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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事縣隸屬率州,卻與率州主界隔的甚遠,就是清晨裡駕了千里馬也需十幾日才到。
且定事縣要車無車,要轎無轎,白裡太陽毒烈的叫囂,也難怪那些舉子(王進士)都避遠了路走。
浮笙來時正是烈陽中空,曬得熾熱如爐。
浮笙叫二人舍了馬車在神格(修行之人的第二個心臟,即所說靈脈之源,神格可闢出空間儲物)裡,都換了粗布衣在身上穿了,便領了兩妖進了定事縣。
定事縣真真實實的災荒嚴重,三人怕出甚麼變故,除了衣裳,其他都匿了去,可於這縣裡飢餓的百姓眼裡,浮笙幾人衣著倒成了光鮮亮麗的公子少爺。
山道里皆荒蕪一片,雜草生長得很是繁盛,“看來,這縣裡人早年便只窩在此地,埋骨在此了。”
浮笙看那道上六尺長的灌木,心裡頭一片欣悅。
遂細撫了那枝葉,自顧行道。
竹默與浮笙不遠,只一條河擋住了。
浮笙自己行快,可竹默二人卻是要將地形用靈力掌在竹簡上備用的。
縱使浮笙淡然模樣,蘭湘心裡還是不盡意,三人順路而行,愈是靠定事縣近,便見那樹木稀疏,鳥獸無影無蹤,地裡盡是坑窪,碗口般大的多見。
蘭湘二人都看這奇異的景象,錯愕了兩張臉,愣愣記下地貌。
浮笙一個走在遠處,發現一排相隔遠甚的石碑,心裡瞭然,只在一塊碑前站定,碑前是一片荒蕪如戈壁水一般,碑後是綠水山青,清波綠潭。
“這是……”
蘭湘喘著氣,眼前之景叫她愈發錯愕,卻也不敢詢問,忙轉了頭尋竹默,竹默記得要多些,只見他一手提託著一方硯臺,一手執了筆,在半空浮著不動的空白集子裡寫。
“這是界碑。”
浮笙施法將碑上字全拓下來,只見一排排石碑上的字排排在浮笙眼前定住不動了。
蘭湘點點頭,自己轉個身,反而尋竹默去。
碑文是用小篆寫的,只是寫碑文之人,生生將小篆寫得七橫八叉。
浮笙將其細細排理一番,才勉強看。
上面先是一首奇異的令頭曰:“奇了奇了三生了,好了好了界碑了。竹竹枝枝仙大佬,過去回來都枯槁。”
其下便一幅長髯的化風道骨模樣的老翁刻像,老翁身上便是件長直裰子的官服。
浮笙將每塊石碑都細細看了,也瞧不見有什麼,依舊是那滿是毒苔的古怪刻碑。
浮笙揮了手,那影子便消散了個乾淨。
抬眼瞧那空中不下來的金烏,驀地,不知哪裡衝來一隻老鴉,只撲著翅子停了,那腳下也是一株枯敗的吐了蒼骨的桑樹。
浮笙淡漠的眼,在老鴉一聲噪叫下,似乎更冷了幾分。
竹默同蘭湘一左一左在浮笙身旁站著,末了,浮笙開口咐吩二人去其他縣份購三石麥籽,三石稻籽回來,二人聽了也不驚訝,只默默領了命。
蘭湘還是心憂浮笙。
想上前詢問也不敢,在一旁侷促不安的糾著衣棠。
浮笙側眼便瞧見了,懷裡取了只碧色玉鈴鐺給蘭湘,蘭湘見了便歡喜,把鈴掛在腰間便拉了竹默去了。
竹默在半路要數落蘭湘一番,說蘭湘見利忘主。
可蘭湘自己先忍不住,同竹默說道:“這玉鈴鐺呀!叫“知意”是用主公的精血煉成的,千里相隔也知其痛,感其苦,識其意。”
竹默縱使再羨慕,也不敢搶來自己戴了,蘭湘雖好,可法力要比他高上許多,故而不敢與她隨性動手。
浮笙自己在一羊腸似的小路里徐徐地走,定事縣像一坯玉帝隨性撒地黃土,黃土上僅零星一點樹,都光裸著根,在熾烈裡漸漸要死去。
臨近界碑的幾戶人家早空落了,庭裡盡是枯萎的根,間間四里塌的房,還有一點人氣在演。
起了風在壓抑地吼,浮笙在路上徐徐地走,只用粗布蒙了臉,放了神識,四面都變作了細沙,刮在臉上,發裡,好似將皮颳去了一般。
只覺著手袖猛的叫人一扯,浮笙作了個踉蹌,這人手勁大,若不是阻著風,怕是要真真給扯在地上。
那人見扯了未動,便在浮笙腰上繫了根繩,浮笙不拒,被人扯著帶出了沙裡。
浮笙扯了面巾,眼前人留了一把稀拉的鬍鬚,竹杆一般嶙峋的立在她踉前,蠟著一張滿是褶子的臉,張著兩眼竟有些可怖。
“這位公子想必是外來的客人吧!”
浮笙點頭稱是之餘,側眼見他打量自己,忙作了揖,裝作惶恐。
中年人卻“啊呀!”一聲,包著兩手做了一個令浮笙有些愕然的行作,細一想,才知是給自己作揖行禮。
“大人可是定事縣裡貴莊(做官之人)?”
“正是,鄙人乃定事縣師爺禺佰,定事縣常年鬧災餓鬼作祟,地田顆粒無收,我教大家在巖洞裡駐了,每日定一些人出來採食。”
禺佰說道。
“禺大人說的,可是那界碑?”
禺佰點頭。
手把包裡一枚銅錢翻出來,拋在半空旋了幾圈,浮笙接住,浮笙看了,也覺得稀奇。
自己便反覆幾次,那銅錢皆是背天面地。
禺佰垂了頭默不作聲,日頭下西,驀的冷了。
浮笙未曾挪動半分,反剪了手抬頭賞月。
“定事縣妖物作崇,我們沒奈何,偏偏時不我待,鬧了災荒,我們十幾年在巖洞中過活。
想遞封摺子都登天一般難,就盼朝庭亮眼,看到我們。
可我們等了十二年,也未見人來,孩子們終日在巖洞裡活,得了病也無藥石可醫,先前我們節省著用糧食,也扛不過,如今樹都成了稀缺!”
禺佰見浮笙不為所動,心裡焦火燎作一片。
浮笙依然反剪著手,卻緩緩轉了身,面容下再是清俊模樣,身上著了玄色長服,一頭白髮隨意披在肩上,妖豔面容嵌一雙冰冷鳳眸,教人寒進骨肉裡。
禺佰大吃一驚,跌著退後幾步,慌然定住。
浮笙問他,“現在,禺大人還認為我能救你們麼?”
禺佰定了神,只管作揖,誠懇道:“主公大愛天下,如何不當得,若主公不是解救我等百姓,因何來此?
主公法力高強,自是不懼這妖物,如此,主公便沒有其他理由在此地遊察。”
“嗯,禺師爺說的在理,本官乃朝裡一甲一狀元來此。
只消備間公堂便可,餘下禺師爺自己主事了便是。”
禺佰聽耳裡又是那清俊模樣時的,便抬著小心瞄一眼,前首不就是他從沙裡拽出來的俊氣的公子麼?
禺佰頓時笑逐眼開,將隨性放在地裡的繩撿起來,在自己腰上繫了,憨笑道:“主公老爺安好,小的帶您去縣裡。”
浮笙點頭,禺佰便扛了鋤頭在前走,繩一邊是浮笙,在禺佰的鋤頭後閉眼走著。
禺佰在前頭跨著步子慢慢走,把個鋤頭抖的一顛一顛的,對著一片土沙子竟唱起了歌。
“玉泠濯我衣,玉泉洗我纓,拾捌負我足,寄我宿花蔭;鳳葉釀醽醁,凰花作丹心;一望十八里,俯仰生嬌姿;一年拾捌珠碧絳,定事天情屬我昌。”
禺佰在前興興地唱,浮笙瞧他無悲無痛的快活,幾乎要忘卻他骨瘦嶙峋面容枯槁的模樣。
是一個未曾怨天尤人的達觀師爺,浮笙只聽他唱定事縣先前的繁榮景象,心裡竟也清晰的明白那定事縣的榮盛。
許久,禺佰停住了,浮笙睜眼,便瞧見荒沙裡天塹一般的縫,這縫極小,僅容兩人並肩透過去。
禺佰呼一口濁氣,驀然知覺繩索掉下來,以為是浮笙解了,到了笑轉過細瘦的身哪還有什麼主公老爺?
嚇的禺佰四里找,發現黃沙裡一株兩尺高的絳色桃花樹在玄色玉瓶裡,眼看要陷在沙土之中。
禺佰被嚇駭了膽,忙手亂腳將玉瓶小心搬回洞裡,連鋤頭也不要了。
進了洞裡彎繞的幾個圈後,便有幾個面色慘白的小兒過來圍著禺佰,都叫喊,對禺佰舉起在頭頂的玉瓶好奇的心裡癢癢。
禺佰自己悶著不回答,叫了縣裡幾位鄉紳在一方寬敞些,明亮些的洞裡一張年老紀大竹蓆上坐了論事。
禺佰將縣任之事都同各鄉紳講了,鄉紳皆各抒己見,卻無一人反對。
只睜一雙眼,捉摸著嶙峋的手,倒眼看高臺上放著的玉瓶裡絳色桃花,都知曉它嵌著寒氣,便愈發覺得稀奇。
禺佰勸了也無用,也不敢於本尊之面論其長短,只不斷將眾人神心喚回來。
吃氣呼呼罵道:“那是主公老爺在座,你們做甚麼回頭?”
禺師爺罵起來勢氣不如何。
但一張臉捉勢氣,眾人靜了聲,默一會兒,又嘰嘰喳喳商討起來。
時時進來幾個乳牙小兒玩鬧,同幾個鄉紳逗會兒趣,讓他們的娘劈頭一陣數落,牽回自己洞裡。
浮笙垂眼看劍下一具森森白骨在寒沙裡閃著幽亮的死氣與怨氣。
細一看原來是那餓殍被銀絲一般的堯泠絲(勁如龍筋,堅如金剛,為堯泠山人所制)縛在骨骸裡特脫不得,反倒愈掙愈緊。
“我……我們同是妖,你卻緣何相助於人?”
“好知不妖理!”餓殍憤憤地罵。
“你是鬼,不是妖。”
浮笙不想與他講理,揮了劍道:“做鬼做灰,自行決斷。”
餓殍聽聞,卻不屑,“甚麼做鬼做灰?定事縣這些醃攢東西,憑甚麼自得其樂,自取其果?
我一介富士長官,上有優官厚祿下有百姓布絹,要甚麼無?
天理不公!緣何叫這些窮賤東西苟存……”
浮笙眸子驀地一冷,長劍直直揮下,一具森林白骨成了灰,撒在沙地裡,這食人骨的餓殍終是死在浮笙劍下。
浮笙耳裡都是那嘰喳的討論,月上中天,幾人也不知睏倦,將會遇到的問題都仔細討論了,都告抒己見,後來都談到國事之上。
因著不曾出去,故而對朝廷新奇的很,君君臣臣都是標細的咬。
次日一早蘭湘同竹默一齊帶了籽粒回來,便見浮笙帶烏泱泱一片老老小小在沙地裡踏歌(歌舞共行,以踏為主,多是團體舞蹈),百姓們興致盎然,都唱浮笙教他們唱的“式子歌”
唯蘭湘二人知曉那百姓中央裡聲如銀鉦輕唱的妖在做什麼。
便默默挨在角落裡抹淚,竹默瞪著眼,目裡見得那蠻荒之地嵌上一層幽藍顏色陣紋,泛著幽藍的光在徐徐轉動。
“泠泠清溪兮我之依,巍巍青山兮我之親;洄溯去兮棲我之懷,上下移兮寄我之心;山河之興兮兮我之骨,草魚之頹兮我之思。
式子歌兮,歌我之欣,式子歌兮,歌我之心。
干戈劍矛兮,我之許;赤死衛我兮,我之心。
式子歌兮,歌我之心;天元莽莽兮,兮之我不懼!”
浮笙擎著玉臂踏在茫沙之上,四里便是老老小小几千的百姓,都同她踏歌,赤熾一般天裡,半片雲彩也不見。
下頭歌聲渾厚的有,尖細的有,稚嫩的亦有,合成一句句詞曲,漫在這戈壁一樣的荒沙裡,一直旋到天上去。
待蘭湘竹默二人揖了禮,喊浮笙要傳用飯食才歇了,笑著臉領眾人回了定事縣。
聽禺佰道說,有百姓的地,便是定事縣。
早在十年前,那天塹奇窟,便是定事縣了。
那定事縣幾千百姓,兩兩在縫裡過,當真是一項浩大工程。
蘭湘兩個在“縣門”口青石桌上放了一隻木桶,幾十只疊成小山一樣的碗,一手一柄湯匙的蘭湘正呼著竹默取碗。
小婦們見二人手亂腳忙的在青石旁打圈,自發上前把手幫忙。
蘭湘又取十幾只裝了稠粥的桶在堂裡擺了,這便開始分領粥食。
禺佰擠在眾人中間進來看,只見那粥煮得稠,粥裡滿是綠油油的野菜,切得很細碎。
百姓們一人一份領了,眼裡盤著水汽打轉,也不敢在堂裡堵著,各自進了門戶,倚在洞門裡吃粥。
“這玉翡翠一般的,煞是好顏色。”
說話的便是一個穿了對襟灰色直裰的書生模樣的年青。
這青年終日手裡不放籍典,嗜書如己命,也是禺佰門下的學子,現下已是夫子了,定日(規定日子)裡便領縣裡啟蒙了的孩子唸書。
“夫子,這個叫什麼呀?”
青年蹲下身,眼前是梳了雙丫髻的女娃娃,正眯了眼睛,把一口白瑩瑩的乳牙對著他笑。
這是他的學生,青年垂頭頓了許久,再抬起,那娃娃的臉便模糊的看不太清,眶裡全是溫熱的。
“小丫,”小丫是個很瘦的姑娘,抱在懷裡好似羽毛一般輕盈,“這叫玉蔚粥,知道麼?”
小丫頷了首,勻著眉頭與青年一同吃粥去了。
直至月升在山頭頂上,眾人才將粥食分齊與了眾人。
百姓歡樂的勁子恨不能泡在月光裡,拉著浮笙又一起哼了“式子歌”,講了個子雲詩云,便熄了燭火,漸漸失了聲。
此後,浮笙使了半月將洞裡蓄的木料搬出洞裡,只一年,定事具己在那另一旁界碑平原落了座,始盛始興。
這日率州知州卻下了玉帖(即朝廷擬下來召示升官遷府文書,貼子周邊飾玉器,故稱玉帖)。
浮笙告了喜事與百姓們聽了,百姓卻哭作一片在府門外,百姓心裡透知了朝廷的腌臢,都知曉浮笙是不同的。
他受天神佑能讓西界碑(即定事縣舊址)在一年的光景生出鳳凰樹林來綠水清山好似一夜之間長成。
便是拋開這,浮笙帶領他們種植稷菽果蔬,傳授為商之道,百姓早已視其為神明。
浮笙在天塹窟裡見了百姓,也教蘭二人做了玉蔚粥”,日頭漸西,天塹窟裡陣陣歌聲在碧藍天裡飄揚,底下是無垠的鳳凰林,那翠青色鳥兒理著絨羽在與天塹窟最近一棵鳳凰樹上停了,時時望洞裡面那一身玄服在身的浮笙。
只三日,三人便在率州烏泱泱一群侍人府兵擁呼下,在進那鎏金刻了“州郡府”三字府裡,才將進府的拜帖都回絕,卻見府門外一淺藍顏色的馬車停了,車裡下來一個赤褐正服的先生。
先生頭來一頂紫紋紗冠(為官入仕者上朝戴帽,下朝束冠,而立以上者飾綢紗錦緞、金銀鐵器為最,以下多飾玉器。非仕者不得冠綢、紗、錦緞。)
一綹花白頭髮在鬢間生著,很是顯眼。
神目炯熠的令人心裡怕懼,更是添了那一把濃花的髭髯,叫人敬畏不已。
幾個侍衛在一旁擠著眉眼弄啞,卻是管家從裡迎出來,提了袍子踩著細碎步子行在那先生面前端正地作了揖。
這才歉歉地道:“主客老爺擔待,這幾個是前日在衙裡撥來的差役,除了一身拳腳,甚什也做不會,管家自顧“哎!”了一氣,才作了禮請,“主客老爺請。”
那先生叫侍人取了禮品,自己手裡揣了拜帖越過管家,竟徑直往裡面走。
管家嚇了一臉的驚愕,心裡直說是個大老爺,便搓著袖子斂著臉在後面跟著,先生過了曉月門(即月亮門,形似圓月亮且以雙面雕鏤為飾。官員府宅多為府中府,堂中飾門以曉月門為正規。)蘭湘早在門外候了,見先生徐徐踱來,上前福了身道:“右相大人尊駕,是侍人提晚怠慢了右相,婢子這便引大人見主公。”
司徒相學擺著手在門裡石凳上坐了,讓侍從將禮品開啟取了放在桌上。
蘭湘在一旁看那待從在盒裡取兩壺酒,兩隻玄瓷酒杯,又把另一個盒子開啟,取了一盤鳳凰木棋盤,兩盒用鳳凰木製棋盅裝的黑白兩色棋子。
“我今日來,不與郡守述事,只是與你家郡守手談一局,吃些小酒罷了。”
不待蘭湘與房裡的浮笙將告回,便瞧見浮笙換了衣裳,是件天青顏色對襟直裰裡一件交領青色連服(類似魏晉西漢時交領常服),烏髮與一隻青玉冠束了,手裡執了經文。
右相雙目清晰見那經文書名一手狂傲不羈的小篆字寫著《九尚·醽醁篇》登時全身震了一震晃著眼正要問,浮笙卻作了揖,只道甚麼“敬見尊長”之類的恭話,右相聽不清一般。
直至收了禮教侍人備些點心果品,右相才問她,“郡守大人與他,是一師所授麼?”
“不是”
浮笙又行了禮,卻是一個規正的晚輩禮。
“我與他是至交,《九尚》乃是他死前所著。”
司徒右相淚不能言,浮笙扶人在石凳上坐了,取了酒與司徒右相滿上。
又取了棋子,在盤上擺了,才道:“鄙生繼至兄之志,特在夫子廟許了願來京赴考,怎料當今天子有意折壓我輩,我亦不能言,苦柯指折兩件尚下能現。
右相為至兄恩師,於朝裡學位何等崇高?
鄙生不信右相至死忠此愚君!”
司徒右相卻不表意,與浮笙手談了白子幾個,將浮笙幾個生路硬生擠作一條,浮笙道:“縱使火箭霜刃,致志以極一生!”
右相又下一子,舉了杯與浮笙飲了,又連斟數杯,浮笙見白子又闢將一道生路與她,是條平步青雲路。
浮笙執黑子竟生生絞殺了那將平步青雲的黑子,作了招釜底抽薪,右相見此又連饒數杯,忽而迅雷似的站起身,蹌蹌踉踉將個酒杯攀在手裡,兩眼盯住了浮笙。
“子惕,你……聽好為師的話!”
蘭湘幾個侍婢在一旁怔著眼看浮笙直挺挺一株玉竹般跪著。
司徒相學歪著步子背與樹前靠著。
眼裡是那四角的天,驀地落下淚來,“朱門玓瓅,我杕獨心,百步華堂嵌珠衣,蕭蕭,目獨炅明。
前坐我兒諦聽!
淏然之地無生物,湫汙濘地駐芙蕖!老夫白髮藎一生,捃稷事,拭兵戈!”
說罷,司徒相學扔了酒杯,卻將臉作成了悲慼,腳下路分作千條萬條一般,教司徒相學分不清。
怕自己踏錯了路,足下四里探了探,竟把自己摔在棋盤旁,一隻手酒杯都握不住,拎著酒壺卻把酒盡數倒在棋盤上,一手執了白子,毫無章法在盤上擺了,擎著空杯又起身。
目裡如雨滂沱,司徒右相哪裡還在,只見一垂暮枯朽老人在鳳凰樹下,一步一癲痴。
“做盡世人奸滑奭,詈辭盛,我加身!世人笑我多阿諛,襏襫身上可天知!”
忽而又靜下來,自己理了理衣冠,平靜如斯。
一汪潭水似的眼在衣服上流盼,“我以衣服侍君下,雙目失神,百官與我做一族。”
又驀地張了兩臂,向前幾作狂風般疾奔,蹬掉了鞋履,一雙枯木擎天,痴似的右相向天仰笑曰:“我以跣然做人臣,嗈嗈我是,百姓與我一樹!”
浮笙雙眼隨著右相,看他華髮蒼蒼,似糙樹皮的臉上盡是瑩光,浮笙擦了淚細看,原來是那溝壑似的皺紋裡注滿辛酸淚了。
“嗚呼!忽覺秋晨冰霜在,”又聽右相盡氣力一吼,浮笙忙抬了頭,卻見那司徒右相癱在鳳凰樹旁,一手一隻酒杯抓著。
只道,“濯我清明……”頓在喉裡許久,浮笙又聽相學低聲喃喃道:“草……席…作……冢,我……足……矣,足矣……”
語聲絕源,原來是相學靠在樹旁睡了。
院上的天空漸沉,只見一片四角的藍白顏色,院裡只有浮笙與相學兩人,浮笙只等相學睡穩了才站起身。
卻不想向前一個踉蹌,險些摔在地上。
四月時入夜要早,也快只見金烏淪在西山頂上躺幾朵金黃的雲裡,金光在浮笙冰冷的面容上暈出溫和來,背上,相學還闔眼睡著,襟裡盡是酒水,臉上淚水也未乾,在面空上好似枯萎脆弱的籤子。
蘭湘在一旁護著,卻不知兩人因何哭得淚眼朦朧,浮笙竟現出白髮真容。
率州郡在那寺裡一撞鐘音裡漸漸沒於玄色包袱之中,這地宵禁嚴,夜裡除那幾聲莫名犬吠,當真寂夜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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