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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是什麼感覺呢?

快到她沒來得及回頭看他最後一眼。

已經倒在了血泊之中。

思緒消亡的過程卻又如此漫長,短暫的二十二載人生,一幀幀在蘭殊眼前,走馬燈似的閃過。

“寧娶五姓女,不入帝王家。”

至魏晉朝始,“李、崔、盧、鄭、王”五姓便是高門望族、上流之士的象徵。

族中女兒個個才貌雙全,秀外慧中,一旦涉及談婚論嫁,比之金枝玉葉,還受世人追捧——娶金枝玉葉還得當祖宗供著,五姓女名氣可媲公主,卻個個都是體貼賢惠的可人兒。

大周時期,五姓七望已經到達了士族的巔峰,滿朝文才武俊對於迎娶五姓女趨之若鶩。

其中,清河崔氏之女,貴為首選。

而她,崔蘭殊,是崔氏第一美人。

五歲識琴,七歲知畫,知書識理,貌冠全京。

無數兒郎的夢中情人,不過及笄,就被大周皇室看中,指給了章肅長公主與大周唯一異姓王秦葑的獨子秦陌為妻。

彼時秦陌年不過十六,比之大周男子及冠成婚的習俗年齡,尚小許多。

是以不少人稱道:“崔蘭殊不愧是崔氏第一美人!長公主生怕他人把這完美兒媳爭了去,竟不顧禮俗,早早給獨子訂了親!”

可也有閒話入耳,道是:“秦陌心有所屬,只是那心儀之人不堪匹配,長公主為了斷他的念想,才一意孤行為他聘媳。”

“就盼這第一美人名副其實,能夠攏回他的心!”

剛過門時,崔蘭殊對這類謠言,聽信過幾分。

只因秦陌,待她十分冷淡。

可她那會兒對秦陌一見鍾情,少女情竇初開,愛慕衝昏了頭腦,不管不顧,不惜使盡渾身解數,討取他的歡心。

後來兩人有了夫妻之實,蘭殊漸漸懈怠了這些謠言。

因她的夫君從不拈花惹草,過門前三年雖不曾碰她,也未有過其它風流韻事,更沒有旁敲側擊過她自個兒心有所屬,欲納妾入門。

與她圓房後,一有了慾念,也只宿她房中,從不在外尋花問柳。

在蘭殊眼裡,兩人也算是過了一陣蜜裡調油的生活。

直到雙十年歲,幻夢破碎。

她在對他最為濃情蜜意的時候,意外發現了他深藏心底的秘密,知曉他另有所愛。

恍若一盆冷水劈頭蓋面,蘭殊心裡的妒意瘋長,怨念橫生,從此陷入了萬劫不復的狀態。

直到今天受下這一箭,徑直穿透了蘭殊的心房,疼得她有些迷途知返起來。

可惜,已經遲了。

只盼他能念及這場相護,以及這幾年短暫的夫妻情分,放過她的家人。

--

後來,蘭殊如願見到了平安無虞的乳母,帶著兩個幼年的侄兒,從街角那廂緩步而來。

此時的蘭珠,已成了一隻孤魂野鬼,不知今夕何年。

她遊蕩四處山頭,找不到自己的墳墓。

生前記憶正在流逝,她靜靜站在街角,看著乳母步至洛川王府前,抬起衣襬,緩緩下拜:“求王爺將小姐的遺身,歸還老奴!”

“王爺不願將她葬入秦家祖墳,老奴願帶她離去,還請王爺許小姐入土為安,莫讓她魂無所託,不知歸路!”

街坊四鄰議論紛紛,聽來話頭,乳母每日復求,已有三月之餘。

王府閉門謝客,亦有三月有餘。

今日,終得管家鄒伯不忍,開了府門,紅著眼眶摻起乳母,拭淚哽咽:“並不是奴等為難老夫人,王妃生前待奴等寬厚溫柔,奴何嘗不希望她能入土為安.......只是王爺不肯見人。今日一清早,王爺他……還將王妃給燒了!”

蘭殊怔在一旁,美眸圓瞪。

大周朝土葬為尊,損毀死者屍體,是為大不敬。

乳母瞠大了雙眸,怒而推開李伯,悲憤交加,撐著一副老邁的身軀,上前叩著朱門討要說法。

王府家兵自不會讓她進門,蘭殊愴然飄入了王府,企圖尋出一些自己的骨頭沫。

民間傳言,逝者融入大地,才能接連地下的忘川。

沒有屍身載魂,人便不得往生。

秦陌,已恨她至連投胎的機會,也不願施捨她了嗎?

蘭殊心口生涼,復而,自嘲一笑。

確是她,先害死了他的心上人。

在他眼裡,其心可誅,她罪當,挫骨揚灰吧。

正這麼遊著神,隱約間,她在西南佛堂前,看到了一個熟悉的頎長身影。

說是熟悉,卻又,不識。

那人步履蕭索,滿頭披散著白髮,不該與她那風華正茂的夫君,有著相似的背影。

蘭殊情不自禁地跟了兩步,心想掠前睹一睹他的尊容。

那背影似有所感,迎風回首的那瞬,蘭殊好似看到了那雙她生平最愛的睥睨鳳眸——透著猩紅血絲的眸底,卻像失了光的寒星,空洞,而毫無生氣。

蘭殊有些驚駭,正待仔細辨認他的面容,魂身忽而一浮。

不知哪兒忽然冒出的吸力,無形將她束縛,墜入一片漆黑之中。

昏昏沉沉不知過了多久,四周傳來疑是頌經的雜亂聲,蘭殊最不喜禿驢,掩著雙耳,眉心緊皺。

而當一切歸於沉寂,眼前漸漸出現了燈火之光。

四周開始出現模糊的景緻,似庭院錯落,曲徑通幽。

蘭殊的眉稍處,落下了一枚雪花,壓在她密長的睫羽間,引得她眨了眨眼。

手腕間,隱隱約約,感受到一絲涼風灌袖的寒意。

可她已經作古,如何能感覺得到涼意?

不遠處,傳來了一陣斷斷續續,謹小慎微的叩門聲。

叩、叩、叩。

銀裳連敲了好幾下,裡邊兒毫無回應,喪氣地垂下頭,喃喃著埋怨了聲,“哪有新婚之夜,把新娘子丟在門外的?”

轉眸,只見自家姑娘目光空落了瞬,繼而,定格了片刻,猶似琉璃的瞳仁中,泛出一縷驚異的光澤,忽而瞪大了雙眼,張望著四周。

蘭珠抬目四望,簌簌風雪下,處處張燈結綵的院子,底調黑瓦白牆。

門前一棵過簷的玉蘭樹,本是光禿禿的枝丫,此時繫上了許多萬紫千紅的花球,除卻凋敝之氣。

旁邊,一汪清池靜寂,結著薄冰。

這熟悉的每一個角落,並非她剛剛身處的洛川王府,而是東宮。

秦老王爺為國捐軀後,章肅長公主難抵物是人非,選擇了回宮寡居。

王府荒廢數年,直至秦陌作質歸來,方才重啟故居,下令修葺,成了後來的洛川王府。

在這之前,秦陌一直暫居在太子表哥李乾的府中。

她與他少時的盛大婚宴,就是在東宮辦的。

較之東宮前院的雕樑畫棟不同,秦陌獨住的這處小院,兩室一廳,構局極小,顏色素樸寡淡。

剛嫁過來時,蘭殊還納悶了陣。

後來聽鄒伯解釋,始知秦陌挑選這處簡居,正是他剛從突厥作質歸來的時候。

那時他在異國他鄉遭了太多迫害與暗殺,猶如驚弓之鳥,只想僻靜獨處,不喜寬敞紛雜。

蘭殊當時嫁得心甘情願,聽來只有心疼,全不介意與他在此蝸居,精心打理著他們的麻雀小院,來年一開春,就往那碧波池裡撒了把芙蓉種子,開了一池的繁花,奼紫嫣紅。

仿若一幅雅緻的水墨畫,橫梗一筆濃彩,看得秦陌頻頻蹙眉。

長公主為他們擇了冬日最吉的日子成婚,此時屋外寒風瑟瑟,飛雪肆虐,冷意朝著她的衣襟袖口裡不斷侵襲。

蘭殊冷不丁打了個哆嗦,似如一場大夢驚醒,不由捂緊了狂跳不止的心房。

銀裳瞧她臉色不對,關懷地朝她走前兩步,“姑娘,要不別等了,我看姑爺這架勢,今晚是不打算讓我們進屋了,你自小身子弱,別委屈自己......”

蘭殊凝視著銀裳尚且稚嫩鮮活的臉,怔怔出了好一會神,蓮步輕移,伸出手,想去觸碰她紅撲撲的腮邊。

奈何身軀凍得有些僵硬,一時沒緩過來,加之身上的禮衣多層厚重,蘭殊剛抬步,不慎踩到了素紗中單的裙襬,一個趔趄,竟直接撲在了雪地上。

頭頂上隆重的珠翠團冠猛地一晃,叮鈴作響,蘭殊有些難堪。

而銀裳,不愧是她貼心肝的丫鬟,一點沒想過來扶她,轉頭就朝著屋門一陣狂拍:“不好了,新娘子受寒過度,暈倒了!”

銀裳一壁敲著,一壁還向她投來讚許的目光。

蘭殊:“......”

換作上輩子,興許她就順勢而為了。

如今,她如何能叫屋中人瞧見她這般狼狽的模樣。

幽幽沉沉的黑夜,飄著斑斑駁駁的白雪。

大婚之日,他們迎來了今年的第一場初雪。

銀絮飛舞而下,媒婆當時笑開了花,連喊大吉大利。

全然不知這場雪,險些凍死了洞房外的新娘。

層層華服交疊,蘭殊雙手撐地,艱難在雪中蹣跚起身。

頭上的鳳冠終是過重,身上的綬玉環纏縛過頭,少女好不容易爬起了一半,尚且半跪在地上,吱呀一聲,屋門開了。

蘭殊剛抬首,墜入一道冷淡深邃的視線中。

--

大雪紛飛而落,門廊前,少年紅服如楓,眉眼入畫,廣袖間繁紋織錦,繡著與她裙頭相似的同心結。

寒風吹拂起他開門的袖口,衣袂輕飛,少年漫不經心地掀起眼皮,將她由下而上地瞥了一眼。

秦陌是個聰明人。

蘭殊也是相處久了才發現,他將她許多自以為是的小心思都看在眼裡,不拆穿,不多話,當樂子一般。

上一世,她曾以為此時的他是軟了心腸才開的門。如今再看,少年投過來的目光,又直又冷,完全就是作壁上觀的姿態。

他長身玉立在門前,微挑的眉眼中,佈滿了戲謔,直挺挺站著,等著看她鬧什麼么蛾子。

戲臺子已經搭好,銀裳嚴正以待,一雙淚眼婆娑,抬袖拭面上前,正準備貼在少年腿邊跪下,同主子合演一出聲情並茂的苦肉計。

卻被蘭殊用極輕的聲音阻止:“銀裳,回來。”

銀裳支著一雙懸在半空的膝蓋,回頭懵懂地看了看她。

只見蘭殊氣定神閒,雙眸一瞬,再度示意她退下。

銀裳只好回身,吸了吸鼻子,默然退至一旁。

只待自家姑娘親自上陣,拿下這不解風情的兒郎。

少女果然在她退下後,緩步上前。

便是方才在雪地裡滾了一圈,絲毫不影響蘭殊的姿色。

只見她攏了攏雲錦大袖,斂衽朝少年行禮,不論舉手還是投足,都令人賞心悅目。

翩翩靠近的少女身姿,堪堪豐盈的曲線,亦如山水,亦如風月。

抬眸瞬間,鬢邊的殘雪,鼻尖的凍紅,不顯絲毫窘迫之意,反而為她添了一份楚楚,愈發脫俗動人。

就是這貝齒間蹦出的話頭,有些令人摸不著頭腦——

“書房,也睡得。只是世子爺能否容我進屋,拿身換洗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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