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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濛!”沈棠因想要開口已來不及,只能輕聲呵斥,“你不要亂說。”

在這世上,沒幾個人能鎮得住楊小姐,連她身在高位的爹也不行。但沈宗良可以。

小時候她在沈家,因為貪玩,差點把沈老爺子精心養了許久的幾株鬼蘭從溼沼澤裡拔出來,沈棠因在一旁拉都拉不住。

沈宗良只是喝了一聲,便叫楊小姐丟開了手,動都不敢動。

楊雨濛閉攏嘴,小心去看沈宗良的臉色。

只見他微垂著眼眸,一身清冷月色,目光全落在那條白色羊絨披肩上,不知在想什麼。

過了幾秒,他才回頭淡淡瞥了楊雨濛一眼,看得她心頭一凜,閉上的嘴巴合得更緊了。

沈棠因又問:“小叔,這是鍾且惠落下的嗎?”

羊絨雪白,不必湊近就能聞見上面的曼妙香氛,也不像她叔叔的東西。

沈宗良沒回答,修長的指骨收緊了,眸色漸深。

最終,他什麼也沒說就走了。

等這股壓迫感消失,楊雨濛才急急挽上棠因的手臂,“棠因,你小叔叔那是什麼意思?”

沈棠因今天多喝了兩杯,疲於應付,“我不知道。但如果你想嫁給他的話,就別在他面前說這些話了,會讓他看輕你。”

“嗯,好吧,我知道了。”楊雨濛受教地點頭,隨即又欸一聲,問:“不是,你從哪兒聽說我想嫁給他?”

沈棠因被她這副樣子弄笑,有時候又覺得雨濛可愛。

她戳了一下楊雨濛腦門,“還用聽說嗎?你的心思都寫在這兒了。”

宴席散場時,已經是凌晨一點多。

出於安全考慮,馮幼圓一定要留且惠在家裡住。

她說:“外面這麼黑,你那個小區又遠,派人送我也不放心的,今天就和我擠擠。”

從讀大學起,鍾且惠就在外頭住,每天走讀。

小時候那段抹不去的經歷成了永遠的傷疤。

鍾且惠很怕和人同住,長著青苔的洗手檯簡直成了她的噩夢。

哪怕後來到了江城讀書,水龍頭前人多,她也從不去爭,寧可多繞幾步路去別處。

“這也不能叫擠吧,”鍾且惠指了下中間的大床,“睡三個人都有多。”

莊新華從她們當中露出顆頭,“不擠的話,那再加我一個吧,我睡中間。”

對視過後,且惠和幼圓同時往他左右兩隻腳上踩下去,用了十成力道。

房間裡傳出一聲慘叫。

莊新華疼得冒汗,一時不知道該抱起哪隻好,只能面目猙獰的,趔趄著往後倒退到沙發上。

他誒呦兩聲,“你們穿的可是高跟鞋!要命啊。”

馮幼圓橫了她一眼,“踩死你得了。”

且惠頭暈,轉個圈後跌坐在床沿邊,雙手往後撐著,看著他倆這樣咯咯直笑。

她笑著去摸手臂,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披肩已不在自己身上。

莊新華碰了一鼻子灰,坐著也沒趣了。

他起身往外走,臨去前囑咐且惠,“陳老惦記你呢,有空去山上看看他,別忘了啊。”

且惠的心思還沒轉過來,聽他這麼說,暈暈乎乎地點了一個頭。

陳老是鍾家的大恩人。她爺爺鍾禹平曾是陳雲賡身邊最得力的秘書。

不是靠著這層關係,鍾清源沒那麼快能在京市站穩腳跟,也掙不下這麼大一份家業。

哪怕後來鍾禹平去世,陳雲賡念及舊情,仍時時關照他的家人。

馮幼圓關上房門,她剝掉身上的綢質禮服,毫不疼惜地丟在地毯上。

她徑自去浴室,“我洗澡去了啊,跳舞跳出一身的汗,身上黏死了。”

半天沒有聽見回答。

幼圓扶著浴室門,探出頭來喊:“且惠,跟你說話呢。”

鍾且惠回過神,“哦,好。”

馮幼圓問:“你怎麼了?心不在焉的。”

“你看見我的披肩沒有?”鍾且惠的目光四處搜尋著,“找不到了。”

還以為有什麼大事。

馮幼圓無所謂地揮手,關門前她說:“東西嘛,你特意去找肯定找不到,哪天自己就出來了。”

洗過澡,她們躺在一邊夜話,窗前幾株夜來香,黃綠團簇的花瓣盛放著。

幼圓轉了一個身,忽然想起來問:“這趟回去,你媽媽身體好點了吧?”

“嗯。”且惠的聲音很清澈,“還要謝謝你給她預約專家。”

今年開春後,董玉書就陸陸續續咳個不停,在社群醫院看了幾次都不見好。

還是且惠放了暑假,堅持要帶她去大醫院檢查,可回回都搶不到專家號。

後來是幼圓託父親給她安排,一套流程下來,專家給董玉書開了幾種新藥,吃下去,七八日就痊癒了。

馮幼圓點頭,“好了就好。今天車展上,有沒有碰上奇奇怪怪的人?”

且惠身材高挑,五官又精緻,每次去打這些零工,總會被人搭訕。

上一回,她在一場商務會議上當翻譯,會後甲方老闆的司機糾纏她。

送且惠到家後,非要上去坐坐,說想和她認識,後來報了警才了事。

且惠搖了一下頭,髮絲和枕頭擦出輕響,“沒有。今天都是正經人。”

正經人。

月色下起了一陣輕霧,鳥啼深樹。

說到這裡時,鍾且惠腦中閃過一個模糊的影子。

當時頭昏,她喝多了出來散悶。

只記得他面色深沉,鼻骨高挺,說話時淡淡的倦意,身後是豔得扎眼的紫薇花,襯出他一身潔質。

她問馮幼圓:“今天家裡還有別的客人嗎?”

“不知道,”幼圓打了個哈欠,翻個身,“也許是爸媽請來的。”

鍾且惠替她蓋上毯子,拍了拍她的背,“沒事,睡吧。”

第二天清早,且惠簡單洗漱後就離開了臥室。

她下樓時腳步很輕,但仍被馮母察覺。

王字真穿一件半舊不新的亮銀色絲綢衫子,坐在沙發上翻書。

她聽見聲音抬起頭,溫柔出聲,“且惠。”

鍾且惠見躲不過,規規矩矩走過去問好,“伯母,早上好。”

“早上好。”王字真朝她笑,“昨天在這裡住的?”

她點頭,有些不好意思,“是。玩得太晚,就冒昧住下了。”

王字真說:“你們小年輕在一起花頭多。來,陪我吃個早飯。”

鍾且惠忙擺手,“不了伯母,我還得回去收拾行李,一直在客廳擺著呢。”

“吃頓早飯能耽誤什麼功夫。”王字真已經起身,吩咐傭人:“跟廚房說多加一份蟹黃小籠,鍾小姐愛吃的。”

且惠只好留下來,拉開椅子,坐在王字真的對面,端起鮮奶喝了一口。

王字真看著她出生,就連名字也是她取的,挑了《國風》裡的兩個字——“終溫且惠,淑慎其身。”

要沒有後來那些變故,且惠該和她女兒一樣受著寵愛長大,只可惜造化弄人。

她無聲吸口氣,關心起且惠的學業,“大三就要開學了,課程多嗎?”

鍾且惠說:“嗯,加進不少的專業課。像《行政法與行政訴訟法》、《律師公證與仲裁實務》,一週要上四個早八。”

但凡長輩主動問及功課,大半是有別的話要交代。

果然,王字真勸她:“學業這麼繁重,就不要再去接事情做了,缺什麼就跟我說,好嗎?”

“知道了。”鍾且惠乖巧地低頭,手指緊緊捏著杯子,“幼圓已經幫了我很多,謝謝伯母。”

上午九點,她離開馮家,車子駛離這座宅子時,且惠回頭看了一眼。

樹木掩蓋下,馮家的園子也不怎麼高大,但勝在氣勢巍峨,兩洞朱門便叫人望塵莫及。

其實拮据的生活帶給她的痛苦很有限。

真正摧毀人意志的,是過去她所體驗的、世人難以企及的富貴,和被養得過分高的眼界不允許她平庸,但手頭上這點可憐的資源,卻只夠支撐她勉強度日的。

每一天,且惠都在這樣極大的矛盾裡自我消耗,受盡了認知和經濟的落差帶來的委屈。

就像她晚間無事時,隨手點來照明的蟠花燭臺,芯黑油盡了,心裡的那把火也燒不滅。

司機送她到單元樓下。

門口的鐵門已經生了鏽,昨天下了點雨,打落一地的土腥氣。

這是她外婆生前的財產,很小的一室一廳,只夠一個單身姑娘住的。

來京市之前,董玉書就料到她會住不慣宿舍,提早給她備了鑰匙。

且惠拿在手裡,她不敢相信地問媽媽,“你一直留到現在嗎?”

當初離開京市的時候悽悽涼涼,所有能變賣的家財通通都折了現,但還不夠填窟窿的。

連衣服也沒來得及收上幾件,一家三口的行李歸歸攏,兩隻紅色小皮箱就放下了。

他們從火車站出來,打車回弄堂裡安頓下來,租了間閣樓住著。

鍾清源在後面結車費,跟計程車司機討價還價,說能不能抹掉兩塊零。

董玉書嫌汽油味難聞,手裡捏著塊帕子,捂了鼻子催促鍾且惠,“快走呀小囡。”

且惠低下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漆皮珍妮鞋,說:“爸爸抱我,我怕弄髒鞋子。”

她知道以後再也穿不起了,僅剩的這一雙要好好留著。哪怕是留個念想。

鍾清源費了半天嘴皮子,好說歹說,最後也只少付了一塊錢。

他喜滋滋的,跟佔了多大便宜似的,抱起女兒就往裡走。

董玉書剜了他一眼。她不明白人的變化怎麼能這麼大?

不過一夜之間,鍾清源叱吒生意場的模樣,她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了,就像上輩子發生的事一樣。

董玉書說:“是,我沒有告訴過你爸爸,否則他一定拿去賣掉。這是外婆留給你的,要真是不習慣學校,就搬到那邊去吧。不過,自己要注意安全。”

且惠下車跟司機道別,跟他說了句謝謝,轉身走進老舊的樓道。

外婆的房子在二樓,高處電箱裡裸露幾根黃色的電線,把天空分隔成形狀不一的片區,橫鐵窗戶上生出蜘蛛網,灰白的牆面鼓一塊、掉一塊,輕輕一碰就往下掉白/粉末,四處是髒亂腐壞的氣味。

且惠在這裡住了兩年,已經能做到對這些視而不見,習以為常地踩上臺階。

在她看來,這棟老式筒子樓再怎麼破敗,也比四個人擠一間寢室要好。

把衣服整理好花掉了二十分鐘。

其實她每季的衣服非常少,但件件都是上乘貨。

幼圓說她打那麼多份工,也不見她怎麼胡吃海塞,錢大半都花在穿上面了。

且惠去洗了個澡,換了件寬鬆的睡裙,溼漉著髮尾,坐到桌邊去溫書。

在正式開始學習前,她習慣先列一個todolist,這樣能更有效率。

早飯吃得有點撐,且惠直接略過了午餐這個環節,她一向吃得很少。

下午三四點,在她試圖釐清破產程式中的別除權、撤銷權、抵銷權和取回權之間的區別和聯絡時,發現有水從門縫裡灌進來。

她手裡還抓著支筆,提了裙子急急忙忙出去看,是廚房的水管爆了。

而她一直坐在房間裡,關著門,連一點聲響都沒聽見。

且惠隨手抓了塊抹布,扶著桌板蹲下去,試圖蓋住正往外溢水的、破裂的管子。

她取下頭上的皮筋紮在上面,固定好以後,開啟門,跑到室外去找總閘。

剛好碰到鄰家阿哥出門,他比且惠大幾歲,是這裡的租戶,處理這種事比她有經驗。

水會導電,吳小勇怕發生事故,先一步閉了電閘,再去把總閥門關上。

且惠長舒了口氣,“謝謝你,小勇阿哥。”

“別客氣。這種老房子最容易出問題了,你平時勤著檢查還好,稍微不注意就會變成這樣。”吳小勇站在門口,指了一下被水淹掉桌腿的茶几,“不過,你這怎麼辦啊,人都住不了。”

她環視一圈水漫金山的慘況,“沒事。我自己想辦法。”

吳小勇抬手看了眼表,“我不能幫你了,女朋友等著我去接她。”

“嗯,你去吧。”

且惠擰著一雙眉頭,叉腰站在門邊看了很久,一聲短嘆後,重新紮好頭髮,拿起臉盆開始舀水。

反正她早已經習慣於獨自應對各種事情。

馮幼圓進來時,就看見她一副下地插秧的架勢,模樣十分辛勞。

“怎麼了這是?”她杵在門口沒地落腳,左右看了看,“好好的家,成水簾洞了?”

“我家的水管老化了,剛才徹底罷了工。”且惠聽出是她的聲音,也沒回頭,“我最近真是有點倒黴。”

馮幼圓拿起電話撥號,對且惠說:“你快別弄了呀,看著好嚇人。”

沒多久,她就叫來了一個施工隊,烏泱泱站滿了狹窄的樓道。

且惠拿著臉盆,緊張地去看她,“他們不會拆了我家吧?”

“你有什麼好讓人家拆的?進屋,拿上東西跟我走,這兒就交給他們好了。”

滿身疲憊和塵土的且惠只得點頭,又把剛掛進櫃子的衣服全取出來,裝進行李箱裡。

她用溼巾擦了擦臉,換了身出門的衣服,把書也塞進去時,聽見馮幼圓囑咐工人:“把這裡的煤氣管道、電線都檢修一遍,不要留隱患,還有這傢俱、地板全換了。”

且惠心裡暖暖地一酸,繫好安全帶:“幼圓,你怎麼會來找我的?”

她開啟食盒,“我們家廚子新做的點心,給你拿點嚐嚐。”

莊新華在前面發動車子,“怎麼去了那麼久啊!還拿上行李箱了呢。”

幼圓把漏水的事說了。

她誒一聲,“且惠先去你那裡住兩天,行吧?”

“沒問題,儘管住。”

他們在萬和酒店門口下車,莊新華熟門熟路的,把車鑰匙扔給泊車小哥。

馮幼圓接了電話,要去和另一幫姐們兒下午茶,讓他們兩個進去。

且惠點頭,“你快去,我自己能行。”

莊公子長期在這裡包了間庭院套房,每次和他那幫哥們兒鬼混到半夜,回家怕吃排頭,他就會在這裡住。

他推著行李箱往裡走,碰巧,呼啦出來一大隊人,各個西裝筆挺,應該是來參會的。

作為標杆級的接待賓館,這裡守備森嚴,常年召開各項重要會議。

眼看為首的那兩個說著話,沒長眼。

他們就要捱上鍾且惠時,莊新華伸手一撈,把她拉到了自己身邊。

且惠穿著平底鞋,這個身高正好夠被他單手夾在胸前。

她被他的突如其來嚇到,驚惑地抬頭:“幹嘛?”

莊新華往側前方卯嘴:“他們差點撞到你,想什麼呢?這都沒看見啊?”

她正想回嘴說就是沒看見,但一撇頭,看見一個襯衫西褲的年輕人,步履沉著地從電梯裡走出來。

他身材極板正,人群之中,峻拔如青山。

沈宗良的袖子挽到小臂上,白扣牢牢繫著,衣服褲子的料子都考究,胸前妥帖掛了一枚列席證,掌心裡握著手機,唇角噙著不冷不熱的笑,在明亮寬敞的大廳裡十分打眼。

門外天色新藍,柔和的微風拂過湖面,引得幾叢芰荷輕輕擺動。

鍾且惠始終記得這一天,在離開四九城很久之後,卻不為沈宗良的端雅貴重。

她只是跑神地想:今天的天氣怎麼好成這樣?

以致於後來,秋初溫和的風吹在臉上,她總是想到他。

在晴朗的日頭下漫無目的地走著,仍然想到他。

每一個思緒離題萬里的瞬間,還是想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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