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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的第一場雪,落得有些肆虐。
同緞而裁的婚服,一高一低,站在門前,寒風捲過袖襟同款的紋路,輕飄飛揚。
秦陌的眉稍微微一壓,目光落在蘭殊臉上,飛快而輕巧地打量了番,其間透著一絲探究。
少年不置可否,只微側過身子,讓出了一條進門的路。
直到崔蘭殊規規矩矩走向衣櫃,老老實實拿了衣袍,轉身,頭也不回地離去,銀裳仍是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
“姑娘當真要睡在這兒?”
書房內,銀裳嫌棄地環顧著四壁。
紗幕後,蘭殊已經脫了紅羅雲錦大袍,正引臂去摘頭頂的釵環。
銀裳擔心風漏冷了蘭殊的身子,三步並兩,先關上了書桌旁側的支摘窗。
繼而回到蘭殊身後,幫著少女拆下那近乎兩尺寬的鳳冠。
頭頂一鬆,蘭殊如釋重負地呼了口氣,“不睡這,若是出了院子,明兒非叫人笑話死了。”
可新婚夫婦不同房,即使在一個院子,傳出去也是叫人笑話的。
“哪有人成婚不洞房睡書房的。”銀裳心裡不平,怨聲載道。
蘭殊卻笑了笑,“有書房睡都不錯了。”
總比到最後,連個墳頭都沒給她落的好。
上一世的今夜,蘭殊足足在漫天大雪下候到三更天,最終暈倒在門口,磨軟了少年兩分鐵石心腸,至少讓她進了屋門。
後來,她便捏住他心口對她僅存的那點憐憫與柔軟,不知興過多少風浪。
也虧他忍她這麼久,縱得她不知天高地厚,最終觸了他的逆鱗。
銀棠左思右想,想不通,絮絮叨叨道:“姑娘到底是哪兒惹姑爺不歡喜了,非將您趕了出來?”小丫鬟的思緒亂飛,不禁臉頰一紅,”可是那火摺子,您沒看明白?”
在銀裳眼裡,姑娘不過十五,正值少女羞赧的年紀,出嫁前雖聽了嬤嬤的教誨,但那令人面紅耳赤的畫冊,她當時略了一眼,確實沒敢細看。
蘭殊聞言,心裡忍不住嗤笑了聲。
重來一遭,她哪還有什麼不明白,就是比那畫冊上更難以啟齒的姿式,他都同她做過。
蘭殊細細回想著上一世的今天,如實相告:“我是沒細看,可我連他的頭髮絲也沒碰著。”
她不過在他挑起紅蓋頭的時候,輕輕喚了他一句夫君,繼而,規規矩矩地起身為他寬衣。
手還未觸到他腰跡的革帶,就被他視如瘟神般,趕了出來。
秦陌不喜她叫他夫君,後來也不喜。
“沒道理啊。”銀裳盯著蘭殊的臉出神不解。
她從小伴大的姑娘,擁有舉世無雙的美貌,琴棋書畫無一不通,知書識理又善解人意,堪為一株完美的解語花,斷沒有被人嫌棄的道理。
蘭殊識出她眼底對她的滿腔偏坦,心知自己便是殺人放火,銀裳也會認為她是為民除害,哭笑不得的同時,不得不強撐著打趣寬慰:“許是他怕自己把持不住,畢竟我雖已及笄,迄今,還未來過葵水。”
銀棠聞言默然,她家姑娘,確實晚熟一些。
此等非人為因素,實在無作他解。
銀裳只得點一點頭,著手給蘭殊鋪床,一壁忙碌,一壁不忘開解:“姑娘也別心急,您的好,相處久了,姑爺自會知道。何況您這麼好看,我就不信這世上有哪個男人,能逃得過您的皮相。”
蘭殊眸眼黯然了瞬,卻佯作鬆快地癟了癟嘴,“說的像是我空有皮相而已。”
“才沒有的事!”銀棠急吼吼地分辯,“但美貌本就是一項優勢,別人想要還沒有呢,姑娘理當自信才是!”
蘭殊笑了笑,何嘗不知她安撫的好意。
只是以色事人,終不得長久。
前世,她費盡心機,勾得秦陌近了她的身,可魚水之歡再好,她摟著他的人,卻攏不住他的心。
何苦來哉。
銀裳幫她在羅漢榻上鋪好床,打來熱水讓她洗漱。
本想使喚奴僕搬來浴桶,讓她泡個舒舒服服的澡,考慮到不宜聲張,叫人看姑娘睡書房的笑話。
銀裳只好端著盥洗盆,吸了吸鼻子,狠下心委屈姑娘一晚。
蘭殊有些疲累,並不在意這些,只想早些歇下,調整一下心神。
剛往羅漢榻上一靠,銀裳幫她捻了捻被角,正準備吹燈。
屋外忽然響起短促而急切的敲門聲。
秦陌身旁小廝元吉的聲音,不輕不重地從屋外傳來,“娘子可歇下了?”
銀裳看了蘭殊一眼,提嗓衝著門前問了聲,“何事?”
“世子爺請娘子回趟主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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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陌一點兒都不想成婚。
當日他負手而立在京城各大高門貴女的畫像前,眼高於頂,敷衍的目光掃過去,高個頭的嫌人矮,瘦細長的嫌人胖。
太子李乾坐於廳前的黃花梨太師椅上,聽他滿嘴胡謅八扯,忍不住唇角抽搐,眉頭擰上了天。
見秦陌左右不得心意,李乾視線一瞬,欠身旁側的內務府總管會意,忙將最後一道殺手鐧,崔氏第一美人的畫像捧了來。
秦陌仍是漫不經心地掀了掀眼皮,本想著如何繼續睜著眼睛說瞎話,乜過畫像中少女那一襲明豔的紅裙,心口卻莫名沒由來地一縮。
望著她那雙秋波剪水的星眸,少年難得沒有評頭論足,短促的沉默。
說來也無他意,只是不經意聯想起近幾日,他總是莫名夢見一位紅衣女子的背影。
說是夢,也不過一瞬。
她擋在他身前,張著細白的雙臂,纖細的身軀飄落而下,就像一片寒風裡枯萎凋零的秋葉,一襲明豔的紅衣,隨風揮散。
他奮手撲了空,每每醒轉,不明所以間,心裡,總是一陣空落。
而便是這片刻的猶疑,李乾非得認定他對人家有意。
呵,多看兩眼就是有意。
那他每天同李乾大眼瞪小眼好幾個時辰,他倆早該冒天下之大不韙,私奔了吧。
李乾鐵了心要給他聘媳,自然也不聽他的辯解,當下就入了宮,與章肅長公主一同將此事敲定下來。
從交換的草帖上瞥見“崔蘭殊”三個字後,秦陌的心口,這幾月以來一直沉甸甸的。
他並不認識那樣一個人,思來想去,他將這股沉重感,歸結於,他討厭盲婚啞嫁的感覺。
何況,他又不是沒有心上人......
大婚之夜,秦陌眉尾漫了些醉意的醺紅,氤氳著眼色,漫不經心往床頭一瞥。
紅蓋頭下,那雙輕輕顫抖的柔荑小手,瑩潤無瑕,與夢中那雙背對他張開的纖手,細膩的肌理,幾乎重疊在了一塊。
他情不自禁挑了蓋頭。
大片火紅下,崔蘭殊姝色無雙,含羞帶怯地抬眼,一雙明眸清靈澄澈,比之畫像,更添三分生動的嬌媚,當之無愧的,傾城美人。
秦陌忍不住嗤笑,李乾為了糾正他走偏的心思,在為他謀妻上,當真是煞費苦心。
這美人嬌滴滴起了身,軟綿綿喚了他聲“夫君”,抬手伸向他的腰跡。
他將她柔弱無骨的手一握,在她以為郎情妾意,耳根通紅時,把她推出了屋門。
他不需要女人,只想她離他遠遠的,越討厭他越好。
事實證明,他將一弱質女流丟在漫天大雪下的行為,的確惹人嫌,不出所料的,寒了新娘子的心。
他原以為崔蘭殊主動離開,還算是個識相的人。
可往榻上一躺,他闔眸入眠,沒再夢見那抹紅衣,卻墜入另一個,史無前例的夢鏡之中——
支摘窗旁的高几上,嬌養的兩盆異色山茶,正打著稚嫩的花苞兒。
一名女兒家站在茶花前,拿著銀剪子,細細打理著它們的枝椏。
她披著一頭鴉羽般的墨髮,並未梳髻,只在髮尾別了條紅絲帶。
窗臺灑落的月色光暈,將她的身段勾勒得且嬌且媚,探在花苞上的玉手,雪若無骨,不堪一握。
而那進門轉入屏風內的男子,似他,又比他,年長几歲。
身形更為健碩修長,輪廓深邃,喉結線條分明,一雙冷淡睥睨的鳳眼,一迎向她的背影,竟多出了幾分溫柔,放慢放輕了腳步,從身後,緩緩摟住了她。
女兒家腰間猛地顫了一下,回眸的面容,有些瞧不真切,只一雙麋鹿般的琉璃眼眸,清澄地將他嗔望著,透出些埋怨他嚇了她一跳的苛責。
他嗤地笑了笑,一手攬著她,一手擎起了她的後頸。
接下來的畫面,少年不曾涉獵過。
可在夢鏡中,他的手掌熟稔地環住了她曼妙的腰肢,輕而易舉堵住了她的唇。
一切的觸感,細膩而又真實。
他一壁吻著,一壁將她推入了拔步床內,伸手往床頭的幔簾一扯。
她被他困在床笫間,猶如籠中的金絲雀,在他掌心裡,任他把玩。
他額間涔出了一層薄汗,手掌縛向她天鵝般的脖頸,迫她抬頭,輕舔過她的耳根。
纏綿的嗓音喑啞,他抵著她不放,貼在她耳邊,一聲一聲,低低地重複喚著——
“蘭殊,崔蘭殊......”
少年驀地睜開了眼,腦海一時間猶如驚濤駭浪碾過。
他猛地撐腰坐起,眼前發黑,頭痛欲裂間,下意識捂住了胸腔。
四周靜寂無聲,唯獨他的心臟如擂鼓一般撼個不停,彷佛下一刻就要從嗓子眼裡破裂而出。
秦陌不得不大口大口吸納著空氣平復,喉結處卻一陣乾澀,連簡單的吐納都颳著生疼。
床頭的龍鳳香燭灼灼燃燒,隔著簾幕,嗶地跳了一下。
好不容易調整了呼吸,秦陌抬眸四望,他仍待在他自己的屋子裡,沒有山茶花,也沒有拔步床。
少年坐在床頭怔了許久,並不明白自己,何以突然發這樣活色生香的夢。
他對女子,本該無感才是。
茫然間,秦陌屈指抬起手,似有若無地蹭了蹭唇角,唇齒間,彷彿還殘餘著夢中人雪頸上的香氣。
令人心猿意馬的女兒香。
空氣中,浮著夢裡的那縷香。
秦陌原以為只是夢魘過後殘留的幻覺,可待呼吸趨漸平緩,那氣息仍纏繞在他鼻尖,清香獨特,久久縈繞不散。
少年鼻尖動了動,眼底閃過一絲疑惑,起身下榻,順著這股沁脾的香,緩步,來到了衣櫃前。
從今兒起,他的衣櫃,已不再只有他的私物。
秦陌開啟了櫃門,那股在他夢境裡勾纏繚繞的香味,一瞬間變得濃郁,撲面而來。
他愣了愣,似是一下想通了什麼,神色一凜,轉頭衝屋外寒了嗓音,“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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