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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祖惠能雙眼怔定好一會,才答道:“如果為師跟隨著薛欽差進京,到宮裡跟皇帝論及佛事,闡釋禪機,的確可以憑此名揚天下,還可以替自己的佛祖法衣上貼多幾道浮華耀目的光環。但是,我們佛門的歷代祖師,都是德行高潔,從來都無意晉身帝皇處去侈求什麼榮華富貴的,以免玷汙了我佛門的淨土。就拿我們的先師來說吧。貞觀十七年,唐太宗下聖旨召四師祖道信進宮嘉封,但四祖堅決拒絕而要留在雙峰山東禪寺內弘揚佛法。唐太宗派人以武力相威迫,但四祖面對利劍架頸,寧死而不屈,仍然不改初衷。老納的師父五祖弘忍也有類似的遭遇,唐高宗皇帝曾多次下聖旨,詔請他進皇宮去當什麼的國師,承諾給他無與倫比的名與利,但卻被五祖婉言拒絕,堅決留于山水林泉之間。”
法海搭上話來:“常言道,伴君如伴虎。皇帝隨時隨地可以倏變臉色,多少座上客眨眼之間變成了死囚冤鬼。”
慧詹選迭地擺手:“是乎,師父,去不得,幹萬去不得呀!”
六祖惠能:“為師我是決意不進京的了。除了你們所講的原因外,我還覺得……”
眾門徒:“覺得什麼呢?”
六祖惠能沒有開聲作答,而是走到牆角,猛地把酸枝兒案上的那株水仙花拔了起來,吊在手中,晃了晃。
慧詹搶著說:“師父,我明白了。“
六祖惠能:“你明白了什麼?”
慧詹指著水仙花道:“這水仙花本是高潔之物,但現在它的根基離開了土壤,吸不到水與養分,它活在世上的時日無多了。我們的‘頓悟’禪說……”
“正是這樣!”六祖惠能點了點頭,滿懷深情地說,“我的‘頓悟’禪說,乃是承傳先祖的山林佛教、當植根於山水林泉之間,植根於廣大的黎民百姓之中。在民間廣泛傳播,這樣,才能流傳於五湖四海,延續萬代香菸。如果老納我久留宮中,我曹溪的禪法血脈就會發生質的變化,盡失本色。這禪法就變成了無根之樹,無源之水。就會像依附帝室的神秀大師兄那樣,蛻變成為離棄百姓的京禪、官禪,僅僅成了宮廷的擺設與裝飾品而已。這也是我禪門歷代師祖不願現身皇宮的根本原因。”
“對,師父講得對,不能去,千萬不能去。”徒弟們眾口一詞。
智常這時才慢慢地開腔道:“師父確實不應進京去,但武則天兇殘暴戾,天下人皆知。若不肯前去,便是蓄意抗旨,就會獲蔑視皇帝之罪,惹得龍顏大怒,禍及寶林寺,禍及師父與各位師兄弟。”他講話時臉色嚴峻。
眾弟子這才感到了事情的嚴重性,你望著我,我望著你,互相問道:“這該如何是好呢?”
六祖惠能沉思了一下,道:“我們絕對不能讓朝廷將我曹溪一脈官化的企圖得逞,但用硬的方法來違抗聖旨,無疑是以卵擊石。武學上有以柔制剛之術,這一回我們可以用軟的手法來與之周旋呀!”
智常引頸而問:“師父,你有什麼方法呢?”
“你們聽我講。”於是,六祖惠能講出了他想到的方法。
眾人聽後,異口同聲地贊好。
夕陽在西山收起最後的一抹餘暉,暮靄在曹溪的大小山壑與溪澗裡流淌飄逸。
欽差薛簡在寶林寺裡瀏覽了一番,吃過晚飯,仍然不見到六祖的身影,不滿地問一直陪同在他身邊的法達:“你師父怎麼啦,接旨之後,大半天了仍然見不到他的身影,這般怠慢我這個萬里而來的飲差?”
法達解釋道:“欽差大人初來乍到,有所不知。我師父近日被病魔纏身,今天聽到欽差大人你到來,是強撐著老弱病軀,率領我們到山門外接聖旨的。”
薛簡併不相信:“有這麼一回事?你是在騙我吧?”
法達顯得誠惶誠恐:“騙你?欽差大人,你是攜旨南來,騙你等於騙皇帝,是要獲殺頭滅門之罪的。即使給一個水缸貧僧做膽,我也不敢這樣做。”
“看來,這也是。”薛簡捏著肥胖的下巴,沉思過後,催促道,“多講無謂,你現在即刻帶我去見你師父吧。”他那堅執的口氣不容推辭。
"好,欽差大人,且隨我來。”法達帶著薛簡穿過長長的迴廊,過了兩間偏殿,來到了六祖惠能的方丈室。
方丈室的大門洞開,站在門檻處,薛簡見六祖惠能斜倚在床榻上,額角包著一條溼過水的白布,智常正以湯匙給他喂著稀飯。
薛簡趨步上前,關切地問:“師祖,你怎麼樣了?”
六祖惠能望著薛簡,沒有馬上作答,喉嚨用力抽噎著,似乎是將哽在咽喉處的稀飯強硬地吞下去。
好一會,才用手指著床前的一張木凳,道:“欽差大人,請坐。”
薛簡併不客氣,在木凳上坐了下來,劈頭就問:“師祖,你打算什麼時候啟程上京?”
六祖惠能以手捂胸口,蹙額鎖眉,道:“皇上召老衲進京,浩蕩皇恩,真令我受寵若驚。可惜,老衲不能成行。”
薛簡聽到六祖惠能不肯上京,心中抽緊,扳起了臉孔,以警告的口吻道:“師祖,你這不是抗旨了嗎?須知,皇帝開金口猶如潑出去的水無法收回,你蓄意抗旨,對於寶林寺與你來說,這將意味著什麼。”
惠能回答時有氣無力:“老衲並非有意抗旨,而是有實際難題。”
薛簡問道:“有什麼實際難題呢?”
六祖惠能長嘆了一口氣:“老衲久處山林,為瘴氣所侵,早已年逾花甲,體虛力弱,心力衰竭,加上近日又染風寒惡疾,手腳麻痺,行動甚為不便。”
“這.....”薛簡吟哦了一會,出了個主意,“你行走不便,我可以派轎子抬你上京嘛。”
六祖惠能邊講話邊喘著氣:“即使我乘轎隨你上京城去,但關山萬里,途中不少的窮山惡水,風雲變幻莫測,時冷時熱,乍雨乍晴,如此奔波勞頓,叫我這老弱殘軀,如何受得了?老衲最怕的是……”他故意將尾音拉長。
薛簡追問:“最怕什麼呢?”
六祖惠能無奈地搖了搖頭:“最怕未到京城,老衲中途就會病亡。屆時,你又怎樣回京城去復旨呢?“
“啊……”薛簡吃了一驚,臉色刷地變得煞白。他怔怔地呆立了半晌。
六祖惠能見他這副神色,知道此話奏效,繼續說:“況且,老衲乃山野草民,絕地貧僧,自知形貌醜陋,腳又有點兒殘疾,行動不大方便,不似神秀師兄那般氣宇軒昂、龐眉秀目,神采飄逸。倘若奉旨跟隨你進京入宮,京城之士民見了貧僧這形容,對佛法便會萌生輕視之心。先師弘忍早已囑咐貧僧,老衲今生唯有與嶺南有緣,師命難違呀!”
薛簡聽後,眉毛一蹙,雙唇緊閉,躊躇了好一會,才走到六祖的床榻前,“撲咚”地跪在地上,苦著臉求懇:“師祖,你自言師命難違,須知,下官的皇命更難違呀!下官是領旨而來,千里飛騎,不分晝夜,為的是專程請大師你上京去。如果你託詞不上京師,叫我如何回去繳旨?大師以慈悲為懷,普度眾生。就先打救下官吧。”
六祖惠能走下床榻,將薛簡扶了起來:“欽差大人,老衲也不會故意給難題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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