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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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時至深秋,蕭瑟之意漸濃,昨夜一場急雨,整個長安都被籠罩在一層未散去的潮溼水汽之中。
湫隘破敗的院落內,地上堆滿了枯黃枝葉,無人打掃。
廊下兩個小婢子熟視無睹坐著,自顧自地閒聊著。
“聽說叛軍在河間郡大敗了,也不知這回聖人會賞賜蕭晏行大人什麼呢,要不是蕭大人只怕這叛軍要一路打到長安,可真夠嚇人的,”梳著雙丫髻的婢女,雙手托腮一臉心馳神往。
旁邊與她穿著一式青碧衣裳的婢女,手裡拿著笤帚,眼帶戲謔:“我聽聞這位蕭大人至今還未婚配,怎麼你難不成還想去他宅邸當差?”
先開口的小婢子一臉不服:“聖人那般寵幸蕭大人,待他回長安,必會被賞賜宅邸奴僕,咱們也未嘗沒機會。昭陽公主與駙馬即將大婚,聖人不就賞賜僕役數百……”
她還未說完,就見對面婢女一把扔了手裡的笤帚,伸手捂住她的嘴巴。
“你不要命了,”捂嘴的婢女眼睛滴溜溜朝著身後廂房看去,露出警告眼神。
說話的婢女這才意識到什麼,當下縮了縮身子,不敢再說下去。
咦,她們怎麼不說了?
此刻房中躺在床榻上的女子緩緩睜開眼睛,有些惋惜想到。
謝靈瑜本是被凍醒的,她醒來時,房中空無一人。
只有屋外兩個聊得正歡的小婢子。
自新皇登基,她被圈禁在此,已有五個月。
她已有太久未曾瞭解過外面的光景,這兩個不規矩的小婢子所說的話,對她而言是那樣新鮮。
以至於她都不忍出聲驚擾,任由她們一直閒聊下去。
過了會兒,謝靈瑜伸手掀開身上蓋著的薄被,手掌壓著床沿,似用盡全身氣力,勉強坐起,披散著的長髮跟著垂落到雪白中衣前襟,明顯乾枯泛黃的髮尾,早已經沒了當初養尊處優時柔軟濃黑如錦緞般的光澤。
謝靈瑜垂眸望著自己的長髮時,房門被推開。
“殿下,您怎麼起來了,”隨著吱呀一聲推門聲,映月推門而入,看著坐在床榻邊的謝靈瑜,急忙走了過來。
謝靈瑜看向她,輕聲道:“不是早說了,莫要再喚我殿下。”
這一句話,叫原本還有些歡喜的映月,鼻尖一酸,險些落下淚。
此時謝靈瑜站起,映月顧不得傷神,趕緊上前扶住她。
直到謝靈瑜在梳妝鏡坐下,與簡陋破敗的廂房相比,這面螺鈿鑲嵌銅鏡華貴的格格不入,不僅是鎏金所制,鏡面更是光滑到能清晰可見,顯然是宮中貴人方能用的物件。
她安靜坐著,打量著鏡中的人影。
銅鏡內披散著長髮的女子,一張原本生得極美的鵝蛋臉,卻因過於消瘦,下頜顯得格外削尖,唇色乾枯,臉色亦顯得蒼白。
唯有那雙烏黑瞳孔裡泛著冷冷清光,依舊還殘存著曾經屬於上位者的清貴。
永寧王謝靈瑜,大周皇朝開天闢地的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女王爺。
作為皇室女,她身份之尊貴,古來今來未曾有過。
而謝靈瑜命運最大的轉折,要從十年前說起,那時她父王先永寧王還在世,她也只是王府裡一個矜貴而快樂的小姑娘。
那年是嘉明十五年,她父王在一場刺殺中,以身替先皇擋劍,劍身淬毒,即便太醫院全力救治,依然無法救回他的性命。
父王彌留之際,拉著先皇之手,承言膝下只有一女,待他死後,不願讓旁人承嗣,懇求先皇立幼女謝靈瑜為永寧王,若不如此,他便死不能瞑目。
此言一出,周圍不管是太后還是宮人婢女,皆是大驚。
古往今來,翻遍史書,從未曾見過有哪一位皇室宗親女被封為親王。
若是按著慣例,先永寧王去世之後,聖人感念其救駕之功,冊封謝靈瑜為公主,再過繼一位宗室子弟繼承永寧王王爵之位,這才既彰顯了聖上憐愛,又顧全了大局。
偏偏她父王,一生浪蕩不羈,我行我素慣了。
臨終之際,更是不懼冒天下之大不韙提出這樣的請求。
她父王與先皇雖不是一母同胞,但自小被養在太后膝下,與先皇兄弟情義深厚,先皇登基之後,對他更是十分寵信寬宥。
如今眼看著為自己擋劍而即將身死的幼弟,先皇悲痛欲絕之下,不管是出於愧疚還是憐惜,終是當場下旨,允謝靈瑜繼承永寧王之位。
只是這一切的尊貴,都隨著新皇登基,她被圈禁那一刻消失殆盡。
“昭陽與裴靖安大婚是在半月後嗎?”
謝靈瑜看著鏡子裡得自己,嘴角微彎輕聲問道。
身後的映月一下跪在地上:“殿下,您切莫太過傷懷。”
裴靖安,新皇親妹妹昭陽公主的準駙馬。
而在半年之前,他的身份還是謝靈瑜的王夫。
*
幾日後,院中傳來一陣整齊劃一的腳步聲,還不時有兵甲碰撞的聲響。
謝靈瑜坐在方桌旁的椅子上,坦然望著緊閉著的房門,直到房門被推開,一道修長身影出現在門口。
圈禁半年,這是謝靈瑜被關在此處後,第一次與外人相見。
她抬眸望向眼前丰神俊朗的男子,黑眸淡然而冷清,竟無一絲波瀾。
半年之前,先皇病重,太子之位懸空未立,幾位王爺虎視眈眈,滿朝風雨欲來,最後出乎所有人預料得是,一向不顯山露水的六王爺謝陵竟在大位之爭中勝出。
但他登上帝位剛滿月餘,四王爺謝琮突然從長安消失,待朝堂得知訊息時,他已經遣返自己的封地,舉起清君側的旗號反了。
謝靈瑜就是在這期間被圈禁,罪名是協助謝琮逃跑,形同造反。
證據是一封從王府書房中搜出的密信,坐實她與四王爺謝琮私下勾結,暗中助他逃離長安,最終導致謝琮起兵謀反。
曾經謝靈瑜不明白,為何新皇登基獨獨對她下手。
直到昭陽公主與裴靖安大婚的訊息傳來,她才恍然大悟。
原來這一切,不過都是為了掃清她這個障礙而已。
此刻謝靈瑜看向自己昔日枕邊人,如今新帝親妹昭陽公主的準駙馬問道:“為什麼?”
時至今日,哪怕早已經看清楚,她卻還是忍不住要問一句。
對面的男子往前走了幾步,原本逆著光的面孔此刻漸漸被看清,依舊是那樣清雅俊逸的模樣,與謝靈瑜記憶中的臉絲毫未見。
世人眼中芝蘭玉樹的溫雅公子裴靖安,低頭看著她說:“殿下,泛舟湖上,從來非我所願。你有這樣的地位,不爭,便是錯。”
謝靈瑜看著他,忽地笑了。
裴靖安出身簪纓世家,本人更是丰神俊逸的少年郎,才華橫溢,在二十弱冠之齡進士及第,乃是整個上京閨秀眼中最完美的夫婿人選。
而且他祖父更是忠心不二的純臣,只效忠聖人。
當年先皇指婚她與裴靖安,對這樁婚事,謝靈瑜是滿意的。
她身份使然,從不願牽扯朝政之中,她以為裴靖安亦是他祖父那樣的人。
原來從一開始,他們便不是良配,她只求安穩度日,他卻心繫權勢。
“殿下,如若你真有先皇密旨在手,你可知這足以讓你萬劫不復,所以臣懇請殿下將密旨交出。”
裴靖安看著她,聲音微凝。
這幾日長安城內,忽起一謠言,說永寧王謝靈瑜手中有一道先皇密旨。
雖無人知這密旨內容是何,但在叛軍起亂的關口,不得不讓人多想。
“萬劫不復,”謝靈瑜聲音極輕地將這四個字緩緩重複了一遍,她抬眼視線落在他那張臉上,聲音冷而脆:“我如今之境況,與萬劫不復又有何異?”
裴靖安面對著她疏冷至極的黑眸,終還是喊道:“阿瑜。”
聽到這兩個字,謝靈瑜原本平靜的表情瞬間有了些許扭曲,她與裴靖安也曾琴瑟和鳴,私底下他稱呼她,皆是這樣親密的小字。
如今再聽到他這般叫,她心底只剩下焚之不禁的噁心與厭惡。
“裴駙馬,自重。”
謝靈瑜一字一句回道。
裴靖安聞言,眼睫微垂,瞧不出心中所想。
直到他再次開口:“陛下對你並非有趕盡殺絕之心,只是你是女子,親王之位本不過就是先帝一念之差,如今只要你願意交出密旨,待我與公主大婚之後,我便可請公主代為向陛下求情,定可保你性命無虞。”
“所以我還要承你們的情?”謝靈瑜冷言諷道。
說來也是可笑,栽贓陷害是他們,如今要扮作寬厚仁慈的亦是他們。
只可惜她居然到現在才看透,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道理。
她乃是皇室血脈,又頂著這樣尊貴的身份,偏偏她居然一直沒有勘透父皇臨終前執意要讓先皇封為她為王的道理。
父王是不信任何人,他想讓她有一份自保的能力。
可是一直以來,她謹小慎微度日,從不參與黨政朝爭。
以為這般不爭,便能保全自身。
卻不知,旁人想要動她時,她全然無力招架。
若是她是個實權親王,新皇又怎敢在外有叛亂之際,毫不留情面的這般對她,無非就是覺得她一個女子佔著王位,朝中無人會替她求情。
“你走吧,”謝靈瑜不再與他廢話,因為她已經知曉了她想知道的。
裴靖安沒想到她會毫不留情下逐客令,:“殿下,現在不是你意氣之爭的時候,若是你真的有先皇密旨,還請拿出來,以熄叛軍之氣焰,讓百姓免遭戰亂之苦。”
謝靈瑜好笑的望著他:“若是你的陛下真想讓百姓免受戰亂之苦,他何不退位讓賢。”
裴靖安身形大震,一臉不敢置信地望著謝靈瑜。
他隨後朝門外看出,只見一個穿著太監服飾的人,就站在那裡。
“阿瑜,不要妄言,你可此話乃是欺君犯上,”裴靖安神情裡終於露出焦急。
謝靈瑜手掌撐著木椅扶手,緩緩站起身,她冷眼望著裴靖安:“那是你的君,而非我的。”
這個新帝,她可從未叩拜過。
裴靖安沉默了許久,似是下定決心,低聲道:“陛下曾言先永安王乃是救先皇而死,不忍讓他後繼無人。半月前,永安王太妃上書陛下,想要過繼一名嗣子。”
“阿瑜,你真的要及早替自己打算。”
母妃……
謝靈瑜只覺心中強繃著的一根弦,砰地一下斷了。
若說裴靖安的背叛,是因為他野心。
為何連母妃也毫不留情地捨棄她,父王去世之後,她以為她們母女相依為命。
她被圈禁時,唯一惦念的便是母妃,怕她思慮太甚,怕她憂心太過。
可到頭來,這竟只是她一個人的獨角戲。
琴瑟和鳴是假的,母慈子孝也不過是鏡花水月。
大難臨頭,她不過便是所有人都可隨手丟棄的。
謝靈瑜明明站在原地未動,可頃刻間卻覺得天旋地轉,那雙清冷而高貴的黑眸頭一次失了神采,心頭茫然四顧,發現天地間竟無一絲值得她留念的。
*
景雲元年十月初六,新皇登基半年,監軍大都督蕭晏行在河間郡大勝後,與文安郡圍剿叛軍餘孽,反王謝琮垂死掙扎。
同日,長安城內昭陽公主與駙馬裴靖安大婚,借大勝之際,陛下大肆封賞。
只是外面發生的這一切,都與謝靈瑜再無瓜葛。
她抬眸望向面前的一行人,就在一刻鐘前,這個冷清又敗落的圈禁小院,再次迎來外人。
為首之人,謝靈瑜見過。
便是那日與裴靖安一同前來的太監。
太監上前朝謝靈瑜恭恭敬敬行禮:“奴婢楊賀,拜見殿下。”
謝靈瑜視線掃過他身後之人,一個端著托盤,上面有一壺酒與一隻精緻華美的酒杯,她淡然問道:“這是陛下賜我的酒嗎?”
鴆酒,素來是給犯了錯的皇室宗親一個體面的死法。
楊賀微微抬頭,見謝靈瑜神色坦然,全然無一絲驚惶懼怕,都不由暗暗讚了聲。
不愧是以女子之身,位列親王之位的人,這般清貴氣度便是非常人所不能及。
“殿下,陛下說只要您願意回頭是岸,交出密旨,他會對您網開一面,讓您重享尊榮,”楊賀恭恭敬敬說道。
謝靈瑜起身,走了兩步越過楊賀,抬手端起那隻酒杯。
此刻杯中已盛著酒。
生路?
不過都是誆騙她的手段罷了。
她若再信,便是死,也是活活蠢死的。
待楊賀驚惶抬頭時,謝靈瑜已將杯中鴆酒,一飲而盡。
砰地一聲脆響,杯盞落地,瓷片碎的四分五裂。
謝靈瑜垂眸看著楊賀:“回去告訴你的陛下,那道密旨會在他最不想看見的時候出現。”
楊賀震驚,忍不住急問道:“難不成您已經交給了反王叛軍?”
謝靈瑜卻並不回答,反而朝著窗邊的小榻走去,她伸手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推開窗欞,一方小小的碧空出現在她眼簾。
天色一碧如洗,是這秋日裡難得的清朗。
一絲絲微涼的風吹拂而入,撩起她髮鬢間的一縷碎髮。
“殿下,您為何要一意孤行,您可知您這麼做,便是大周皇朝的罪人,”楊賀竟沒想到謝靈瑜這般決絕,還未等他問出密旨何在,竟一口飲了鴆酒。
陛下此番派他前來,最重要的還是問出密旨下落。
他本是想著先威逼利誘,若是不成,再對這位殿下行刑逼供。
這樣未受過苦的貴人,如何能熬得住大刑。
誰知,謝靈瑜竟連死都不怕,直接喝下了鴆酒。
不管此刻楊賀如何焦急逼問,謝靈瑜再未看他一眼,她只安靜望著從窗戶裡露出的小小天空,隨口幾聲咳嗽,她嘴角溢位鮮血,直到嘴唇被血色徹底染紅。
其實,從來沒有什麼密旨。
一切不過是她的垂死想要自保的手段罷了,只是如今她什麼都不在乎了。
至於這道所謂的密旨,會帶來什麼影響。
她烏黑眼瞳裡的光彩漸漸開始渙散,感覺聽覺一步步被侵蝕,吵鬧的質問聲開始消失,餘光的人影也逐漸模糊,周圍被大團大團黑影暈眩所包圍。
在徹底失去知覺的前一刻,謝靈瑜只剩下一個念頭。
她死後,哪管洪水滔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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