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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月如鉤,蒼白如雪。

一連奔波了三日的寧軍終於停了下來,在即將抵達國境,即將回家的時候,停了下來。

連續跑了三天,數次生死決戰,精神持續緊繃,期間沒有一刻鐘休息。

這種高強度的負荷下,就算是鐵人,也是會受不了的。

所有人,都到了身體和精神的極限,無法再壓榨下去了。

在察覺到這一點之後,白義安沒有強逼,在大軍進入了永興縣境內之後,就下令:

大軍休整一夜,所有食物都拿出,讓將士飽餐一頓,安睡一夜,恢復精神體力,等待每日最後的一場歸國之戰。

所以今夜,在紮好營寨,暢快的吃完晚餐之後,寧軍士兵們很快就進入了夢鄉,美美的享受起了難得的安寧。

唯有被安排了值夜任務的人,不得不強撐著睏倦和疲憊,在營寨外圍警戒著楚軍有可能得到偷襲。

如今楚軍一直在附近尾隨追擊,時不時就會發動一次小規模襲擊,實在惱人,必須得多加防備。

是以哪怕已經很累了,但輪值將士都知道緊要,並且上官也給了許諾補償,也就強打精神,沒發出什麼怨言。

不過今夜沒睡的,並非只是那些輪值士兵,在大營最核心的一處,此時寧軍的暫行主帥,武安侯白義安,依舊點火秉燭,深夜未眠。

“咳咳……”

白義安輕咳幾聲,肺部的火辣疼痛緩解了幾分,手掩著嘴,然後看向身前之人,目光闇然道:“已經確認,瑞昌城被楚人佔了嗎?”

對面是一個年輕將軍,樣貌與白義安有些相似,此人正是白義安大兄之子白景洛。

此時聽到詢問,白景洛點頭道:“二叔,侄兒親自探查,親眼見到瑞昌城上,已經掛起來楚軍旗幟,城頭盡是楚兵。

之後我又帶人,找到了一些從城中逃出來的縣兵,詳細詢問,才知楚軍是昨日近黃昏時,突然殺來,奪了城池,剛好比我們早了一日。”

“一日……”

白義安聽到這時間,苦笑道:“楚人還真是步步緊逼,一切都算計好了,半點也不給我們活路啊。”

這幾日,在逃亡途中,白義安一直在心中回憶,覆盤過往,思考著寧國何至於此,寧軍為何淪落到如今這副境地。

而一番覆盤下來,他恍然發覺,原來這一切,其實早在很早之前,就已經有了預兆。

在當初楚軍選擇和寧軍完全不同的策略,輕江夏而重南北,把主力分散到其它偏戰場。寧軍卻沒能抓住這個關鍵機會,集中實力,一舉擊破楚軍江夏主力之後。

戰場的勝負,其實就已經有了預示。

後面寧軍的一次次錯誤決策,不過是在這個錯誤的未來上,一步步加速前進,最終到了如今地步。

也正是弄明白了這些,所以白義安比任何人都清楚,如今自己所帥寧軍的處境到底有多危險。

一句九死一生,都是往好了去想。

十死無生,才是正常。

眼前瑞昌城被楚軍佔領,大軍歸國之途,又一次被斷,就說明了這一點。

他在三軍將士們面前,作出的“活著”,“回家”等承諾,就真的只是個承諾而已。

“二叔,如今楚軍佔了瑞昌城,按照我探知的訊息,城中楚軍不下於五萬之眾,兵力與我軍相當。

現在歸國之路已斷,我們該怎麼辦?”

白景洛憂心忡忡,最後忍不住試探道:“要不我們繞路?北邊瑞昌這條道走不通了,但往南邊,還有不少路,楚人總不可能全給佔了。多繞幾條,總會有出路的。”

白景洛這些天來,一直遵照自家二叔命令,領著軍中的精銳斥候,在附近刺探,給大軍收集訊息。

所以對於周邊的情況如何,他是除白義安之外,最為清楚的一人了。

也因此,白景洛清楚,如果大軍繼續往瑞昌城走,那絕對是死路一條,絕無倖免。

唯有往其它方向逃,才方可能有一線生機。

“走不了了。”

白義安聽到自己侄兒的提議,搖了搖頭:“楚軍費盡心思,把我們逼到現如今這一步,眼下就要收網了,又怎麼可能看著我們逃出陷阱。

在附近,可不僅僅只有瑞昌的楚軍。

這些天,一直追在我們後面的楚軍,雖然只是隔著十里遠遠盯著,沒有什麼大動作。

但該部楚軍,是江夏城和螺口渡兩路楚軍合流,楚王陸淵已經追了上來,後路追兵足有兩位先天,八九萬人馬。

有這夥人在,我們想隨心轉向,往南逃,絕不可能。

楚人是絕不會放我們走的。

此時繼續按照他們的意思,向瑞昌城的方向前進,還能獲得些許喘息時間。

改道南逃,說不定才表露這個意向,陸淵就領兵殺過來了。”

白義安語氣苦澀,對於逃出生天,已不抱任何期望。

“那我們該怎麼辦?難道就跟個待宰羔羊,這樣一步步等死嗎?”白景洛心中滿是絕望。

“當然不是。”

白義安收起了哀痛,神情變得決絕堅定,看著白景洛,眼神凌厲:“楚人想讓我如野畜,入其設好的陷阱,待其狩獵。

可是野獸雖愚,卻也有拼死一搏的勇氣。

臨死前的反撲掙扎,也是能給獵人帶去慘烈代價的。

我已經決定,明日繼續率軍前往瑞昌,然後在那裡與楚軍決一死戰。

他楚人不是要絕我歸國之途嗎?

那本將就讓他知道,斷去一個人回家的希望,阻攔一支軍隊回家的路,會激起多大的憤怒。

我全軍五萬將士就在這裡,本將倒要看看,楚人想要吃下,已經準備好付出多少代價了。”

白義安說到最後,已是語氣平澹,不帶一絲感情。

兵者,兇也。

戰爭總是免不了死人,無非是你死,或者我死。

如今寧國戰敗了,作為代價,他們寧軍將要去死。

但如何去死,死的能否有價值,可就是戰爭的藝術了。

既然已經註定,沒法將這寧國東征大軍僅剩得的五萬大軍帶回去,那麼剩下該考慮的,就是如何使這五萬已經陷入絕地的大軍,發揮出最高的價值了。

白義安對此,已經有了決斷。

“二叔!”

白景洛聽出了白義安的尋死之意,立刻急道:“五萬大軍人太多,沒法撤走,可是我們有武藝在身,天高地闊,只是數十上百人想要離去,這有何難?

如今我軍大敗,國家危亡,只在旦夕之間。

值此危急之刻,我等更要留待有用之身,在來日保家衛國,抵禦楚人,護我河山啊!”

白景洛苦苦哀求。

他自幼喪父,是白義安親手將他養大,以親子待之。

也因此,白景洛也將自己這位二叔,當做自己的親生父親般,尊敬孝順。

此時見父親一樣的二叔,想要尋死,自然心中悲痛不忍。

“景洛……”

聽著自家侄子這番話,白義安語氣重了些,嚴肅道:“你聽著,我白家世代承襲武安侯之位,祖上不知出過多少名將,向來被譽為江東半璧,護國之族。

如今我領兵與楚賊交戰,戰敗不說,連安然撤回國中,都無法做到。

此前答應將士們的承諾,也成虛妄。

敗兵殺將,喪師死帥,本就是天地常理。

我已負了國家,負了將士,又豈能再負家族,再負自身?

作為一位將軍,我已無顏面,苟活於世。

就讓我,讓白家的武安侯,為這場國家大敗,送上最後的祭奠。

讓那些楚人知道,我江東男兒,亦有血性敢戰之輩,非是任人欺辱的。”

白義安並不怕死。

人終有一死,誰也無法逃避。

可死有輕如鴻毛,也有重如泰山。

他為國家而死,為三軍將士而死,為家族而死,為自己而死,可謂死得其所。

這般死,有如泰山,轟轟烈烈,哪怕命喪沙場,也不後悔。

傳出去,也為人敬重。

可要是作為主帥,畏敵如虎,臨戰拋棄大軍,獨自一人逃命苟活。

如此縱然活了下來,在白義安看來,也與死了無異,甚至比死更差。

因為這樣做,捨棄的不只是自己的名聲,還是家族世代傳奇的武安侯之名,更是拋棄了寧國最後一絲尊嚴。

他不願意這麼做。

寧願用自己的死,來保全這些。

而且,如今寧國,敗的太慘了。

楚軍進入了豫章,嶺南那邊的戰局,雖無確切訊息傳來,但想來也已是敗了。

豫章既出了問題,那麼同樣後路已失,正在衡陽、廬陽二府的兩路十萬寧軍,估計下場也不比他這邊好上多少。

至於長沙十萬兵馬,更是不勝片甲。

幾乎只是頃刻間,寧國東征、南征的五路兵馬,就已經一朝喪盡,慘敗潰散。

也就江北楊景那邊,有大量水師照應,大概能順利撤離,逃回國內。

可此次東征,寧國基本已傾盡國力,六路大軍皆敗,其中更是大量全軍覆沒。

折損兵力,或許已有五十萬。

丟失了這麼多精銳兵馬,僅靠國內那區區二十萬人,已經頂多逃回來十來萬的殘兵,怎麼守得住寧國?

是,如今寧國國內,確實招了不少新兵。

可這些新兵,才剛剛入營不到一月,與民夫無異。

沒有一兩年時間訓練,能頂什麼大用?

這種情況之下,白義安不得不考慮,寧國未來的出路,他們臨海世家未來的出路。

思來想去之下,他最後想到的辦法,也只是在大敗之際,做一場臨時反撲,儘可能的殺傷楚國兵馬,損其實力。

這樣死傷慘重之後,楚軍也經歷了連番大戰,師老兵疲,想要進攻寧國,便沒那麼容易。

最終,或許會久戰疲憊之下,暫緩對寧國的進攻。

如此,應能爭取到一年半載的喘息時間。

有著一年半載,國中招募新兵,應也能恢復不少實力。

屆時應對楚國,才不至於沒有絲毫還手之力。

至於這恢復的實力,能否擋住楚軍。

寧國能否在楚國的攻勢下,保持國祚,不被滅亡。

這些就不是白義安該去考慮的了。

那時,他早已死去,屍骨都可能腐爛,化為白骨了。

自己已經做了自己所能做到的一切,寧國的未來,臨海世家的未來,就只能靠後人自己去努力了。

白義安並非是神,不可能算盡一切,也不可能做完一切。

如今能做到這種地步,已是他的極限了。

不能奢求更多。

“可是……可是……”

聽完白義安的想法,白景洛張了張嘴,最終痛苦的合上了眼睛。

他知曉,二叔已經下定決心殉國,自己無論如何都是勸說不了的了。

而且身為白氏子孫,白景洛同樣自小以武安侯的名號為榮,所以對於白義安想要維護武安侯的名號,維護自身之尊嚴的信念,也是分外的能夠理解。

正是理念想法相同,所以他此時,才說不出勸解的話。

因為讓一個有著信念與榮譽的人,放棄一生的堅持,這比殺了對方還難受。

倒是白義安,見自己待如親子的侄兒如此,卻是上前兩步,臉上露出一絲笑容,雙手拍了拍白景洛肩膀,勸慰說道:“這場戰爭,需要有人來負責。

寧國危亡,也需要有人站出來,康慨赴死。

你二叔我已經沒有回頭路了。

寧國對我有恩,我白義安能成先天,全賴陛下培養,方能有今日。

知遇之恩,不能不報。

我之祖父,你之曾祖父,上一任武安侯白夢陽,世食越祿,深受蕭氏之恩。

所以祖父一身,都為大越南征北戰,內除禍亂,外拒強敵,到其身死,都是越臣,無有背主之舉。

今日我殺身成仁,為國效忠,以報陛下龍恩,便是效彷先祖,無愧於心。”

說到此處,白義安頓了頓,然後盯著白景洛,語氣柔和了些,但分量更重的說道:“我受了沉氏之恩,才能成先天,所以不得不以死回報。

但景洛你不同。

你有今日,全靠我白氏之力,是家族推舉你到如今地位,與寧國無關。

你不必學我,向對你沒有什麼恩情的沉氏赴死。

我死之後,白氏與沉氏之間的恩情已斷,雖同為六姓七族,交情依舊深厚,但已沒了什麼誰欠誰的說法。

因此從今以後,你和白氏,不必拘泥於寧國,不必拘泥於沉氏。

而可以從自身的利益出發,從白氏的利益出發,從六姓七族的利益出發,自己選擇未來道路,選擇想要效忠的人。

我雖想力挽狂瀾,但寧國境地,已至於此。

日後能否安然度過,能否保全社稷,誰也難說。

若真事有不諧,到了山河破碎,家國危亡之時,你便要承擔起責任,帶著白氏,帶著六姓七族,共同走出難關,保全宗廟香火。

屆時,沒有任何過往恩情負擔的你,為了這些責任,便要站出來,執掌大局了。

記住,活著,才是最重要的。

只要能保全家族,哪怕忍辱負重,也未嘗不可。

我等與楚國,只有國之仇,而無私之仇。

死在戰場上,為霸業而亡,只怪能力低下,怨不了誰。

真有那一天,要面西而臣,你不得心懷怨恨,不得因小情而忘大義,為了一己之私而壞了全族未來。

需要如我一般,如先祖一般,事一而終,以報君上大義,還國家之恩。

聽懂了嗎?”

白義安字字如刀,狠狠的紮在了白景洛的心上。

到了最後,更是如同驚雷,將他震得心神恍忽。

只是聽著自家二叔的話,感受著對方那殷切的希望,還有對於白氏的重任,令白景洛說不出半點拒絕,只是愣愣道:“聽、聽懂了。”

白義安聞言,臉上露出一絲欣慰,但很快收起笑容,表情又變得平澹嚴肅:“既然清楚了,那邊退下吧。記得,待會去召集部下,去武寧方向,被大軍探查敵情。

這是軍令。”

白義安最後強調一遍。

武寧,就在永興之南,同為寧國邊境,也就是方才白景洛所說的,南方几條可能有出路的地方之一。

此時,白義安既已決定大軍路線不變,繼續前往瑞昌,卻還讓白景洛去這方向探查,用意為何,不言而喻了。

白景洛也清楚這點,但經過剛剛一番叔侄交心,他已經清楚自己的重任。

所以沒鬧什麼小孩子脾氣,說“不走”之類的話。

只是重重點頭,然後跪下,朝白義安叩了三個頭,才起身接過令牌,回道:“末將聽令。”

說罷,便轉身離去了。

而類似一幕,在寧軍大營之內,此時正不斷在各個核心區域的營帳中上演。

在白義安召見白景洛時,同一時間,也有許多深受沉氏之恩的寧國高層,叫來了自己子弟,進行叮囑。

白景洛率領的寧國探子,都是精銳,武藝高強。

可能夠武藝高強的,又怎麼可能沒有出身?

當初組建他這支斥候隊伍,便就是深思熟慮,精挑細選過的。

為的就是如現在這樣,真的走向絕境,還能多一條退路,保全些香火。

此時不過按計執行而已。

送走了白景洛,帳內白義安沉默良久,然後也沒在此久留,而是出了門,直接朝著最中心的一處華麗大帳而去。

“陛下。”

通報過後,白義安見到了沉丘。

“已經安排好後路了?”

沉丘像是早就知道,白義安會來一樣,人進來之後就澹澹問道。

“已經安排好了,景洛和其他一些臨海子弟,會從南邊武寧方向撤離。”

白義安平靜回答,然後向沉丘行禮,道:“明日臣就要帥著大軍前往瑞昌,和楚軍決一死戰。陛下萬金之軀,肩負寧國重擔,萬不可留在此地赴險。

臣已經安排好軍中高手,還請陛下,趁著今夜楚軍包圍還未成型,從富水河道前往長江口。

在兩河交口處,水師已經安排好船隻接應,足可帶數百人離去,能讓陛下安然退走了。”

永興境內有一條富水,沿富水向北,可直入長江。

在兩河交口處,有一處小渡口,能供人上船離去。

只不過,這處渡口規模太小,一次性最多也就能走個百來人。

為了安全起見,沉丘最多隻能帶走二三百人,難以將整個大軍帶走,不然這絕對是一個上好退路。

“朕知曉了,這就出發。”

沉丘點點頭,也沒做兒女之態,早已準備好了他立刻起身,帶著營帳外已經集結好的護衛,便就要離去。

只是到了帳門口的時候,腳步頓了頓,回頭看著自己這位臣子,嘆道:“武安侯,珍重!”

說罷,似也覺得此話沒意思,搖了搖頭,苦笑著離去。

漆黑深夜,月光如水。

在寧軍營中,所有將士沉睡之時,一南一北兩支隊伍,分別百餘人,未驚動任何人,就透過了早已開啟的營門。

悄然間,就出了營寨。

白義安站在哨塔上,與被抽調來值夜的心腹將士,默默的看著這一幕,眼神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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