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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平帝將奏疏闔上,一時間,有些舉棋不定。
“罷了,只一營,等京營整頓事畢,再作計較罷。”
這般想著,拿起一封奏章,正是揚州鹽務之事,喚著戴權道:“去內閣喚楊閣老,韓閣老至偏殿議事。”
戴權躬身應著去了。
不多時,內閣大學士楊國昌,韓癀入得殿中,拱手行禮。
崇平帝道:“兩位欽差,現在到了何處?”
半個月前,賈珩陳述林如海遭人暗下毒手,當時崇平帝正忙於整頓京營,就交辦內閣楊、韓二人,選派能臣幹吏為欽差,查察此事。
當然也不是不重視,暗中還是派了內衛南下,暗中徹查此案幕後黑手。
楊國昌拱手道:“回聖上,梁元此刻應到了河南境地。”
崇平帝皺了皺眉,道:“梁元?”
這人他記得,只是這人品德不檢,旁得也算是一員幹吏。
楊國昌解釋道:“梁侍郎精通財貨稽核,由其為主,可察鹽務之弊,為揚州鹽院出謀劃策。”
崇平帝轉而看向一旁的韓癀,問道:“韓卿呢?”
韓癀回道:“臣恐此間有貪腐之事,右僉都御史於德,主動請纓,願意南下督查此案,現應在河南境內。”
崇平帝面色淡漠,沉吟片刻,心頭飛快盤算著。
一個齊黨、一個浙黨,一個正三品,一個正四品,都是衝鹽務去的。
如今朝廷,齊浙兩黨因鹽務一事,都在爭著作事表現,當然,只要不耽誤正事,他無意相阻。
“現在當務之急,還是京營整頓,沒有一支敢戰之兵屏護神京,夜裡都睡不安生。”崇平帝目中冷意一閃而逝,壓下心頭的其他思緒,又將威嚴的目光落在楊、韓二人身上。
“楊卿,如今京營那邊兒欠發之餉,已有三個月,如今王子騰清查空額已畢,可將欠發餉銀先行撥付給兵部,以助其整軍。”
崇平帝以廠衛為耳目,其實也意識到了一些軍心變化,而這就是崇平帝為王子騰想出的安撫之策。
楊國昌聞言,蒼老面容上也現出幾分笑意,說道:“老臣一早兒就撥付給兵部,裁汰近十萬軍卒,只此一項,一年就為朝廷省出三百多萬兩紋銀,更不減戰力,王節度使真乃國家干城。”
崇平帝心頭也不禁有幾分振奮,說道:“一旦整軍而畢,明年就要大力整頓地方都司、衛所,一掃積弊!”
至於九邊為何不提?
一來,九邊將門樹大根深,擔關防戍邊之任,不可擅動,哪怕朝廷也只是不停摻沙子。
二來,武英殿大學士李瓚經略北境之後,勢必還有一場調整、整頓,故而倒不必多說。
內閣次輔韓癀看著面上喜色不一而足的君臣,白淨、儒雅的面容上,神情淡漠,暗中搖了搖頭。
他不懂整軍,但他懂人事,王子騰如此激進,似乎沒有太好的軍將安置之法,這些人真的不會生怨,老老實實配合?
還有五軍都督府,雖說聖上已經完全取得了重華宮的太上皇的預設。
如今的大漢,再不整軍經武,就有社稷毀墮之險。
可五軍都督府那些勳貴,真的願意就此束手就擒?
但天子這時候,明顯正在興頭兒上,而且這種事情,誰也保證不了一定出亂子,萬一王子騰腹有良謀,順風順水,他出頭提醒,豈不成了自作聰明?
事實上,王子騰當初還是想出安置之法,但……沒錢啊。
安置軍將,可不是每個人發二兩銀子,這事兒就結束了,欠餉要不要發?還有安置費用,真的算起來,都是好大一筆銀子,百萬之數。
王子騰當初跟風賈珩,劫掠軍將之財貨,以安置兵卒,但很快發現,說著容易做著難,不過是不切實際的幻想。
其原因在於,王子騰無法確定歷年軍將吃了多少空額,更遑論追繳虧空?
此外,王子騰深知其中牽涉到南安郡王等五軍都督府的一眾勳貴,以免引起五軍都督府的反彈,就默契地不再窮追不捨。
這就好比說好的“節制大資本,平均地權”隨著形勢的一片大好,突然就不提了一樣。
因為敏銳意識到樹敵太多,做事阻力太大,還是專心幹好一件事兒,漢族地主們齊心協力先把滿清帝制給推翻走向共和,再說其他。
就在君臣雄心萬丈之時,外間一個內監進入宮中,稟道:“陛下,賈雲麾遞了牌子,想要求見聖上。”
此言一出,不僅崇平帝面現訝異,就連楊韓二人,同樣神色微頓,心頭猜測不停。
暗道,這位天子寵臣,這時候不再整軍,這時候來進宮做什麼?
崇平帝詫異了下,他原本還考慮等會兒,召見賈珩商議果勇營一事,不想竟主動覲見。
“宣他進來。”崇平帝開口說道。
不多時,著二品武官官袍,身量頗高的少年,在內監引領下,進入殿中書房,拱手道:“微臣參見聖上,聖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子鈺來了。”崇平帝面上現出一抹笑意。
楊韓二人見此,心頭不約而同嘆了一口氣。
這就是天子寵臣,如秦皇之蒙毅,漢武之霍去病,如唐皇之王忠嗣,都是寵信有加,異於常人。
賈珩拱手道:“微臣有事陳奏聖上。”
崇平帝聞言,面色詫異,問道:“這,是什麼事兒?”
賈珩道:“就在剛剛,兵部門前聚攏了京營裁汰的將校,有近百人之多。”
崇平帝神色鎮定,問道:“兵部衙門鬧事?事態現在如何?”
其實這幾日,他也收到內衛稟告幾起兵部衙門以及五軍都督府鬧事的信來,不過這些也在他預料之中。
“臣提領的五城兵馬司,已派兵丁控制局勢,勸返了那些將校。”賈珩面色沉凝,開口說道。
他在進宮之前的路上,又得了沈炎派人快馬來報,兵部衙門前的鬧事者,已被驅散了,事情暫且平息。
崇平帝聞言,面色就有的冷,說道:“那些被裁汰的將校,庸庸碌碌,不能為國分憂,如今令其解甲,還心懷怨望,朕難道還指望他們前往北疆於東虜搏殺嗎?”
賈珩聞言,臉色漠然。
崇平帝平復了心情,道:“之後再遇著此事,嚴厲問罪,絕不姑息。”
賈珩道:“聖上,將校、兵卒多達一兩萬人,有不少聚居京中,臣恐怕這般繼續下去,人數越來越多,神京城內愈發不靖。”
崇平帝聞言,面額頓了頓。
楊國昌反而接過話頭,道:“賈雲麾,你受聖上之命,提點五城兵馬司,維持京中秩序安穩,彈壓街面,系屬分內職責,如今這些被裁兵卒鬧事,自當籌謀化解,如何反過來向聖上問策?”
賈珩將一雙明亮的眸子,緊緊盯向楊國昌,朗聲道:“楊閣老,下官雖提點五城兵馬司,管著神京城的治安,但也督果勇一軍,如今十一團營,將校士卒因被選鋒裁汰,軍心動盪躁動,自然有所擔憂,至於神京城內被裁軍卒為禍,下官不敢推卸己責,只是楊閣老,這些軍卒,可不能視為尋常百姓,彼等原屬官軍,一旦鬧事,非同小可。”
他用了一箇中性詞,鬧事,而非作亂。
楊國昌蒼聲道:“老夫不通軍事,但知我等臣子,各安其責,恪盡職守,方得四海昇平,賈雲麾既管著五城兵馬司,只管勤勉用事,恪盡職守即可。”
賈珩凝了凝眉,這老匹夫,沒完沒了了?
這分明是在指責他什麼都要插一手。
韓癀這會兒見著二人爭執,眸光微動,打了一個圓場說道:“聖上,臣以為,此事還需朝廷妥善安置好京營裁汰士卒,並對解甲將校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才是。”
這話自是在活稀泥。
崇平帝微微頷首,對賈珩與楊國昌言語間的交鋒只當未見,道:“韓卿所言不差,絕不能因噎廢食,況如果依京營之方略,最終也不過裁汰四五萬老弱之軍,影響也不會太大,楊卿,你戶部也多想想辦法安置,儘量不使其在神京城中生事。”
此刻的崇平帝,只是以為賈珩提點五城兵馬司,這些被裁汰將校軍卒的出現,致使神京地面不靖,故而作此言。
“老臣謹遵聖言。”楊國昌臉色不改,但心頭卻惱火到了極點。
戶部也沒銀子,再說給這些被裁汰之將,得準備多少銀子?
彼等粗魯無禮,不知大義,給了銀子,說不得慾壑難填,是不是再安排兵部,再安置到地方都司、衛所?
賈珩說完,心頭輕輕嘆了一口氣,目光平靜地看向崇平帝,徐徐道:“臣遵旨。”
天子此言更像是給雙方一個臺階,並且再提點他不要因噎廢食。
當然,聖眷其實並未削弱,也可以說是愛護。
所以,他提醒到這一步也就罷了。
再說多了,就是往天子頭上潑冷水了。
而且,他只是直覺會出事兒,又暫時沒有確鑿證據,更像是一葉知秋,看出一些苗頭,落在天子眼中,多半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這還和先前林如海一事不一樣,現在這是在隱隱質疑王子騰的整軍方略。
好比金融創新之時,在常務會議上說,這個P2P監管不力,肯定是要暴雷的,這不是公然唱反調?
賈珩拱手說道:“若無他事,微臣告退。”
該提醒的也提醒過了,剩下的他就只能暗中監控事態發展,等著暴雷,然後做好自我防護,別炸到自己就是了。
崇平帝正欲點頭,忽然想起王子騰先前的奏疏,好奇問道:“聽說子鈺你最近也在整軍,那十二個新兵營,訓練得如何了?可堪一戰?”
賈珩面色頓了下,拱手道:“彼等方由流民從軍不久,剛剛熟悉佇列隊形,尚需操演軍陣,臣預估至少待明年開春,方可為聖上練出一支勁旅。”
練兵不可能一蹴而就,當然半個月的訓練,弓射刀槍可能不行,但他麾下的新軍,軍容風貌,已然初露崢嶸。
不說其他,稍加訓練,就可走分列式。
崇平帝笑了笑,深深看了賈珩一眼,以勉勵的語氣說道:“你是個心中有數的,於練兵一道,自有章法,朕也不多言了。”
賈珩聞言,心頭一頓,隱隱覺得這話仍是另有他意,“自有章法,也不多言”,這許是敲打他?
心思電轉之間,就有些把握住關鍵。
王子騰這段時間差事辦得不錯,恐怕在天子心中的分量漸重,而他先前返京以來對王子騰的疏遠和冷淡,想必這一切落在天子眼中,許是以為他年輕氣盛,存著和王子騰較勁兒的心思?
畢竟,賈王兩家的微妙關係,恐怕瞞不過天子的冷眼旁觀。
賈珩念及此處,也不去辯解,面色淡然,拱手說道:“臣謝聖上。”
既然如此,多說多錯,埋頭做事就是了。
崇平帝點了點頭,微笑道:“朕與兩位閣老還有事要議,你先回去罷。”
賈珩拱手道:“那微臣告退。”
說著,就在內監的引領下,徐徐出了莊嚴肅穆的大明宮。
行在宮苑之間的道路上,回望了一眼大明宮。
哪怕知道帝王心性如此,不會對他言聽計從,可還是……
“且看罷。”
賈珩面色重又恢復淡然,彼時已是晌午時分,打算先去五城兵馬司,過問一下兵部鬧事的將校情況。
五城兵馬司
官廳之中,人頭攢動。
東城指揮謝再義、西城指揮沈炎,中城副指揮董遷,主簿範儀俱在。
賈珩問道:“沈炎,圍攏兵部的那群人,究竟怎麼回事兒?是自發而來,還是幕後有人指使?”
沈炎解釋道:“是耀武營的人,由一個遊擊領頭,兩個千戶陪同,據說耀武營都督僉事李勳,不僅以選鋒之法裁汰兵卒,還揚言要稽查歷年空額,威脅一些貪贓的遊擊將軍、千戶、百戶,吐出貪墨的空額餉銀,否則踢出軍營不說,還要軍法從事,但這些人湊齊了銀子,但李勳仍將他們攆出軍營,這些人就到兵部告狀去了。”
賈珩皺了皺眉,說道:“李勳如何這般行事?”
借整頓京營之機,雖然是以合法目的的追繳虧空,但將無信不立,此舉無異於在本就滿腹怨氣的將校身上火上澆油。
沈炎道:“但因為佔著理兒,兵部一概不管,甚至還要問罪,但京營方面早早有言,此次事涉將校,既往不咎,兵部遂作罷,這些遊擊將軍還有千戶、百戶多年也是吃了不少空額,眼下被騙得折賣家產銀子不說,又被踢出軍營,喝酒之時,說誓要給李勳一個好看!”
王子騰聽了方冀的建議,還是想出了一些減少阻力的建議,比如將校裁汰出京營後,既往不咎,這本身是為了消弭禍端的手段,配合著龐師立的騎卒以及倪彪的中護軍威懾,還真有些溫言在口,大棒在手的味道。
但京營將校豈是好相與的,八仙過海、各顯神通,賄賂王子騰以及心腹的有一些,但賄賂也不是都作效,因為京營總要整頓,誰走誰不走?
但如李勳這樣以欺詐之法,收繳軍將之財貨,就有些招人恨了。
賈珩眸光深深,問道:“耀武營中,類似之事多嗎?”
“如何不多?聽說有位參將將自家女兒送給李勳作妾,又送了五千兩銀子,方得保全。”沈炎下意識壓低了聲音說著,又道:“聽說那三位選鋒使,可撈了不少銀子……”
王子騰一共任命了三位選鋒使——李勳、嶽慶、姚光三人裁軍小組。
賈珩面色漸漸默然,目光冷閃。
恐怕要出事的就是這個耀武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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