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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光有些慌。
老夫就只是讓你小子來講講訟學,你這扯得有些遠,訟學跟昏君有半毛錢關係嗎?
而王安石也有些慌。
你小子將法家之法從法律中剝離出來,將來我的很多新法,豈不是師出無名,甚至被伱的法制之法給拿捏到死。
反倒是趙頊聽得興致盎然,與那些學生一樣,是在認真聽講,過得一會兒,他才發現周邊許多大臣都悄咪咪地看來,不禁也看了眼他們,很小聲地問道:“你們認為他是諷刺在朕嗎?”
那些大臣趕緊搖頭否認,這特麼誰敢說啊!
可他們心裡卻都在嘀咕,是不是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這話是有質疑皇權的嫌疑,你就由著他這麼說下去?
這些大臣心裡惶恐不安,但那些學生個個都是初生牛犢不怕虎,他們到底未有體驗過文字獄的威力,這有什麼不能說得,已經完全投入到與張斐的辯論之中。
上官均就直接問道:“昏君貪官與法制之法有何關係?”
“當然有關係,而且非常密切,讓我們先來梳理一下。”
張斐來到木板前面,一邊在上面寫著“法家之法”,一邊言道:“我方才已經說明,法家之法,是君主、大臣統治、治理國家的方法。”
然後又在下面寫到法制之法,言道:“而法制之法,是一種捍衛個人權益的廣泛共識。而當二者利益相觸碰時,在昏君、貪官手裡,往往就是法家之法贏,你們想想看,他們是不是肆無忌憚地去破壞法制之法?更直白來說,就是隨意侵佔他人的正當權益。而在明君賢臣手中,往往就是法制之法贏。是不是這麼個道理?”
蔡卞道:“道理雖是如此,但這也只能說明因人而異。”
張斐笑著點點頭:“不錯,就是因人而異。那麼再看看法制之法的定義,捍衛個人正當權益的共識,就此理而言,這都已經是客觀存在的,但是卻要因人而異,你說是法家之法大,還是法制之法大?”
司馬光、王安石等人皆是稍稍點頭。
他們不是贊成張斐這話,而是理解張斐所言。
法制之法是客觀存在的,因人而異,無論對錯好壞,都是純粹的主觀。
就足以證明,主觀是凌駕於客觀。
也就是說,法家之法事大於法制之法。
蔡卞皺眉道:“依你此言,法家中所提倡的法不阿貴,繩不撓曲,不就是在推崇你的法制之法嗎?”
張斐道:“這句話本身是沒錯得,但如果放到法家思想中,那就是錯上加錯,變本加厲。”
“這是為何?”蔡卞好奇道。
張斐道:“你得看得這句話動機是什麼,刀是可以殺人的兇器,也可以是殺豬的理財工具。法家的法不阿貴,繩不撓曲,不是讓大家去捍衛個人的正當權益,在法家中就沒有這個思想。
法家的意思是,讓大家都遵從我制定的規矩,更直白的說,就是所有人都是我的奴隸,我怎麼說,你們就這麼做。在秦法中,如這種規定比比皆是。”
蔡卞又沉思不語。
這問題好像是越問越複雜了。
葉祖恰突然開口問道:“依你之言,是不是隻要遵從法制之法,便可治理好天下。”
張斐笑道:“聽你這語氣,好像這很簡單似得。”
葉祖恰納悶道:“這並不複雜。”
其餘人也紛紛點頭。
這聽著是很簡單啊!
遵守法制之法,這能有多難啊!
張斐問道:“若官家有錯誤的言行,你敢勸阻嗎?”
大家不免又看向趙頊,卻見趙頊在認真思索,根本沒有注意他們。
只能說,這小皇帝胸襟夠大。
葉祖恰昂首言道:“我為何不敢。”
張斐又問道:“你怎麼去勸?”
葉祖恰稍一沉吟,道:“當然是以理相勸。”
“什麼理?”
“聖人之理。”
“對了!”
張斐點點頭,“這就是儒家之法的本質所在,你若覺得容易,那隻能說明一點,你比孔聖人還要厲害。”
葉祖恰惶恐道:“祖洽豈敢與聖人相提並論。”
張斐道:“那你又說這不復雜?”
葉祖恰先是一愣,但旋即便答道:“我並不覺得這是什麼儒家之法的本質。”
張斐執筆在木板上又寫上“儒家之法”,又在二法中間寫上“宋刑統”,旋即問道:“你們以為當今宋刑統上面的律文疏議,是更偏向法家之法,還是更偏向儒家之法?”
這.!
一干學生是猶豫不定。
從名字來看,自然是更偏向法家之法,之前這都是常識,如今這常識開始被扭曲了。
忽聞一個蒼老的聲音,“若依你所言,應該是儒家之法更偏向法制之法。”
張斐抬頭看去,說話的不是別人,正是富弼。
這老頭聽著也入迷了,都開始回答問題了。
這話又說回來,其實張斐方才要閃,也不完全是羞辱學問,這個課,真不太合適這些學生,反倒是適合富弼、文彥博這些人。
“富公言之有理。”
張斐拱手一禮,又道:“為什麼是更偏向儒家之法,因為儒家講得就是世俗道理。比如說親親相隱,法家是肯定不講這一套的。
可就人性而言,子告父,父告子,這十有八九,就是在逼人說謊,虎毒尚不食子啊!
雖然大義滅親,也不算是錯,但是保護自己親人是一種天性,也是一種廣泛意識,符合法制之法的定義。
你們都是讀儒學長大的,想想儒家講的道理,是不是告訴你們如何分別善惡,又如何為善。”
眾人紛紛點頭。
張斐道:“一個道德高尚的人,他違反法制之法機率其實是非常小的,但一個法家中人,他是一定會違反法制之法,因為法家是必須要除掉法制之法,否則的話,法家就不是法家。商鞅有一句話,是非常清楚準確的表述了法家之法。”
說到這裡,他終於翻開了桌上的小本本,“‘智者作法,愚者制焉;賢者更禮,不肖者拘焉’,但是這一句話與法制之法,是完全對立的。”
上官均道:“可見儒家之法是要勝於法家之法,也要勝於法制之法。”
張斐聽得抬起左手搓著額頭,是滿臉失望。
上官均真的急了,這一堂課下來,他都開始懷疑人生了,“我又說錯了嗎?”
張斐淡淡瞧他一眼,有氣無力道:“你先說說,你為何這麼認為?”
上官均道:“道德高尚之人,自不會違法,而守法之人,道德不一定高尚,可見儒法之法是要勝於法制之法,更勝於法家之法。”
張斐目光一掃,“你們也都是這麼認為的嗎?”
許多學生都已經迷糊了,不敢妄做答覆。
嚴復突然站出來道:“老夫就是這麼認為的,這話何錯之有?”
語氣非常傲慢。
砰砰砰!
張斐突然用力地敲著木板。
嚇得嚴復一哆嗦,這小子是瘋了嗎?
張斐才不管那麼多,你在我課堂上裝逼,有沒有考慮我的感受,豈有此理。“我都已經是再三強調,法制之法,是人們捍衛個人正當權益的一種共識。
儒家之法是這種共識嗎?不是,它是聖人所言,基本上也是如商鞅所言,智者作法,愚者制焉。”
嚴復也急了,嚷嚷道:“儒家之法優於法制之法,自不必遵守你口中的法制之法的原則。”
張斐笑了,問道:“老先生不覺得這話是自我矛盾嗎?”
嚴復問道:“哪裡矛盾?”
張斐道:“你也說了,這儒家之法是要優於法制之法,那麼遵守儒家之法,自也不會違反法制之法。是也不是?”
嚴復點頭道:“正是如此。”
張斐道:“既然如此,老先生又說不必遵守法制之法的原則,這不是自我矛盾,是什麼?連最基本的都不遵守,你能達到更高的要求嗎?”
嚴復神情一滯,被繞得有些暈啊。
可仔細想想,又覺得哪裡不對。
文彥博突然站了出來,道:“你這是巧辨之術。嚴老先生也絕非此意,他想要說得是,遵守儒家之法,是必然是遵從法制之法的原則,且達到更高的要求。”
嚴復是連連點頭,“不錯,不錯,你小子可真會詭辯,將老夫都給說糊塗了,儒家學問,就是世俗之理,這法從得德出,德自然也遵循了你所言的共識。”
張斐道:“是嗎?”
文彥博非常肯定道:“當然是的。”
張斐問道:“刑不上士大夫,這算不算儒家之法?又是否有遵循了法制之法的原則?”
“.!”
文彥博一時間,是目瞪口呆。
所有人學生都望著他。
文彥博的一張老臉慢慢在變紅。
這百姓違法,人沒了,士大夫遇到法,法沒了。
你說是不是?
一個老者激動地向趙頊道:“官家,此人口出妖言,大逆不道,懇請官家,立刻降罪此人。”
立刻又有一批士大夫站出來,要求嚴懲張斐。
趙頊卻是一臉輕鬆地笑道:“此乃學術之論,岑大夫無須太過認真。”
王安石呵呵道:“岑大夫之言,不正好坐實他的儒家之法論。”
岑大夫不敢給皇帝臉色看,只能怒瞪王安石一眼。
張斐也聽得一個真切,趕忙解釋道:“老先生勿要動怒,我這其實是要誇儒家的,不是要否定儒家,只不過是先抑後揚,諸位彆著急啊!”
一干士大夫皆是怒視張斐。
我信你個鬼。
刑不上士大夫,你都拿出來說,你這不僅僅是要拔我們的底褲,你這是要我們的命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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