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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櫻向竇晏平飛奔著。
忘了規矩,忘了禮儀,連行人驚詫的目光都顧不得了,滿心滿眼,只是竇晏平。
他也在向她跑,少年俊朗的眉目映著日色,是她日思夜想的模樣,他老遠便向她伸開手臂,挺拔的身體向前傾斜,像翱翔的鷹隼,急切著要在她身邊降落。近了,到了,他伸手來抱,蘇櫻急急靠近,突然聽見身後的腳步聲,是裴羈。
他會告訴竇晏平嗎?滿腔歡喜都成憂懼,蘇櫻回頭,哀哀地望著裴羈,他漆黑眉眼中帶著她看不懂的情緒,一步一步,慢慢走近,耳邊有人喚,是竇晏平:“念念。”
念念,她的乳名,只有他能把這兩個字叫得如此纏綿。惶恐飄蕩的心一下子落到了實處,這世上總還有一個人,真真切切關切著她。所有的一切都已忘記,蘇櫻哽咽著,抓住竇晏平的衣袖:“平郎。”
“念念,”竇晏平在袖子的遮掩下握她的手,想要攬她入懷,大街上卻又不能,只得極力剋制,“你還好嗎?”
裴羈慢慢走近,風起,吹動竇晏平的素衣,露出他們交握的手。方才她也曾抓他的衣袖,真心與假意,一眼便可分辨。
“我很好,”一開口眼淚幾乎落下,蘇櫻極力忍住,深吸一口氣,“你呢?”
“我也是。”竇晏平仔細端詳著她,眼中無限憐惜,“瘦了很多,都怪我,我回來晚了。”
“不,不怪你。”蘇櫻急急轉開臉,“趕了這麼久的路,累不累?”
裴羈看見她蜿蜒的側臉,眼角微光一閃,是落下的淚。方才她刻意在他面前落淚,引他憐憫,她卻不捨得讓竇晏平看見她哭。她竟是真心愛著竇晏平。
讓他在意外之餘,又有種說不出的焦躁惱怒。
“不累。”竇晏平抬手替她擦淚,既心疼,又歉疚。
盧家的情形她先前在信中提過,想是怕他擔心,所以只輕描淡寫說了一句,但他們相愛多時,他能感覺到她的不安,調任洛陽是家裡的安排,他並不想離開她,近來一直在活動調回長安陪她,哪知還是慢了一步,讓她獨自擔驚受怕這麼久。
竇晏平側身擋住路人的窺探,指腹輕輕撫過,擦乾蘇櫻臉上的淚痕:“不怕了,我回來了,以後萬事都有我。”
蘇櫻感覺到他掌心的溫度,那麼熱,那麼讓人貪戀,忍不住貼上去,臉頰貼著他溫暖的手:“我不怕,你回來就好。”
回來就好。從今往後,她也能夠相信這世上還有真心。
“走吧。”耳邊突然傳來冷冷一聲,蘇櫻抬頭,模糊淚光中看見裴羈峻拔的背影,正往車邊去。
蘇櫻突然有種強烈的感覺,他好像很不悅。為什麼?看不慣她與竇晏平親密?偷來的,的確不該這麼張揚,是她一時忘情,失態了。蘇櫻急急鬆開竇晏平,緊走兩步追上去:“阿兄。”
裴羈回頭,她溼漉漉的眸子望著他,無聲哀懇。她是求他不要說出去,她是真的,很怕竇晏平知道。
裴羈想起她第一次喚他阿兄時,也是這麼軟甜的嗓,衣裳清素不施脂粉,候在他書房門前的花蔭下,捧一壺剛剛烹好的茶。
越窯青瓷執壺,秘色瓷葵口茶碗,清茶,不加鹽,不加果餌。都是他素日的習慣。
“裴兄,”竇晏平跟了上來,拉著她一起向他致謝,“這些天多謝你照顧櫻娘。”
她眸中的哀懇越發強烈了,裴羈轉身離開。
蘇櫻鬆一口氣,他沒說,雖然他不曾給她承諾,但她隱隱有種感覺,他不會告訴竇晏平。他對她終究還念著幾分兄妹之情。歡喜夾雜著感激,柔聲向竇晏平說道:“這些天多虧有阿兄。”
裴羈越走越快。身後喁喁細細,她在向竇晏平述說這些天裡他如何關照她,其實他只帶來了竇晏平的書信,可她說起來,卻好像受了他天大的恩惠似的。她實在是心思機巧,也很懂得如何取悅人。
比如第一次為他奉茶時,衣裳,裝扮,茶水,無一不是他素日的喜好,而那時候,她進裴家也不過月餘功夫,卻能夠全部探聽清楚。之後她時常為他烹茶,口口聲聲喚他阿兄,對他表現得格外親近稠密,家裡上上下下原本都很排斥她,見他們這般模樣,對她的態度便也跟著客氣許多。
他從來都明白她打的是什麼主意,包括後來,她每每在他客至時,不經意地出現在附近。
“念念,”竇晏平思慮著今後的出路,“待會兒回家後,我便將我們的事情稟明母親。”
蘇櫻怔了下,巨大的歡喜之下,眼睛不覺溼了:“眼下,合適嗎?”
“又有什麼時候合適呢?”竇晏平輕輕將她鬢邊的碎髮掖到耳後。這件事他們商量過幾次,他知道她的顧慮,他的父族母族盡皆高貴,蘇家卻只是普通人家,崔瑾雖出自博陵崔氏,可家中早就斷絕來往,崔瑾的名聲也是個問題。商量來商量去總沒個定論,可其實能有什麼時候合適呢?他從一開始便知道她家的情形,他不在意,他也會說服家人不去在意,“別怕,我母親通情達理,會像我一樣喜愛你。”
“我不怕。”蘇櫻哽咽著,“我會耐心的。”
耐心等待,無論多久。他們會如願以償的,竇家只有竇晏平一個孩子,竇父早年過世,竇母對他愛如珍寶,只要竇晏平不變心,他母親總有一天,會同意他們的親事。“你也不要著急,不要跟伯母硬頂,我們慢慢來。”
“好,”竇晏平點頭,“我都聽你的。”
耳邊突地一陣鑾鈴聲響,蘇櫻抬眼,裴羈上了馬一抖韁繩,照夜白項下鑾鈴響動,踏著茸茸細草,飛也似地往灞橋方向去了。
“走吧,”竇晏平扶她上了車,自己拍馬跟上,“我們跟著裴兄。”
裴羈催馬快行,春日的風吹得袍袖鼓盪起來,耳邊紛紛亂亂,不停迴響著他們的私語。
他早知道,她挑中了竇晏平。
的確是個無可挑剔的人選,出身高貴,品行端正,儀表堂堂。她總是能以最快的速度找到自己需要的東西,並且,拿下。
竇晏平跟在窗邊,低聲詢問:“伯母的事,為何不曾寫信給我?”
許久不曾收到她的信,他心急如焚,也曾數次去信詢問,始終不曾收到迴音,直到裴羈突然到訪,告知他崔瑾的死訊。
“我寫了,寫了六封,”蘇櫻道,“我懷疑是被人截下了。”
竇晏平皺眉:“盧元禮?”
“我不確定。”蘇櫻也懷疑是盧元禮,但他是個張揚跋扈的性子,若是他做的,言談中多半已經帶出來了,不會像現在這樣隻字不提。
裴羈勒馬回頭:“盧崇信。”
他命張用搜查了盧氏兄弟,在盧崇信的臥房裡發現了那些信。
蘇櫻怔了怔:“怎麼是他?”
盧家四郎君盧崇信,盧元禮的堂弟,平日裡對她言聽計從,誰想竟敢私下攔截她的信件。
眼前一暗,車子穿進了東城春明門①,蘇櫻只覺千頭萬緒,似長長的門道一般永遠走不到頭,聽見竇晏平隔窗說道:“盧家不能待了,我這兩天儘快接你出來,勝業坊我有一處私宅,你先住那裡。”
蘇櫻回過神來:“我在長樂坊也有一處私宅,還是住那裡吧。”
他們如今名分未定,若是住竇晏平的宅子,就怕傳揚出去,汙損名譽。長樂坊那處宅子是她為自己留的退路,此時正好可用。
裴羈知道那處私宅,去年她瞞著崔瑾和盧家人置辦的,買房錢從哪裡來的他也知道,崔瑾詩畫雙絕,才名遠播,她盡得崔瑾真傳但從不張揚,只悄悄在東市一家夾纈店做畫師,積攢了一筆可觀的財產。
車子穿出門道,城門外白水橫橋,綠柳堤岸,灞河到了。
蘇櫻抱起骨灰罈,默默下車。
她對長安的第一印象,便是這裡。那是父親過世一年之後,原本留在錦城守孝的母親突然決定返回長安,同樣是個春日,她長途跋涉來到春明門前,映入眼簾的便是這滔滔不絕的灞河水,和兩岸拂堤的楊柳。
這景緻,與母親的畫作《灞橋柳色》一般無二,那是母親最喜愛的畫,雖然是早期之作,技法遠不如後來純熟,但母親一直愛如珍寶。蘇櫻忽地一怔,收拾母親遺物的時候,好像並沒有看見這幅畫。
“我拿著吧。”竇晏平走近了,伸手來接骨灰罈。
蘇櫻搖搖頭:“還是我來吧。”
這最後一程,她送母親。
走下河堤,蹲在臨水一塊大石上,開啟壇蓋。
是灰白色的粉末,原來那樣美的肉身,到最後,也逃不過一抔土。
堤上,裴羈沉默地看著。她探身向著水面,寬大的衰絰掩著一搦細腰,柔,韌,像春日的新柳。她傾斜壇口慢慢撒著骨灰,臉色平靜,看不出有多少哀慼,他猜她對於崔瑾的死,或許還會覺得解脫,畢竟她千方百計接近竇晏平,其中一個目的,應該就是為了擺脫崔瑾。
她忽地伸手,指尖相對,拈了拈骨灰。裴羈抬眉。
澀澀的,似有顆粒般,怪異的感覺。蘇櫻垂目看著,原來母親的骨灰,是這樣子。
“念念!”竇晏平嚇了一跳,以為她傷心過度以至於舉止失常,連忙伸手扶她,“別太傷心了,我來吧。”
蘇櫻回過神來,在水裡洗了手:“沒事。”
她自知並沒有很傷心,甚至還隱隱覺得解脫,可這些,都不能告訴竇晏平。她不能讓他知道,他愛的人自私涼薄,忤逆不孝,他愛的人,或許根本不值得他愛。
裴羈眸光低垂。竇晏平從來都不知道吧,她真實的模樣。她一向很善於偽裝。他還記得她第一次出現在竇晏平面前時的情形,那時他和竇晏平在花園裡閒步,隔著薔薇花籬,看見了她。
坐在花籬下,畫一隻風箏。風來得及時,輕紅深紅的花瓣落雨似的,飄搖著落在她衣上發上,有一瓣沾上了她的唇,柔軟嫣紅的雙唇輕輕一抿,含住了,嬌豔的花在她容光之前,也失了色。
她畫的是父親帶著女兒放風箏,她憂傷著,低低喚著父親。
那時他便知道,她調查過竇晏平,知道他同樣喪父,同樣喜愛書畫,知道他心地純良,對一切柔弱美好的事物,總會下意識地關切。
水邊,竇晏平仔細端詳著蘇櫻的神色,始終不能放心:“念念,你要是想哭就哭出來吧,不要忍著。”
“我沒事的,”蘇櫻覺得心虛,又覺愧疚感動。他永遠不會知道她這些陰暗見不得人的心思,但他那樣好,有他熾烈真誠的愛,那個陰暗見不得光的她,終有一天會慢慢消失吧。她會成為他心目中那個美好的愛人,“一會兒就好了。”
裴羈看見路人的目光總是不自覺地望向堤下,望向水邊相依的他們。十六歲櫻花般的少女,和十六歲新竹般的少年,出眾的容貌氣質足以吸引所有人的目光,更何況他們之間濃得化不開的情愫,讓春風也跟著柔了幾分。
但他洞若觀火,清晰地分辨出兩個人之間,竇晏平更為沉迷。
當初他亦是這般看著竇晏平一點點沉迷,一點點陷進她的羅網。起初是她費盡心機接近,後來不需她說,竇晏平自會想出藉口來裴家看她。他不曾干預,美色從來都是男子修身立性必須過的一道關,假如竇晏平過不去,他亦不能耳提面命,強拉他出來。
直到那個傍晚,昏暗的書房裡,她輕輕喚著哥哥,吻了他。
塵封的記憶不受控制的,綿綿不絕湧上來,裴羈沉默地站著。離開一年多,原來只是暫時忘記,卻從未放下。
可笑他什麼時候,竟成了自己最鄙薄的人。
裴羈轉身離去。
“待會兒我和裴兄一道送你回去,”竇晏平說著話回頭一望,怔住了,“裴兄怎麼走了?”
蘇櫻抬頭,裴羈背影一閃,隱入春明門漫長幽暗的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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