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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琮出了賓館,脊背上掛一線涼。
他非常肯定,牛坦途沒說完的那個名字“陳天”,指的是陳天海。
馬修遠急著制止,牛坦途慌忙收口,顯然是怕他聽到,再結合前後語意,對“人石會”來說,陳天海是個別樣心腸的?
陳天海的失蹤,突然多了一重意味:八年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別是被協會給清理了吧?
那為什麼這趟又邀請他參會呢?
陳琮腦子裡陰暗爬行:莫不是辣手滅門?陳天海失蹤,他爸陳孝瘋癲,二十多年前那柄照著腦袋掄下去的錘子,焉知不是協會搞鬼?而今輪到他,這是要把祖孫三代齊齊整整送走?
邊上有人大吼:“有病啊,發夢呢?擋路了知道不?”
陳琮嚇了一跳,這才發現自己站馬路邊發呆,擋了一個早點餐車的路,他趕緊讓道,攤主橫了他一眼,攤面上,銅鍋奶茶晃晃蕩蕩,剛出籠的羊肉燒麥熱氣四溢。
這煙火氣把陳琮拉回現實。
他晃了晃腦袋,覺得自己想多了:法治社會,朗朗乾坤,應該……不至於吧。
不管怎麼樣,戒備心不可少,先小心觀望吧。
***
陳琮利用一個白天的時間,把縣內的幾家寶玉石鋪子給逛了。
老王說得沒錯,內蒙古煤礦資源豐富,阿喀察縣郊就有個露天小煤礦,而有煤礦的地方,容易產出煤精。
眾所周知,煤是億萬年前的大量植物埋在地下,經過一系列漫長的地質作用形成的。煤精,顧名思義,煤之精華,出身更加高階,據稱是遠古時期【油料豐富】的【堅硬樹木】長期埋藏而形成的。
所以相較普通的煤,質地更加緻密堅硬,韌性大,帶烏黑的金屬光澤,經雕琢加工之後,可作裝飾品或工藝品。
陳琮收到一塊不錯的料,不大,手握件,看形狀像狐狸回頭,老話說“狐狸回頭,必有緣由,不是報恩,就是報仇”,他尋思著回去找人好好雕琢一下,做個AB面恩仇件——現代人喜歡看爽劇爽文,光報恩傳統了點,強勢復仇更戳消費者心巴——價錢翻個幾番不成問題。
付款的時候,他隨口問了句:“煤精料,有占卜鏡嗎?”
業內傳言,用煤精做成的占卜鏡極其靈驗,秒殺什麼青銅鏡水晶球,原因不明,陳琮自己琢磨,可能因為煤精是碳(C),人是碳基生物,燒巴燒巴也是碳,碳碳之間同元素好溝通,而青銅主Cu,水晶是二氧化矽(SiO2),跨物種交流有障礙。
但入行這麼多年,他只是耳聞,從未真正見過煤精料的占卜鏡,所以每次見到煤精的賣家,總會多問一句。
這話不知怎麼的就冒犯到老闆了,那人原本做成了買賣一團和氣,驟然間變了臉,罵他:“去你M的,給你臉了我!”
陳琮驚呆了,沒有就沒有唄,怎麼還罵人呢。
然而罵人還不足以體現老闆的震怒,他居然還上了手,連推帶搡把陳琮從店裡轟出來,唰啦一聲拉下了卷閘門。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陳琮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站在店門口的步道上吹冷風了,還招來了不少人注目,尤其是斜對面開鎖鋪門口的小個子男。
陳琮看他有點眼熟,下一秒想起來,這人是旅行社接站的那個葛鵬,就是不知道為什麼,早上開車時還好好的,現下手上卻纏了繃帶。
他衝葛鵬點頭致意,葛鵬卻慌里慌張,衣領一豎,縮著腦袋匆匆走了。
陳琮嘆氣,到阿喀察之後,不,從火車上開始,遇到的人就都怪里怪氣。
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
***
回賓館的路上,陳琮惦記著小宗的囑託,去了趟羊肉鋪。
羊肉鋪是賓館旁邊那家老羊湯館的老闆推薦的,說是自家長年在那進貨。時近年底,鋪子剛好在集中殺羊做年禮,定個半扇,帶腿帶排,一大家子過節管夠。
循著地址找過去,天已經黑了。
鋪子門面不大,燈光雪亮,進門就是一排倒掛的肉紅剝皮羊,肉是新鮮,場面反胃。
老闆穿一件髒汙的厚白圍兜,正跟一個戴黑色堆堆帽的年輕妹子討價還價。
陳琮聽了幾句,理出大概。
羊肉半扇一賣,滿五打八五折,妹子這邊訂了三件,想談個九折,老闆不同意,油手撩著圍兜下襬擦了又擦:“生意不是這麼做的,滿五才有折,三件麼得。”
一副愛買不買的架勢。
妹子未必差這錢,但八成是氣到了,轉身就想走,這一轉,陳琮看到她堆堆帽的側面,粘了片七彩毛氈小馬。
他說:“我跟她一起的,我也來兩件,加起來滿五,能打折了吧?”
老闆想了想,說:“能。”
妹子詫異地看向陳琮,陳琮手指微抬,示意她的帽側,妹子納悶地抬手去摸,下一刻秒懂,驚喜地點頭。
陳琮忽然就Get到了同屬一個協會的好處,大家原本陌路,僅僅因為logo,就有了距離迅速被拉近的親和感,難怪國人自古以來就喜歡拉幫結會。
兩人掃碼交錢,按老闆要求寫下快遞地址,妹子先完事,好奇地打量陳琮:“你怎麼稱呼?”
陳琮:“027號,陳琮。你呢?”
一天下來“潛移默化”,他也習慣先報號了。
妹子有點赧然,吞吞吐吐:“我沒號……我跟我爸來的,他有號。”
原來是“二代”,沒號也能參會,可以理解,近水樓臺先得月嘛。
這妹子也就二十來歲,身量苗條,個子在165左右,穿半長的黑色呢大衣,闊腿牛仔褲加白色板鞋。一頭齊肩發,烏黑泛亮,白皙小巧的瓜子臉,長相舒服秀氣,有一雙笑起來像彎月、不笑時也彷彿有笑意的眼睛。
“我爸是066號,剝皮匠梁世龍。我們家是做珍珠的,我叫梁嬋。”
“剝皮匠”這名號有點生猛,但跟“珍珠”搭在一起,合情合理。
陳琮的心一陣猛跳:“你爸是珍珠剝皮手?”
***
在古代,珍珠一般都是天然產出。外行人會以為,珍珠是蚌生出來的,其實不然。
珍珠的緣起都是意外,簡單點說,一顆沙粒或者細小異物,偶然進了珠蚌的體內出不來,成天在肉裡磨著難受,於是珠蚌分泌出一種特殊的物質(珍珠質),去包裹這異物。
年長日久,包了一層又一層,越包越厚,最終成品就是珍珠,如果把珍珠一剖兩半,用顯微鏡觀察,可以清楚地看到這種“同心環層狀”結構。
由於珍珠的摩氏硬度較低,容易磕碰磨損,一顆亮圓的珠子哪怕只蹭破一丁點,也與“完品”無緣,珍珠剝皮手由此應運而生:他們技藝精湛,可以用特殊的工具,如同給水果剝皮,把珍珠有瑕疵的那一層給剝去,讓珠子重歸完美。
珍珠顆粒一般都不大,給這麼小的玩意兒剝皮,難度可想而知,而且現代人尚且要藉助顯微鏡才能看清珠層結構,古人只憑肉眼,是如何把握下刀分寸的呢?
所以很多人認為,“珍珠剝皮手”只是傳說,在現實中是不可能存在的。
“人石會”里居然有珍珠剝皮手,牛掰大發了,陳琮甚至覺得,這趟跑阿喀察,哪怕打聽不著陳天海,能見識一下剝皮手,也算值了。
梁嬋驕傲地點了點頭:“我爸說這手藝可稀罕了,全世界都找不到幾個人會。”
邊上的老闆終於沒忍住,憤憤發表意見:“給豬剝皮哪裡稀罕了,光我就認識好幾個熟手。還有,誰剝的不是真豬……”
***
陳琮和梁嬋挺有默契,在店內都憋住了,出了門才一通爆笑。
尤其是梁嬋,笑得腰都彎了,捂著肚子一直哎呦哎呦。
陳琮說:“他可能開始理解的確實是‘珍珠’,但聽到‘剝皮匠’,又覺得珠子哪能剝皮呢,肯定是吃的那個豬。”
梁嬋本來都笑完了,被他這麼一解釋,又憋不住了。她歪著腦袋看他,眼梢笑出了褶、彷彿兩條靈動的小魚:“你人還怪好的咧,還幫他解釋。”
陳琮也笑,忽然覺得心情好起來了,看來“人石會”裡,還是有正常人的。
他說:“我是新人,對‘人石會’不太瞭解。會員都是做寶玉石行當的嗎?”
梁嬋瞪大眼睛:“你新人啊?”
她吁了口氣:“我之前還擔心我沒號,你瞧不起我呢,原來你是新人。對,絕大多數會員都做這行,少數不是,但也一定有關聯。咱協會基本原則,生意互惠。會員就是自家人,你要想內部拿貨,給你的絕對是珍貨、奇貨、高貨、底價。”
還有這好處?
陳琮頭皮一跳,心也跟著砰砰跳:他的生意模式,經常會外出、尋覓收件,但這種很看機緣,比如這一上午,他只收了一塊看得過去的煤精料,賺頭有限。但入了“人石會”就不一樣了,這得是多少絕佳的貨源和人脈啊,不誇張地說,人生都會為之改變。
他試探著打聽:“比如我想拿珍珠……”
梁嬋大包大攬:“找我就行,我安排。你想要什麼珠,淡水的海水的,野生的養殖的,金珠、大溪地還是澳白,馬貝還是巴洛克,你提條件,我通通安排。我爸說了……”
她學著梁世龍的口吻:“這麼大的協會,存續這麼多年,光靠愛好是沒法把人長期聚攏的,必須得靠利益、互相繫結,你得尊重人性本質的東西……是不是是不是,我都看出來你心動了!”
陳琮不好意思地笑,他是個俗人,利益交關,確實心動了。在這之前,他還是“老子不稀罕加入”的心態,現在嘛……
“人石會”可真香。
他斟酌措辭:“跟你打聽個事啊,會員萬一犯了事,很嚴重的那種,會被清理嗎?就是……殺掉的那種?”
梁嬋被他問傻了,懵了會才噗嗤笑出來:“你想什麼呢,會員犯了事,最多開除,事情嚴重了,那不有警察處理嗎?殺人是犯法的,什麼年代了,還搞清理門戶那一套?難怪你是新人,想一出是一出……”
她忽然反應過來:“你剛說你是新人,有多新?拈過三花香、拜過三條案嗎?抓周呢?不是普通的那種抓周啊,抓石頭的那種。”
陳琮聽得雲裡霧中,一再搖頭:“我就是前兩天,收到一張‘人石會’的邀請卡,剛剛報到,還沒等到專人對接。”
梁嬋意外:“這樣啊,那你還不如我呢,我雖然沒號,但從小跟著我爸蹭,知道的比你多……但我不能給你多說,這不合規矩。你等專人對接吧,祝你早日透過稽核,順利入會。”
還真有稽核?
陳琮心中一動,壓低聲音:“我想打聽一下,這種稽核,是不是暗中進行、安排人從旁觀察,儘量不讓你發覺的那種?”
梁嬋吃驚不小:“這你都知道了?”
她也放輕聲音:“是,你不該知道這事的,你是發覺對方了嗎?要是被你發覺了,算她工作失職。”
原來如此,難怪火車站那個女人會強調“見到我這事最好別說”。
陳琮:“我的那個稽核,好像是個女的。”
梁嬋嗯了一聲,一臉的“你果然已經發覺她了”。
她說:“自古以來,稽核入會的都是女的。我爸說,那是因為從前,覺得女人眼毒、心眼小、愛計較,被女人一路挑剔了還能留下來的,基本就穩了,啊呸。”
她忿忿:“你聽聽這說的叫人話嗎,當然,現在改口說是女人心細,容易從細節處發現問題……總之,稽核的都是女的,最好是特事兒的那種,我們管她叫‘判官’。判官定生死,她說不要你,你鐵定會被退貨。”
那沒錯了,火車站那女的,冷言冷語冷麵孔,高傲又挑剔,確實貼合“判官”人設。
不過這“人石會”夠怪的,接引的叫牛頭馬面,稽核的是判官,花名都是通地府的。
陳琮還想多打聽幾句:“我那判官……”
梁嬋忽然“啊呀”一聲,肉眼可見的慌了:“你那判官……”
她左右看看,整個人都不自在了:“她不會正在觀察你吧……我先回了啊,咱倆別一道走,要是被看到、當成私相授受就不好了。還有啊,要是已經被看到了,問起來,你就說咱們在聊買羊肉的事,關於協會,我可什麼都沒跟你說過啊。”
是嗎?火車站那個女人,會在附近嗎?
陳琮忍不住四下去看,這當兒,梁嬋已經一溜煙似地遁了。
***
回酒店的路上,陳琮忽然有點拘謹,還有了形象包袱,雖然他並沒有被人跟蹤窺視的感覺,但萬一呢?
有人從旁觀察,儀態上還是要講究的,更何況事關錢途,不想落個被退貨的下場。
陳琮不自覺就挺直了背,走得氣定神閒、風度翩翩,路過一家書店的時候,煞有介事地進去翻了翻書,一副熱愛文學、很有內涵的模樣,翻完之後,還把書小心歸位,展現了良好的修養和素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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