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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近漁港,霧濛濛的天裡,海上有星星點點的火光。
陳大發不敢往前,他收了槳靠邊,身旁陸續有船隻停下。
眼神好的說:“河泊所那些人又攔船了。”
“哪裡的船,瞅著像是海州那的紅對頭,”老漁民站起來,往前瞧。
左邊的漁民把寬大的籠褲用繩子綁緊,低聲說:“可不止,還有閩省那的大白底、打洋船。”
他啐了口,“南洋旺風完了,倒是把他們都吹來了,指定先網了幾船小報春來換個頭價。”
江盈知聽得迷迷瞪瞪,好些詞都聽不懂,小梅彎了彎腿,湊近跟她解釋。
小黃魚在漁民嘴裡叫報春魚,也有說春花魚的,每年春分魚汛,一到那時千船齊發南下,這是“春分起叫攻南頭”。從海浦漁港往南追著小黃魚走,漁船都在南邊漁場,是故又叫南洋旺風。
這會子已過清明,魚群北上,漁船跟著往北走,到立夏這段日子,則為北洋旺風。
江盈知聽的愣神,要知道在以後的過度捕撈和趕盡殺絕中,到了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海浦甚至整個望海的海域範圍,已經無法形成小黃魚汛,同時由於敲罟(gǔ)作業的摧毀,大黃魚汛也沒了。
野生大黃魚就變得尤為珍貴,大多為養殖。
而在這裡,魚汛卻依照時序四季不斷。
江盈知摸摸自己砰砰亂跳的心,黃魚汛對她的誘惑力特別大,要是能烹飪一條純野生的大黃魚,她夢裡都得笑醒。
沒等她再想,在停泊船隻的不遠處,劃過一艘掛著鰲魚旗的海船,穿青布衣裳的小吏把海螺抵在嘴邊,吹了好幾聲。
陳大發皺眉,扭頭說:“走不了了。”
這海上行船也得聽螺號,三長兩短為緊急,一短二長是開船,小吏隨意吹的,則表明停船,要等開船號子響才能走。
邊上的漁民咒罵句,“人都昏昏動了。”
“早點心沒撈點吃吃?”
他抹把臉,“吃啥吃,搞那漁網,哪顧得上吃,想著到漁港攤子上對付口得了。”
適逢海風吹過,鹹腥味間傳來陣香味,他聳聳鼻子,暗罵哪條船還開鍋煮起東西來了。
扭頭看見那破舊的小對船上,陳大發嗦起蟶子來,雪白的肉,汁水往下淌,他嚥了咽口水。
“大哥,吃蟶子吶?”黑臉漁民坐在船中,上半身往外傾斜,過來套近乎。
陳大發也才剛吃上這倒篤蟶,本來不想佔便宜的,那滋味實在好,就忍不住嗦了好幾個,開殼吃實在方便。
他是個老實人,也瞧不出人家的心思,順著意思說:“正吃著呢。”
黑臉漁民鬱悶,咋連句客套話也不說,叫他也嚐嚐啊。
餓肚子的時候,真是啥也饞,連個海灘頭沒人要的蟶子也想往嘴裡塞。
他張嘴想問問這有沙沒沙,就聽小對船後頭伸過來一隻手,手上拿著個竹筒。
他結結巴巴地說:“給我的?”
江盈知搖搖頭,“賣你的,三個銅板。”
黑臉漁民叫道:“幾個蟶子,那樣貴!”
“你先吃,要覺著不好吃,我不要錢,”江盈知感受到四面八方看過來的眼神,也不打怵,大大方方地說。
陳大發這才恍然大悟,急急地說:“騙你做啥?你吃吃就曉得,要是淡水毛氣的,白送你。”
黑臉漁民此時餓的腸子都扭打在一起,仍在想這一筒要三個銅板,到時吃了人家的,還不得掏錢。
他瞥到船艙裡的一桶魚,有些不好意思開口,“我拿這桶跟你換行不?”
陳大發湊過去瞧,頓時變了臉色,“拿剝皮魚來換,你怕不是用來作肥的,還拿來糊弄人。”
剝皮魚在海島上人瞧來,味道不咋樣,有的說有毒,吃了頭昏。所以春天剝皮魚多的時候,漁民網到了就挑出來曬在坑裡漚肥,曬到爛臭蒼蠅蚊子滿處飛的時候,再埋到菜地果樹下。
江盈知往那桶裡一瞧,扁平身體大眼睛,醜醜的模樣,不就正是剝皮魚,也叫馬面魚,可能川省那叫的耗兒魚更出名些。
這魚看著醜,還要扒皮去肚,可在江盈知看來,剝皮魚炒魚鬆最好,做烤魚片也成,下火鍋一絕,香煎滋味也不差。
至於去皮,她刀法很好,眨眼的功夫一條魚皮就能被剝下來。
所以在陳大發同人理論時,她先跟陳大發說:“大伯,我會做這個魚,跟他換一些來,就算真不好吃,那還可以拿回去漚肥。”
陳大發本來就不擅長甩嘴皮子功夫,聞言便也應了,左右不是他的東西。
那黑臉漁夫把桶給陳大發,只顧著接過竹筒,掀開蓋子,撲鼻的鮮味。
他抓出幾個來,連忙懟到嘴邊,咬了肉趕緊嚼,而後便楞在那,邊上目睹了全程的老漁民用木漿敲他的漁船,“傻了?叫沙子噎著了?”
“真傻了,”黑臉漁民說,舌頭沒嘗過這麼鮮的滋味,呆在那,差點被牙齒咬到。
他嗦了好幾個,忍痛摸出準備到攤子上吃豆麵碎的銅錢,“再給我來一筒。”
“竹筒記得還啊,”江盈知遞過去說,鋸點竹子可不容易,鋸了一晚上,手裡還出了水泡。
老漁民也看饞了,他隔著一條船招招手,“我這也有剝皮魚,換一筒來。”
小梅利索地取出一竹罐遞過去,如此換了兩桶剝皮魚和三個銅錢,便沒人再換,都不覺得蟶子能有多好吃。
江盈知剛開張,摸著三個銅錢笑眯眯,她跟小梅說:“分你一半。”
小梅也笑,“一文錢分不了。”
兩個人嘀嘀咕咕,巡洋的水師划著舢板過來,一路吹著一短兩長的螺號,海面船隻漸漸往前划動。
漁港處外幫的紅頭對在往下卸貨,一網網的小黃魚倒進底下的冰鮮船裡,那船艙裡全是冰。
小梅見怪不怪,“過鮮呢。”
江盈知對這個詞熟,不管過了幾百年,這詞仍在用。鮮就指海鮮,過鮮是海鮮出售。
沒冰沒加工的鮮魚叫白鮮,冰了的則為冰鮮,而冰鮮船則要緊著把這批還算新鮮的小黃魚,趁夜送到明州府去,端到富戶筵席上,吃第一口鮮。
而江盈知和小梅只能苦哈哈蹲在攤子邊角,等著有人過來買蟶子,連叫賣都不行。陳大發說:“沒法子,你一喊出聲,收商稅的耳朵可靈,一準要你倆交錢。”
賣都賣不了幾個銅錢,一收要收五個錢,所以就如陳大發這樣的老實人,在這事上也機靈了幾分。
不喊只把東西放著,收商稅的小吏過來,挪一挪當自家採買的。
不叫賣人家壓根不曉得賣的啥,江盈知只能自己左右環顧,清晨漁港的人並不多,都是些卸貨的力工。
她要是有更多調料和糧食,能整個爐子和平底鐵盤,就直接攤海鮮餅賣了,保管不出聲都能靠香氣把人引誘過來。
現在只能抱著竹筒上前,先給人家吃個嚐嚐,再買不買,有的爽快,買了一罐,竹筒另外加了一個錢。
有女人嚐了覺得滋味好,但是卻說:“肉少,一罐不夠吃,還不如買塊番薯糕。”
也有個老大娘吃了,還要再來兩個,問她買不買,她把油滋滋的手往自己腰巾上擦,翻了個白眼,拉著孫子走了。
江盈知啥人沒碰到過,也不惱,只是坐回到牆角處,拆了蓋子給小梅,“自己吃點,還溫著。”
冷了味道可就不好了。
小梅驚訝,“真吃?”
“吃啊,忙活那麼久,錢沒賺到自己還沒吃上,可不就太虧了,”江盈知可看得開,沒人要那下次來就賣蟶乾,蟶乾不怕冷也不怕放得久。
還拿了兩個送給邊上賣魚雜湯的女人,江盈知聞了她魚雜的味道,腥氣重,魚籽都破了,黃糊糊一鍋湯。
“姐,你賣魚雜湯多長時候了?”江盈知跟她套近乎。
女人訕訕笑笑,把竹筒遞給旁邊兩個蹲著的小孩,才開口道:“剛擺不久,我男人出海難沒了,日子不好過才出來支個攤。”
一旦家裡沒有出海捕魚的漁民,女人又不能上漁船,在海浦等著她們的要不是進廟裡當尼姑,雖說還能有口飯吃,背地乾的卻是下作勾當。
要不改嫁,或是魚汛旺發時做點小工,或是像是這個叫海紅的女人一樣,來擺攤賣些吃食。
江盈知給她出主意,說話很實誠,“魚籽別放了,你煮不好的,何況過了清明,好些魚籽已經不能吃了。”
“大姐,你就拿魚骨煎一煎,要不小雜魚剁碎熬成湯底,再把骨頭撈出去,加點鹽和薑片味道就夠可以了。”
“魚皮、魚白、魚肚收拾乾淨,過鹽醃會兒,沒那麼腥。熬久些,嫌東西少,那往裡加些老豆腐,越燉越香。”
她也不是白支招,叫小梅把蟶油拿過來,用片好的薄竹片蘸了些遞過去,“嚐嚐,要是放了這,湯會更鮮。”
海紅還沒從江盈知的話裡回過味來,被塞了個東西,她看了眼,嗅了嗅,半點腥氣也沒有。
她放到嘴邊嚐了嚐,眼神驟然亮起來。
“要多少?”海紅指指那罐子。
江盈知說:“二十文一筒,我們熬這不容易。”
“要是有墨魚骨,三根換一筒。”
海紅剛被二十文一筒給驚到,又聽她說墨魚骨,上年墨魚汛旺時,家裡還剩下些。
“只換兩筒,剩下的還是要銀錢,你可以拿這點回去煮一鍋,味道要是好的話,明兒你還同我換,”江盈知說著,把一個竹筒底遞給她。
她好心提醒,“魚雜湯吃的人不多,你等吃夜飯邊上,能做饅頭的再蒸一籠,煮上一鍋,吃的人多些。”
江盈知要是手裡東西足,她保準把魚雜燉的從前頭路過的都香得走不動道,以前她在店裡用瓦罐煮過一次魚雜湯,香到外頭的客人探頭進來問。
她想吃鰳魚的魚白了,入口細軟,比嫩豆腐更為順滑。
海紅聽她說話架勢就曉得是個行家,囁嚅了幾句,想說什麼終究沒說出口,只是扯了扯邊上吃蟶子的孩子,讓他倆給江盈知叫姨。
她小聲說:“我回去試試,明兒你晌午後來不來?”
“來,海紅姐你就在這等我。”
等人急急忙忙抱著東西走了,小梅說:“小滿姐,不是說了拿蟶油上酒樓問問去?”
江盈知先是同小梅賠不是,之前說好的又臨時反悔,而後才接著她的話道:“賣給誰不是賣,賣給她說不定還能幫人家一把。”
“到時候蟶油給你熬,賣了的錢也歸你,”江盈知沒開玩笑,她從一開始就這樣想的。
順道幫海紅外,其實是在幫小梅找路子,要是那邊賣得好,蟶油也能賺些。
江盈知哪都想順手幫幫,反正她又虧不著。
小梅卻紅了臉,“一半一半,是你的手藝,我不好收那樣多。”
江盈知岔開這個話,拿竹筒又上前問去,蹲了一上午,兩個銅板折價賣完了,竹筒都搭給人家。
她收了一堆銅板,瞧著哐哐噹噹很沉重的樣子,和小梅蹲在牆角避開人數了數,才三十六個銅板。
起初江盈知還覺得挺好,直到小梅說:“糙米要二十文一斤,番薯絲五文一斤。”
賺的這點錢,連兩斤糙米都買不了,最後還是買了一斤糙米,兩斤番薯絲,還剩的六文換了一小包的紅糖,巴掌大也沒有。
雖說東西不好,糙米是真的糙,番薯絲是白芯番薯曬的,一點也不甜,不過兩個人都很容易滿足。
陳大發趕了漁船回來也說:“賣完了就好。”
他四處瞧瞧,“沒被小吏抓到吧?”
小梅說:“沒瞧到,我盯著呢。”
回到西塘關後,王三娘在海灘上清洗漁網,見幾人回來,也沒上來迎,把粘的海螺扔掉,說了句,“別是沒賣出去。”
“大伯孃,賣完了,”江盈知一手拎一桶剝皮魚,從船上穩穩跳下來,放到一邊。也過去幫忙扯漁網上的東西,這活一個人做起來費勁。
王三娘瞧她這麼有眼力勁,也不免緩和了神色,只是她生的兇,緩和了也沒人瞧得出來。
沒要她再扯漁網,王三娘站起身說:“蟶子還要不要?”
也不等人說,她喊,“陳大發,你把強子早上拾來的蟶子給她倆拿去。”
陳大發拴好船,哦哦幾聲,倒是小梅過去說:“強子哥腿腳不好,哪能叫他上灘塗拾蟶子去。”
“你個丫頭,腿腳不好難不成就一輩子不做活了,”王三娘用力洗刷漁網,轟她倆走,“走,趕緊走,海娃等會兒叫你大伯送回去。”
路上江盈知問,“怎麼腿腳不好?”
“抓海蛇的時候從礁石上跌了下來,”小梅嘆了口氣,“誰叫我大伯一家是抓海蛇的,裡鎮藥鋪收蛇膽,那年海蛇多,叫我強子哥一塊抓去。”
小梅又說:“小滿姐,你怕海蛇的話,我大伯家裡就別去了。”
她是怕的要命,寧肯和海娃兩個人住,也不想去大伯家裡,那家裡樑上掛著一條條風乾蛇和剝下來的蛇皮,滲人得很。
江盈知並不怕海蛇,思忖著什麼,沒開口說話。
到了晌午,滿滿兩三簍蟶子被陳大傳送過來,海娃拍拍自己的胸前,“我挖的!”
小梅不走心誇他:“你本事大。”
隨後忙去了,午飯吃得簡單,江盈知用野蒜爆炒了一鍋蟶子,小梅熬番薯絲粥,摻了點糙米,味道一般,勉強能吃。
下午江盈知開始處理剝皮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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