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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宮,含元殿
殿外的廣場上,三月季春的溫煦陽光照耀在殿前漢白玉鋪就的玉階上,大漢朝的文武百官列隊而候,今日是午朝,因為是崇平帝病情初愈後的第一次朝會。
故而,內閣五府六部、寺監、翰林院、都察院等清流科道御史,群聚於此,等候崇平帝召見問事。
此時此刻,文武群臣尚不知錦衣府透過內監遞送而來的飛鴿傳書。文官班列中,一眾文臣正在低聲交談。
不久前的科道御史整飭,以雲南道御史龔延明貪腐坐贓為始,繼而掀起都察院的大範圍整頓。
左都御史許廬不知從哪蒐集而來的貪腐罪證,對十三道御史進行了廣泛的整頓,從最低程度的訓誡,到免官、貶謫。
其實,這是崇平帝藉助了內緝事廠以及錦衣府的力量,直接將一些罪證材料遞送給許廬。
當然,歸根到底還是許廬透過龔延明提醒了崇平帝,如果因言獲罪,就有黨爭之嫌,而以貪腐坐贓,就大為不同,一來沒有政爭之嫌,二來不管是士林還是普通百姓對貪官汙吏都不會有任何同情。
此刻,內閣班列中,閣臣趙默面色謹肅,對著一旁的內閣次輔韓癀道:「韓閣老,開封府城可有訊息傳來?」
這兩天來自賈珩遞送神京的軍報以及相關彈劾鄭衛兩藩的奏疏,也將神京朝廷中的大漢文武的目光吸引到了正在中原大地平亂的京營大軍上。
或者說,自從開封府城這樣的一省府治為賊寇所破,朝臣的目光從來都沒有停止關注開封府。
韓癀搖了搖頭,道:「至今未有訊息傳來,昨日軍報不是說,汜水關殲滅了千賊寇主力,還有洛陽衛鄭兩藩的錢糧,想來這會兒應該剛到開封府城。」
趙默皺了皺眉,說道:「雖追繳了衛、鄭兩藩拖欠的米糧,不需中樞再行撥付,但後續安撫百姓,清理獄訟,是否需要朝廷再派大臣巡撫河南?」
其實,這就有些「摘桃子」的意思,就是派文官去往中原擔任巡撫,當然,齊黨的人在河南,
韓癀沉吟片刻,道:「河南局勢未明,尚有賊寇佔據開封府,縱是派人巡撫河南,也無省治可駐紮,還是再等等說。」縱是摘桃子,也要分時候。
趙默點了點頭道:「韓閣老所言甚是。」
當初廷推,事後證明天子根本就不想選用齊浙黨人,而是用了賈黨。嗯,現在的朝局,在這位趙閣老眼中,賈珩儼然自成一黨,號為賈黨。
楊國昌皺了皺眉,道:「前右副都御史、河南巡撫周德楨、布政使孫隆殉國,朝廷當有追贈。」
巡撫周德楨,布政使孫隆都是齊黨中人,在中樞執政,如果沒有地方督撫呼應,位置都坐不穩。
而加了右副都御史銜的周德楨,布政使孫隆正是齊黨中人,其實不僅是中原一勝,燕代等地的巡撫也是齊黨中人,更要不用說齊魯等地。而如何評價周德楨、孫隆等人的功過是非,關係到齊黨在之後的人事上,能否主導的問題。
趙默道:「楊閣老,周德楨、孫隆等人情形具體如何,還有待朝廷事後查察。」
楊國昌面色淡漠,說道:「那是自然。」
韓癀皺了皺眉,看了一眼趙默,道:「等聖上朝會,當有議處。」左都御史許廬瞥了一眼幾位內閣閣臣,面無表情。
齊浙兩黨黨爭愈演愈烈,於大漢社稷是禍非福,他如今坐鎮都察院,絕不能使彼輩黨爭誤國。
歷來黨爭多起於科道,因為朝廷大佬一般不好親自赤膊上陣。
此刻,翰林院班列中,翰林侍講學士徐開以及翰林侍讀學士陸理,也正在小聲議論著發生在中原大地上的平亂。
徐開擰了擰眉,面上憂心
忡忡說道:「也不知京營攻下開封府沒有?」
陸理俊朗儒雅的面容上冷意幽然,說道:「哪有那般快?兵書上說,十則圍之,五則攻之,倍則戰之……賈子鈺所帶兵馬皆為京營騎軍,後續步卒尚在路途,等到開封府城下,才得攻城,況且縱是步騎齊至,以城池之固,沒有兩三月,這戰事只怕也結束不了,可惜中原百姓,天災頻仍,今又蒙兵燹之災。」
徐開皺了皺眉,道:「如是戰事聯綿,就怕天下人心思動。」
陸理道:「我也是擔心這一節,中原百姓原有生計之難,賊寇又善於蠱惑人心,如是煽動百姓作亂,那時候就不好收拾了。」
其實,內閣幾位閣臣也有擔憂,只是以彼等中樞宰臣的身份,這等「危言聳聽」的話就不適合說,但以「憂國憂民」自居的科道言官,這些統治集團的精英階層,不可能不為之憂慮。
果然陸理這話一說,一旁的幾位翰林學士也加入討論,其中一人說道:「真要拖延到那天,那他賈子鈺難辭其咎。」
因為前不久科道剛剛被整頓過,翰林院不在波及範圍,彼等前段時間上過彈劾賈珩的奏疏,如今見都察院被整飭,對賈珩多有怨憤。
前面不遠處的翰林院掌院學士柳政,其人儀容文秀,氣度清雅,聽著身後交頭接耳之聲,回頭掃了一眼徐、陸兩人,皺了皺眉道:「殿前恭候聖駕,諸翰林交頭接耳,成何體統?」
陸理就頓了口,只是看向柳政,心頭冷笑,假道學。
因為柳政之女嫁了楚王為側妃,一直以來,陸理都看不大上這位科甲前輩。
就在這時,伴隨著三聲淨鞭響起,內監尖銳的聲音響起,「聖上有口諭,著文武百官,入殿覲見。」
而後眾臣各依文武品級列好,也停了竊竊私議之音,原本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糾儀御史也開始盯向文武群臣。
著緋、青、綠各色官袍,頭戴烏紗帽,手持象牙玉易、槐木玉易的文武官員,向著含元殿大殿而進。
此刻,崇平帝安坐在金椅上,面色沉凝,看向下方的文武眾臣。「微臣,拜見聖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文武眾臣紛紛下跪,向著崇平帝以大禮參見,山呼萬歲之聲在空曠的殿宇中響起。
崇平帝看著下方黑壓壓的文武眾臣,道:「諸卿平身。」
這位中年帝王的聲音中氣十足,沉穩堅定,儼然證明著前日的吐血暈厥,根本就不代表什麼。
「謝聖上。」眾臣齊聲說著,起得身來。
此刻,聽著高居御座上的天子聲音並無異樣,原本心思異樣的眾臣,也都放下了心。
果然如昨日口諭所言,天子龍體已經大安了。
這次朝會除卻例行的朝議北疆,更多是索平帝健康狀況的一次展示。崇平帝目光逡巡向下方文武百官,道:「就在剛剛,朕收到賈子鈺的飛鴿傳書。」
眾臣聞言,都是一愣。
那位賈軍機又來了飛鴿傳書?
這幾天賈珩的兩次飛鴿傳書,不僅給崇平帝造成了一種喜訊連連,也讓神京城中的大漢官員議論不已,暗暗稱奇。
第一次,人在洛陽,剛下馬來,追繳鄭衛兩糧米糧三百五十萬石,不需中樞糧襪饋給。
第二次,人在汜水關,殲敵三千。
這第三次,會是什麼?人到開封府城,把城圍攏起來?
翰林院班列中,翰林侍讀學士陸理皺了皺眉,暗道,這個賈子鈺,為了討聖上歡心,但凡有一些進展,動輒就來稟告。
這次多半是領兵到了開封府,以安天子之心,這等伎倆,幾與女幹佞無異!
只是內閣幾位閣臣觀察崇平帝臉上的神色,
根本看不出喜怒。軍機大臣、兵部侍郎施傑皺了皺眉,思索著飛鴿傳書。
崇平帝也不賣關子,刻意平靜的聲音仍難掩激動,道:「子鈺的飛鴿傳書,就在今晨送到,其上言開封府城已為官軍收復,寇梟匪首賀國盛,羅進忠一概伏誅,反賊高嶽則被生擒,檻送京師!」
此言一出,殿中文武群臣一片譁然,議論紛紛。
驚喜交加者有之,滿腹狐疑者也不是沒有。
如工部尚書趙翼身後的工部右侍郎秦業,面上現出欣然之色。而通政使程信身後的右通政,賈政心緒激盪,激動的難以自持。但楊國昌,原本查拉的眼皮猛然睜開,蒼老眼眸中驚疑不定。開封府城收復了,這……這怎麼可能?
不是不能收復,可也太快了罷?
翰林侍講學士陸理,臉色陰沉不定,心頭難以置信。
幾天前,軍報還說官軍在汜水關剿滅了高嶽所部賊寇,這才幾天,怎麼就拿下了開封,而且還生擒了匪首寇梟?
這反攻之勢竟比賊寇糜爛中原都快?
韓癀儒雅面容上蒙上一層憂色,分明也思量著此事。
然而,同在班列的內閣閣老趙默,卻眉頭緊皺,問道:「聖上,這是賈子鈺那邊兒的飛鴿傳書?」
得益於上次假捷報一事的負面影響,這位執掌刑部的趙尚書,下意識就懷疑這飛鴿傳書的真實性。
說白了,這封經由錦衣府飛鴿傳書的公文書證,僅僅達到了「高度蓋然性」,而沒有達到「排除合理懷疑」,不足以在這位執掌刑名的閣臣心中達到內心確信的程度。
趙默眉頭緊皺,暗道,別是為了討天子歡心,弄虛作假的吧?
崇平帝同樣皺了皺眉,原本壓抑了喜色的面容,這次徹底陰沉下來,抬眸看向刑部尚書趙默,聲音平靜無波,問道:「趙卿此言何意?」你不妨把話講的明白些?
含元殿中站立的官員大多都是人精,如何不知趙默的言外之意,都是心思古怪起來。
是啊,幾天前還在汜水關前,幾天後就到了開封府城城前,再是兵貴神速,也沒有這麼個兵貴神速法。
可如果說賈珩敢以此事欺君,不太可能吧。
工部侍郎秦業面上喜色斂去,轉眸看向趙默,這位趙閣老如此針對子鈺,是何緣由?
翰林院班列中的陸理,眉頭皺了皺,目光一亮。
他就說,看來覺得這飛鴿傳書有問題的不僅僅是他一人,前面兩封關於洛陽、汜水關的軍報他還信,畢竟還有河南府尹孟錦文以及後續彈劾鄭衛兩藩的奏疏,而且那也合常理一些。
可這才多久,就收復了開封府,未免也太蹊蹺了。
其實,說來還是先前的假捷報鬧的,現在的文武百官有了一些PTSD的症狀,當然這個症狀更多還是因「人」而異。
許廬皺了皺眉,神色淡淡說道:「趙閣老,上一個謊報軍情,假傳捷報的,可是剛剛被夷滅了三族!」
僅僅一句話,瞬間將殿中文武群臣當頭潑了一盆兒冷水,無不心生惻然。
是了,懷疑什麼,也不該懷疑假傳捷報!
經過鎮國公牛繼宗附逆從賊,夷滅三族後,誰還敢在這個關口上謊報軍情,愚弄聖上?
賈子鈺年紀輕輕,就已執掌軍機樞密,豈是蠢人?只是,真收復開封城了?
這可真是……
但許廬此話,無疑將趙默懟的灰頭土臉,臉色晦暗,一時間奏事不是,退回班列也不是。
這邊兒,崇平帝眉頭擰了擰,看了一眼許廬,情知這位許總憲又在規勸自己不經有司論處而施重刑,當然以維護著賈子鈺的方式。
心頭有
些複雜,欣慰國有錚臣,不亡其國,無奈臣子不識自己心意。好在,韓癀在一旁出班打了個圓場,說道:「京營整軍以來,一改往日頹廢之風,閱兵揚武,已見強軍之相,彼時,我等就有目共睹,如今能有這番速勝,倒不奇怪,只是,臣等也頗為好奇,賈子鈺向有將略,也不知是如何攻下城池的,想來定是有著奇謀。」
這就是在幫著同為浙黨的刑部尚書趙默找了個臺階――方才不是質疑,而是好奇。
善意的好奇。
趙默面色微頓,拱手道:「臣也是此意,想來是京營軍力已成,回覆太祖、太宗之時了。」
「賈子鈺的飛鴿傳書敘事簡明,而後會有記載詳備的軍報送上,況且其上已然交代,是以內應取城。」崇平帝面色淡漠,看了一眼刑部尚書趙默,道:「倒不知是不信賈子鈺,還是不信朝廷能夠迅速平定叛亂?」
說到最後,已有幾分聲色俱厲的意味。
區區內亂,從容彈壓而已,怎麼都一副副非要打個一年半載的樣子?
然而,這位天子卻忘記了先前是誰急火攻心,吐血暈倒,又是寢食不安,如坐針氈。
嗯,本來帝王就是健忘的政治動物。下方眾臣聞言,心頭無不一凜。
趙默臉色難看,失魂落魄,情知方才表現已失了聖心。只是,何至於此?
他不過是說幾句需得慎重的話,聖上何以說如此嚴厲的話?說來說去,還是寵臣在朝。
其實這就好像,天子本來興致勃勃地分享一個好訊息,結果引來的是質疑,而且是毫無根據的質疑。
如果是像賈珩那樣說出一二三四還行,結果只是憑空臆測。
韓癀面無表情,看著低下頭來,臉色又青又紅,羞愧難當的趙默。暗暗搖了搖頭,聖上正在興頭兒上,偏偏要去潑冷水,況且,方才之疑實無根據可言。
不過這樣也好,自進內閣後,不知謙虛謹慎,如今聖上敲打幾句,也能明瞭朝局詭譎。
兵部侍郎施傑沉吟片刻,從班列中越眾而出,手持象牙玉易,拱手道:「聖上,微臣以為,想來是匪首高嶽,難以統合幾家賊寇勢力所致,高嶽在汜水關先失三千精銳,致使主力折損大半,開封府城內的賊寇分屬幾家,彼等人心不齊,各懷鬼胎,再加上朝廷內應裡應外合,方一舉而破,況且縱無此節,賊寇不得人心,其勢難長久。」眾臣聞言,都是面色恍然大悟。
怎麼說呢,這就是高手一分析,有理有據,瞬間就掰開揉碎,將門道道出。
那麼一說,攻下開封府城,順理成章,水到渠成。
崇平帝點了點頭,目帶嘉許,說道:「施卿不愧是執掌樞密的軍機重臣,朕思來多半也是此由了。」
在軍機處中的眾臣,施傑還算知兵。
施傑聞言,心頭一喜,面上卻不動聲色,拱手道:「不敢當聖上讚譽,微臣也是事後諸葛,後知後覺,賈子鈺以軍兵遽下開封府城,又提前在四方州縣布以精騎,合圍賊寇,才是深謀遠慮,老成謀國,而且兩策,可謂一急一緩,得兵法之精,顧大局,前者火速收回開封府城,一舉安定天下人心,而後者在月前就有提防,正合慮事周全,廟算多勝。」
先前他判斷錯了局勢,只怕在天子眼中,對他的能力有所懷疑,如今需得找補回來一些才是。
崇平帝道:「施卿所言甚是,當初賈子鈺察禍亂於未生,提前在京營有所佈置,不然光是朝廷反應,就需得七八日,那時賊寇已經根基深厚,再難遏制,正有昔日之備,方有今日這般勢若雷霆。」
至此,關於飛鴿傳書的真假問題,沒有人再去懷疑。
可轉瞬之間,一些文武群臣心思不禁又陷入某種複雜情緒中。這般
迅速收復開封,匪首伏誅,這又是何等能為?
從出兵到現在,這……匪夷所思,匪夷所思。而且,看這樣子變亂已經平定了?
不對,好像還有汝寧府未曾收復,待汝寧府收復,河南之亂才算初步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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