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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到漁港,要先去交稅。

河泊所的小吏坐在間小屋裡,魚汛期都在這收稅。

他探出頭來問,“帶的什麼?”

江盈知把一桶魚丸拿給他瞧,小吏好脾氣地說:“這不用繳,日用食物,雜魚雜果蔬菜,竹草蒲草器物,農用器具免徵課稅。儘管去吧。”

“只別佔著人家鋪子前的地了,這樣我們也沒法子幫你。”

“怪道我說他見了咋不抓,”陳大發摸摸後腦勺,他一直還覺著是自己機靈勁上來了。

小梅也喜滋滋收回五文錢。

既不用交稅,江盈知想,那就不用再苦兮兮蹲在牆角。

漁港的大道很寬很長,青石磚鋪地,盡頭是高大的城門。大道一邊是商鋪,酒旗招幌高懸,而另一邊則為大大小小的魚行魚棧。

兩邊近海灘處則紮起很多棚子,漁民的棚子大多都是用竹子撐起,罩幾張破布,賣的魚鯗鮳頭,蒸番薯糕之類。比昨天趕早賣的人多些,江盈知沒瞧到上回賣魚雜粥的女人。

陳大發幫忙把爐子移過來,而後蹲在一旁的海灘上,跟扯網的漁民打聽閩省船戶的事。

而小梅生起爐子,江盈知則在爐子前搭了一塊略高出些的木板,她選的是背風處,沙子不會隨海風飄過來。

一把三個的魚丸在水桶裡浮著,她拿出十幾串放她做好的竹架上,凳子撐著,剛好能瀝乾水分,再蓋一層洗過的布,能防風沙。

旁邊撐開袋口賣蝦米的大娘看得一臉古怪,挪了挪矮凳,上半身傾斜,“你們倆這賣的啥?”

“烤魚丸,大姨你要不來一串?”江盈知問她,手上拿著三四串魚丸,放在火上小烤。這些魚丸全都已經煮到八成熟,只要烤到表皮金黃,滿滿出油就成。

沒有甜麵醬、辣醬這種蘸醬,江盈知就颳了點蟶油,油滴進爐子裡,滋滋地響。

大娘看著白蓬蓬又圓乎乎的東西,屁股脫離了凳子,小走幾步上來,蹲著問,“魚肉做的啦?”

“啥魚呀?”

江盈知剛想說剝皮魚,小梅在背後扯了扯她的衣裳,她想起來,笑道:“是海里的雜魚,肉少,剁了攪出來的。”

“夾刺了沒?”大娘又問,“瞧著可真好,油津津的。”

大娘臉皮蠻厚,見兩個小姑娘,她擦了擦手,“給我嘗一串唄,好吃我給你們吆喝。”

小梅當即變了臉色,咬著唇不想答應,江盈知卻輕輕拍了拍她的手,很平靜地說:“成啊,我們剛來這支個爐子賣些東西,哪哪都不熟,還要靠大姨你多幫幫。”

做生意嘛,什麼人都能碰見,為的都是些蠅頭小利。江盈知不在乎這一串魚丸,而且她瞧著這大娘面相不貪。

要是真的貪心,那她也不會再給。

大娘有點楞,真這般爽快。

她還真愛佔點便宜,江盈知給她一串烤的黃亮亮的魚丸,也沒說啥客套話,連忙接過。

大娘嗅了嗅,暗自嘀咕,放了啥咋就這麼香呢。

那表皮酥酥油油的,大嬸張口咬下半個,她哈著氣,叫道:“燙,好燙!”

卻又捨不得吐,含著魚丸忍著燙生嚼了幾口,有油汁慢慢滲出,肉很彈牙,有股濃濃的魚香,而且厚實有咬勁。

要她就說不出哪好吃,因為哪哪嚐起來都好吃。

連被燙到舌頭髮麻,也硬要再把另外兩個塞進嘴裡。

她吃完嘴都紅了,說話也大著舌頭,“放心,姨不白吃你的東西。”

江盈知不知道她要做什麼,小梅卻低聲說:“指定是客套話,就不該——”

話還沒說完,就見那大娘託兩人看下攤子,徑直往海灘走去,江盈知一邊翻著魚丸,視線轉過去瞧了一眼。

那大娘走到港灣處停泊的漁船去了,她回過頭,接著翻烤,時不時吆喝一聲。剛把一串遞給帶著娃走來的婦人,叮囑了一句小心燙。

就聽小梅結結巴巴喊:“姐,小滿姐,你瞧,”

只見那大娘走回來,身後還跟了十來個穿著短打的漢子。

“說了不白吃,”大娘笑呵呵,“這不把人給你帶回來了,別怕,都是駁船的漢子,給他們烤幾串啊。”

江盈知瞅著一群五大三粗的漢子,心裡很感念大娘的好意,可就算讓她把這烤出花來,那也是吃不飽的。

索性她今日還帶了一小桶沒穿籤子的魚丸來,站起身說:“烤的就是當個閒食吃吃,瞧這些大哥都是做苦力活的,吃不飽。

倒是這個拿回去煮,擱些鹽,脹開後連湯帶水的,吃上個兩碗就能飽。”

小梅也怕這些大漢,心裡哆哆嗦嗦。卻很機靈地把木桶蓋子掀開,顫著手用勺舀滿魚丸拿過去給他們瞧。

這群漢子相互瞧瞧,他們對吃不咋上心,能下得了飯就成。

他們所在漁船上沒有斬魚羹(廚師),只能自己胡湊著弄些吃的,鹹魚幹、蟹糊、蝦醬。

乾的活重,吃得差,聽得大娘說新鮮吃食,便都來瞧瞧。

看著那雪白的魚丸,短臉的漢子問,“啥做的?”

“魚肉做的。”

全部海鮮裡,海島人最愛吃魚,有“一魚入室百菜鮮”俗語。

江盈知回著,把手上一串烤好的魚丸遞過去,叫他們都各自嘗一個,再決定買不買。

補了一句,“烤的滲油,要縮的,這才叫你們買自己煮去的。”

大娘忙搭腔,“我活了一大把歲數,吃的鹽多,保準不唬人,這滋味老好了。”

雖說不知道吃的鹽多跟唬不唬人有什麼關係,不過這群漢子相互分分,手捏著這焦焦彈彈的魚丸,有的直接一口塞進嘴裡,燙的嘶了聲,有的則咬開,汁水流到手上。

不管咋吃,都好吃得不成。

“比鮸(miǎn)魚腦還好吃,”有個人喊了句。

這實在是很高的讚譽,按他們的話來講,鮸魚腦實在好吃,甚至用“情願丟了廿畝稻,不願丟了鮸魚腦”來形容。

長臉漢子嘬了嘬手上的汁水,笑說:“跟吃豬頭肉上那筋似的,有咬勁。”

“那來些不?”小梅嚥了咽口水,看了眼江盈知,大著膽子問。

長臉漢子問:“來啊,這一桶多少?”

“我們點個賣的,”江盈知單手拎桶,“三個兩文,你們自個兒拿去煮的,饒你們一個,四個兩文錢。”

“全魚肉做的,半點刺也沒,這個價錢不能低了。”

駁船的力工又比不上搬貨的腳伕,一天從五更天干到入夜,也才五十文。

不過他們人多,大夥每人拿出幾文錢來湊湊,用六十文買走了這滿滿一桶魚丸,還帶走了一罐蟶油。

這一群漢子只會剖魚抹鹽,放在船板上曬乾吃,要他們正經煮點東西來,勉強能蒸些魚乾。

這會兒卻圍著小小船艙中的爐子,上面放了口大鐵鍋,水滾後就倒了魚丸。

短臉漢子心急,他說“會不會都是腥氣?”

“急啥,還沒沸呢,”有人罵他,“吃東西少說話。”

船艙裡漸漸沒人說話了,隨著湯沸騰,蟶油散發出香氣,在這狹小逼仄充滿魚腥氣的地方瀰漫開來。

從前這裡只有滿滿腥氣,哪聞得到這樣香的味,有人下意識嚥了咽口水,咕嘟一聲。緊接著一群原本還呆坐著的人,趕緊抄飯碗盛湯舀魚丸。

湯滲入幹糙的米飯裡,讓難吃的米都變得有些順口了,他們大口嚼著魚丸,就著魚丸吃下一大口飯。

人要是每日都吃鹹味死重的東西,有一日吃到點好的,真的會不想說話,只想傻樂。

好像所有的煩心事都拋卻了一樣。

有人難得發出滿足的喟嘆,“他爹孃的,真是夠味”

“讓我天天吃也成啊,我能去給那個死難纏的金三駁船去”

“美得你,”管船的看了還剩一半的魚丸,暗自道,等明日吃完再去買些來,咋能好吃成這樣。

吃了這頓,讓他們大半夜被叫起來駁船時,都沒有那麼怨聲載道了。

而幸福不只只是他們,江盈知和小梅激動極了,八十文哎!可以買不少東西了。

絕口不提為了這點魚丸忙了多久,累得胳膊都不是自己的,夜裡躺在竹板床上一翻身就疼得厲害。

大娘也高興極了,江盈知白送給她二十個魚丸,讓她回家煮去。

“明兒你還來這,我來得早,給你佔著位,”大娘笑得見牙不見眼,她這人就好白佔點便宜。可誰要是給了她點東西,她也願意熱心地忙前忙後。

“哎,多謝你了大姨,”江盈知嘴巴很甜,人又會來事,把大娘哄得忍痛給了她一小包蝦皮,可把自己心疼的。

小梅只顧著笑。

烤魚丸賣得很好,幾乎打從這塊地走過的,都會要上一串,站定吃完了又會急急忙忙問,“明兒還來不來?”

得到來的回答後,才又要了一串,慢慢咬著臉上帶著笑走了。

賣到最後幾串時,江盈知還送了兩串給收商稅的小吏,小吏臉上一瞬間出現了震驚。

“別人見我們穿著這身衣裳,都是繞著道走的,”小吏無奈笑笑,他們這種下等雜役,餬口飯吃的,哪想天天被人家指著鼻子罵。

江盈知笑,“我不認得什麼衣裳不衣裳的,我沒做虧心事又不怕,送給你吃了。”

她說話好聽,又大大方方的,一點不諂媚。

小吏也笑笑,說下回去捧場,實際握著那兩串魚丸,心裡跟大冷天吃了碗魚餈面那樣美。

拿著不吃跟其他小吏炫耀,最後六個人一人一個吃了,剛被領頭罵的鬱氣也消散許多,樂呵呵起來。

這邊等江盈知快要收攤時,海紅才費勁地推著車過來,她上去搭了把手。

海紅抹抹臉上的汗珠,羞赧道:“出來的晚了,家裡婆婆害了病,燒完飯才過來。”

她趕緊從兜裡掏出用帕子纏起來的,六根微微泛黃的墨魚骨,“你瞧瞧,咋樣?”

生怕江盈知不滿意,她還說:“要是覺得黃了,我給你上別人家換去。”

“這個就頂好了,”江盈知看著這,上手摸了摸,質地也好,磨成細粉就能充當牙膏使了。

而且它止血也好用,要是哪裡出了點血,撒上些,沒過多時就能止住。

江盈知滿意得很,小梅把蟶油拿給海紅。

這位包著藍頭巾的女人忽地眼圈泛紅,“多虧你提點我兩句,早上我也來了,魚雜粥按你那樣做,屬實要好吃些。”

她狠狠心蒸了籠饅頭,一路上都心裡懸著,怕沒人買,結果倒是賣了個精光。

“賣完了就行,蟶油還要就找我,我在這塊地擺,”江盈知點點那樹蔭底下的地。

海紅揉了揉衣角,“沒什麼能送你的,做了幾個饅頭,你和阿妹拿去吃吧。”

她遞過來用油紙包著的饅頭,剛從灶上拿下來,還熱乎著。

江盈知曉得虛情假意,伸手接過,面上很真誠地說:“那我沒什麼能送你的,還剩一點魚丸,壓碎了些,賣相不好。原本要回家拿去吃的,你要不嫌棄拿上,給你自個補補。”

“吃好點才有力氣做活不是?”

她說賣相不好的魚丸,其實也只不過是裂了,或是碎了幾個口子,並不是碎成渣的那種。

海紅忙說不要,被小梅問:“姐,倒你這個桶裡行不行?”

“行,哎,不行,”海紅急忙擺手,小梅已經倒進去了,江盈知攬著小梅肩膀笑,“姐你忙吧,我們走了。”

海紅衝她們招手,心裡久久難以平靜。

兩人拿著零碎東西,在漁港海灘前等了一陣,陳大發急急忙忙划著船過來,他滿頭的汗,“抓海蛇忘了時辰?”

小梅關切地問,“抓到了沒?”

“沒呢,還在小潮水,海蛇都少上岸,又躲在礁石裡頭,怕被它咬,沒敢抓,”陳大發累地喘氣,坐在船中央用手扇了扇風。

江盈知遞給他一個饅頭,自己也啃了起來,真餓了,她兩腮鼓鼓,含糊不清地說:“姑父,這樣要被蛇咬的。”

“你等夜裡,打著火把,劃了船到岸口那,用竹竿拴鐵絲掛塊鹹肉,沒有的話鹹魚也成,它們就吃魚蝦的。”

“穿些厚布衣裳防咬,要另一個人用槳打蛇,你的船矮了些,”她終於把乾巴的饅頭嚼完了,才說:“保管一釣一個準。”

海蛇也是趨光性很強的生物,愛夜行,哪裡有光往哪裡走。

“不過要晚些再捕。”

陳大發聽得正來勁,忙問為啥,江盈知說每年三五月是海蛇生小海蛇,成千上萬條聚在一起形成蛇陣,攻擊性極為強悍。

“我曉得了,不去,就在岸邊守守,”陳大發也聽得進去話,啃著饅頭,想賺點錢真的不容易。

回去後天已經漸漸黑沉,隨意糊弄了晚飯,點著油燈,江盈知和小梅坐在矮桌前,開始一個個數銅板。

小梅話語滿是激動,“有一百一十三文!”

江盈知晃晃痠痛的胳膊,在這費勁巴拉才賺這麼點錢,不過她嘴角翹起,勞動的回報。

海娃趴在一旁,歪著腦袋睡覺,她們倆在小聲地談這筆錢怎麼用。

“買二十文的剝皮魚”江盈知碎碎念著,“明早還得去買些豬板油來,還有鹽,哦,豬鬃也要買,得看看有沒有黃魚膠。”

她已經受夠沒油的日子了。

小梅用手託著兩腮,在昏暗的油燈下也目光熠熠,她想小滿姐來了可真好啊。

身邊是海娃打呼嚕的聲音,小小的。

兩人說話也輕輕的,一點點商量著怎麼置辦東西來,哪兒的最便宜。

這個夜裡,連山風也吹得那樣輕,木門不再搖晃,月色皎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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