、「密藏域法寺」、「自然神教」諸多儀軌法門,但仍以三山符籙為主尊,一代代掌教去蕪存菁以後,幽州閭山已然是純正道門正統。

今時有訊息稱,「真閭山」即將自閩江浮顯。

這是好事,

亦是壞事。

好事是——「真閭山」中如有道門傳承,閩江閭山仍舊歸於三山法脈之列。

壞事是——「真閭山」中如無道門傳承,反而是巫鬼橫行,土教術法遍佈,閩江閭山派中,諸多道門道壇將危矣。」

「現下情形,或許已經對閩江閭山派中的道門道壇不利了?」蘇午看著赤龍真人眉宇間一縷憂色,出聲相問道。

赤龍真人看了看他,咧嘴道:「你是怎麼到河裡去的,你不記得。

——我看你是被閩江閭山派中的「虺烏法壇」迷了神智,沉進了閩江裡——在你之前,我守著的那條河邊,已經漂下來十幾具真正的「河漂子」了。

他們體內都有真武籙,

都是閭山法脈弟子,都成了屍體。」

「同屬閩江閭山法脈,互相之間爭鬥,便要如此殘毒嗎?」蘇午眉頭微皺。

同一個法脈中,

因為各自道壇法門歸屬不同,理念不同,都能互相傾軋到如此程度,恨不能滅絕對方滿門——若是分屬不同宗派,互相之間的爭鬥必然更加恐怖!

「閩江閭山派術法強橫霸道,修習者皆以誅殺敵手,封押厲詭為目標,一上道壇,那便不是你死,即是我亡。」赤龍真人搖搖頭,「雙方既然動起手來,那必然是有一方要倒下的。

這是閩江閭山派支的風格,

說不上甚麼殘酷。

——此派支之中,有頗多道壇吸收了佛門靈山法,尊奉「地藏王菩薩」為壇上尊神,能請動六天故鬼之中的「增損二將」、諸童子降真神打,他們每年逢正月初一、六月十五、七月十五等時間領群神出遊,總是要互相廝殺,死傷幾十數百號人的。

有時也會誤將壇外厲詭召來,

那死的人便更多了。」

「……」蘇午沉默了片刻,向赤龍真人問道,「那師父此次前來閩地,其實是存了匡正道門道壇的心思?」

「對極。」赤龍真人點了點頭。

「師父預備如何做?

如何懾服諸道壇,共尊三山法?」蘇午又問。

「自然是與他們鬥法。

伐山破廟,掃滅邪祀。」

「幽州閭山法脈,僅過來了師父一個掌教,其餘高功法師皆不曾跟隨嗎?」

「其餘人都死了,

只剩某一個了。」

聽得赤龍真人所言,蘇午一時訝然,抬首看向對方:「都死了?怎會如此?」

「我師父仙去之前,以我為幽州閭山法脈掌教尊,我那幾個師兄不服氣,稱我先是做山賊,立身不正,後來做和尚,存心不誠,

後來才拜入師父門下做道士,乃是三姓家奴。

這般說法,我豈能忍受,

便與他們鬥法——」赤龍真人咂了咂嘴,似乎還在回味與同門間的那場鬥法,「他們太不濟事了,同樣是煉兵煉將,同樣是磨劍練法,同樣是「正氣袋」的修持,

他們比我還早修了十餘年,

卻盡皆不如我。

於是有些人便死在了法壇上,有些人被斬了符籙,修為盡失,有些人心灰意冷,捲鋪蓋走人了。」

「如此,最終竟連一個人都未剩下?」蘇午不禁再次問道。

赤龍真人搖了搖頭:「還剩了十餘個年紀不大的道童,還有以前灑掃山門的幾個老嫗,都不曾傳度授籙過,我離開山門前,便讓他們守著山門,靠山吃山罷。

等我回去了,

估計也是一個人都不會剩下了。」

「沒有一個弟子願意追隨師父嗎?」

蘇午暗暗咋舌。

想及那位素未謀面的師祖,

若那位師祖對「赤龍真人」之作為泉下有知的話,也不知會是什麼反應?

可會後悔傳掌教權柄於自己這位師父?

還是說,

那位師祖其實料定了幽州閭山在自己死後會是甚麼局面,索性直接將掌教權柄交託「赤龍真人」,以求宗派「大破大立」?

赤龍真人聽得蘇午的問話,搖搖頭,道:「彼時我與諸多同輩、長輩道士鬥法,殺了一批人,嚇走了一批人,有些人便轉投閭山上的朝陽宮、玉山派等等其他道門、佛門宗派去了。

但其實還有些人,見我道法精深,威嚴隆盛,便想拜我為師,與我學一樣道法,也覺得在門庭寥落之時投在我座下,或許能得我幾分優待——

我嫌他們煩人,就統統趕跑了。」

「……教授弟子,總是一件煩人的事情。

師父既然覺得這般事情煩人,

緣何今時又要收我作弟子?」蘇午問道。

「當時覺得煩人,後來某一個人長途跋涉,不遠萬里從幽州跑到這閩地來,一個人久了,便也覺得無趣,有個伴兒陪著說說話也好。

正好又算一卦說某能在這河邊撿個弟子,

也就順其自然了。」赤龍真人一臉無所謂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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