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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慈欣

詛咒1.0誕生於2009年12月8日。

這是金融危機的第二年,人們本來以為危機已快要結束了,沒想到只是開始,所以社會處於一種焦躁的情緒中,每個人都需要發洩,並積極創造發洩的方式,詛咒的誕生也許與這種氛圍有關。詛咒的作者是一個女孩兒,18歲至28歲之間,關於她後來的IT考古學家們能知道的就這麼多。詛咒的物件是一個男孩兒,20歲,他的情況卻都記載的很清楚,他叫撒碧,在太原工業大學上大四。他和那女孩兒之間發生的事兒沒什麼特別的,也就是少男少女之間每天都在發生的那些個事兒,後來有上千個版本,這裡面可能有一個版本是真實的,但人們不知道是哪一個。反正他們之間的事情都結束後,那女孩兒對那男孩兒是恨透了,於是編寫了詛咒1.0。

女孩兒是個程式設計高手,真的不知道她是怎樣學來的這個本事。在這個IT從業者人數急劇膨脹的年代,真正精通系統底層程式設計的人卻並未增加,因為能用的工具太多了,也太方便了,沒必要像苦力似的一行行編程式碼,大部分都可以用工具直接生成。即使像女孩兒要做的編寫病毒這樣的活計也是一樣,有眾多的功能強大的駭客工具,所謂編寫病毒不過是把幾個現成模組組裝起來就行,或更簡單,對單個模組修改一下即可。在詛咒之前大規模流行的最後一個病毒熊貓燒香就是這麼弄出來的。但這個女孩兒卻是從頭做起,沒有藉助任何工具,自己一行一行地寫程式碼,像用勤勞的農家女用原始的織布機把綿線一根一根織成布。想像她伏在電腦前咬牙切齒敲鍵盤的樣子,我們不由想起海涅的《西里西亞織工》中兩句詩:老德意志,我們在織你的屍布,我們織!我們織!!

詛咒1.0是歷史上在傳播方面最成功的計算機病毒,它成功的主要原因在兩個方面。首先,詛咒不對感染者進行任何破壞(其實其它的病毒大部分也沒有破壞企圖,所造成的破壞是由於其低劣的傳播或表現技術的所至,詛咒在避免傳播中的副作用方面做的很完善);它的表現也很剋制,在大部分被感染的電腦上都沒有任何表現,只有當系統條件組合符合某一條件時(大約佔總感染數的十分之一),才進行表現,且每臺機只表現一次。具體的表現方式為:在被感染的電腦上彈出一個顯示:

撒碧去死吧!!!!!!!!!

如果點選這個顯示,就會出現關於撒碧更進一步的資訊,告訴你這個被詛咒者是中國山西省太原市太原工業大學××系××專業××班××宿舍樓××寢室。如果不點選,這個顯示將在三秒鐘內消失,且永不在這臺電腦上重新出現,因為被記憶的有硬體資訊,所以即使重灌系統後也一樣。

詛咒1.0成功傳播的第二個原因在於系統擬態技術,這倒不是女孩兒的發明,但這項技術被她熟練地用到了極致。系統擬態就是把病毒程式碼的很多部分做成與系統程式碼相同,且採用與系統程序類似的行為方式,防毒軟體在殺滅該病毒時,極有可能把系統也破壞掉,最後不得不使其投鼠忌器。其實,瑞星、NORTON等都曾盯上過詛咒1.0,但發現惹上越來越多的麻煩,甚至發生過比NORTON在2007年誤刪WINDOWSXP系統檔案更惡劣的後果,加上詛咒1.0在傳播中沒出現任何破壞行為,且所佔系統資源也微不足道,就先後把它從病毒特徵庫中刪掉了。

詛咒誕生之日,正是寫科幻的劉慈欣第264次因公來太原之時,儘管這是他最討厭的一座城市,每次來時還都要逛街,都是到柳巷的一個小店去為他那老掉牙的ZIPPO打火機買一瓶專用汽油,這是目前極少數不能從Taobao或Ebay郵購的東西。前兩天剛下過雪,像每次下雪一樣,這時的雪地被壓成了黑乎乎的冰,他摔了一跤,屁股的疼讓他忘了在進火車站時把那一小瓶汽油從旅行包中拿出來裝到衣袋中,結果過安檢時被查了出來,沒收後又罰款200元。

他更討厭這座城市了。

詛咒1.0流傳下去,五年,十年,它仍然在日益擴充套件的網路世界靜悄悄地繁衍生息。

這期間,金融危機過去了,繁榮再次到來。隨著石油資源的漸漸枯竭,煤炭在世界能源中的比重迅速增加,地下的黑金為山西帶來滾滾財源,使其成為亞洲的阿拉伯,省會太原自然也就成了新的迪拜。這是一個具有煤老闆性格的城市,過去窮怕了,即使在本世紀初仍處於貧寒的日子裡,也是下面穿露屁股的破褲子,上身著名牌西裝,在下崗工人成天堵大街的情況下建起國內最豪華的歌廳和洗浴中心。現在成了真正的暴發戶,更是在歇斯底里的狂笑中窮奢極侈,迎澤大街兩旁的超高建築群令上海浦東相形見拙,而這條除長安街外全國最寬直的大街則成了終日難見陽光的深谷。有錢和沒錢的人懷著夢想和慾望擁入這座城市,立刻忘記了自己是誰和想要什麼,只是跌入繁華喧鬧的旋渦旋轉著,一年轉三百六十五圈。

這天,第397次來太原的劉慈欣又到柳巷去買汽油,忽見街上有一位飄逸帥哥,他的長髮中那一縷雪白格外引人注目,他就是先寫科幻後寫奇幻再後來科奇都寫的潘大角。被太原的繁榮所吸引,大角拋棄上海移居太原。大劉和大角當初分別處於科幻的硬軟兩頭兒,此時相見不亦樂乎。在一家頭腦店(頭腦是本地的一種傳統美食)酒酣耳熱之時,劉慈欣眉飛色舞地說出了自己下一步的宏偉創作計劃:計劃寫一部十卷300萬字的科幻史詩,描寫200個文明的2000次毀滅和多次因真空衰變而發生的宇宙格式化,最後以整個已知宇宙漏入一個抽水馬桶般的超級黑洞結束。大角很受感染,認為兩人有合作的可能:同一個史詩構思,劉慈欣寫硬的不能再硬的科幻版,面向男讀者;大角寫軟的不能再軟的奇幻版,面向MM們。大劉大角一拍即合,立刻拋棄一切俗務投身創作。

在詛咒1.0十歲生日時,它的未日也快到了。VISTA以後,微軟實在難以找到對作業系統頻繁升級的理由,這多少延長了詛咒1.0的壽命,但作業系統就像暴發戶的老婆,升級總是不可避免的,詛咒1.0程式碼的相容性越來越差,很快就將沉入網路海洋的底部,成為死亡的沙子銷聲匿跡。但正在這時,誕生了一門新的學科:IT考古學。按說網路世界的歷史還不到半個世紀,沒什麼古可考,仍然有很多懷舊的人熱衷此道。IT考古主要是發掘那些仍活在網路世界某些犄角旮旯的東西,比如十年來都沒有點選過但仍能點開的網頁,二十年沒有人光顧但仍能註冊發貼的BBS等等,這些虛擬古董中,來自“遠古”的病毒是IT考古學家們最熱衷尋找的,如果能找到一個十多年前誕生的仍在網上活著的病毒,就有在天池中發現恐龍一般的感覺。

詛咒1.0被發現了,發現者把病毒的全部程式碼升級到新的作業系統下,這樣就能保證它再存活十年。這人並沒有張揚,也許這是為了他(她)所珍愛的這件古董更順利地存活下去。這就是詛咒2.0。人們把十年前詛咒1.0的創造者叫詛咒始祖,把這個IT考古學家叫詛咒升級者。

詛咒2.0在網上出現的那一刻,在太原火車站附近的一個垃圾桶旁,大劉和大角正裡爭搶剛從桶中翻找到的半袋泡麵。他們臥薪嚐膽五六年,各自寫出兩部300萬字的十卷本科幻和奇幻史詩,書名分別為《三千體》和《九萬洲》。兩人對這兩部鉅作充滿信心,但找不到出版者,於是一起變賣了包括房子在內的全部家產並預支了所有退休金自費出版,最後,《三千體》和《九萬洲》的銷量是分別是15本和27本,總數42,科幻迷都知道這是個吉利的數字。在太原舉行的同樣是自費的隆重籤售儀式後,兩人就開始了流浪生涯。

太原是一個最適合流浪的城市,在這個窮奢極侈的大都市裡,垃圾桶裡的食品是取之不盡的,最次也能找到幾粒被丟棄的工作丸(見後文)。住的地方也問題不大,太原模仿迪拜,在每一個公交候車亭裡都裝上了冷暖空調。如果暫時厭倦街頭,還可以去救助站呆幾天,那裡不僅有吃有住,太原久已繁榮的性服務業還響應政府的號召,把每週日定為對弱勢群體的性援助日,救助站就是那些來自紅燈區的自願者們開展活動的地方之一。在城市各階層幸福指數調查中,盲流乞丐位列榜首,所以大劉和大角都後悔沒有早些投入這種生活。

兩人最愜意的時候是科幻大王編輯部每週一次的請客,一般都是去唐都這樣的高階地方。太原的科幻大王雜誌深得科幻的精髓,知道這種文學體裁的靈魂就是神奇感和疏離感,而現在高技術幻想已經沒有這種感覺了,技術奇蹟是最平淡不過的事兒,每天都在發生;倒是低技術具有神奇和疏離感,於是他們創立了幻想未來低技術時代的反浪潮科幻,取得巨大成功,迎來了世界科幻的第二個黃金時代。為了彰顯反浪潮科幻的理念,科幻大王編輯部拒絕一切電腦和網路,只接收手寫稿件,用鉛字排版印刷,還用每匹相當於一輛寶馬車的價格買回幾十匹蒙古馬,並在編輯部旁建設豪華的馬廄,雜誌社人員出行一律騎著絕對沒有上網的駿馬,城市某處如果聽到得得的清脆馬蹄聲,那就是SFK的人來了。他們常請劉慈欣和大角吃飯,除了他們以前寫過科幻外,還因為雖然他們現在寫的科幻已經很不科幻了,但他們本人按照反浪潮科幻的理念卻是十分科幻的,因為他們上不起網,也很低技術。

SFK、大劉和大角都不知道,他們的這個共同的特點將救他們的命。

詛咒2.0又流傳了7年,這時,一個後來被稱為詛咒武裝者的女人發現了它。她仔細研究了詛咒2.0的程式碼,即使經過升級,她仍能感受到17年前詛咒始祖的仇恨和怨念,她與始祖有著相同的經歷,也處於每天像牙痛般咒恨某個男人的階段,但她覺得那個17年前的女孩兒即可憐又可笑:這麼做有何意義?真能動那個臭男人撒碧一根汗毛嗎?這就像百年前的怨女們在寫了名字的小布人兒上扎針的愚蠢遊戲一樣,解決不了任何問題,結果只是使自己更鬱悶。還是讓姐姐來幫幫你吧(正常情況下詛咒始祖應該活著,但詛咒武裝者肯定要叫她阿姨了。)

17年後的今天已經完全是一個新時代了,這時,世界上的一切都落網了。這麼說是因為,在17年前網路上的東西只有電腦,但今天的網路就像一棵超級聖誕樹,這世界上的幾乎所有東西都掛在上面閃閃發光。以家庭為例,家裡所有通電的東西都聯上了網並受其控制,甚至連指甲刀和開瓶器也不例外,前者可透過剪下來的指甲判斷你是否缺鈣並透過簡訊或EMAIL告知,後者可判斷酒是否真品併發中獎通知,而對於過度酗酒者,則間隔很長時間才能開一次瓶……在這種情況下,透過詛咒病毒直接操縱硬體世界成為可能。

詛咒武裝者給詛咒2.0增加了一個功能:如果撒碧坐計程車,就撞死他!

其實對於這個時代的一個AI程式設計高手來說,這點並不難做到。現在的汽車已經全部無人駕駛,網路就是駕馭員,乘客上計程車時要刷卡,這時新的詛咒就可透過信用卡識別他的身份。只要上了車並被識別,殺他的方法多不勝數,最簡單的就是徑直撞向路邊的建築物,或從橋上開下去。但詛咒武裝者想了想,並不願簡單地撞死撒碧,而是為他選擇了一個更為浪漫的死法,完全配得上他對17年前的那個妹妹做的事(其實詛咒武裝者和別人一樣,根本不知道撒碧對始祖做錯了什麼,也可能錯根本不在這男孩兒。)經她升級的詛咒在得知目標上車後,就不理會他設定的目的地,瘋狂猛開,從太原一直開到張家口,現在,那裡再向前已經是一片沙漠了,車就停在沙漠深處,並切斷與外界的一切通訊聯絡(這時詛咒已經駐留車內電腦,不需網路了)。這輛計程車被發現的可能性很小,即使偶爾有人或車靠近,它就立刻躲到沙漠的另一處。無論過去多長時間,車門從內部是絕對打不開的。這樣,如果在冬天,撒碧將被凍死;如果在夏天,撒碧將被熱死;如果在春秋,撒碧將被渴死餓死。

就這樣,詛咒3.0誕生了,這是真正的詛咒。

詛咒武裝者是一名AI藝術家,這也是一族新新人類,他們透過操縱網路做出一些沒有實際意義但具有美感(當然這個時代的美感與十幾年前不是一回事了)的行為藝術,比如讓全城的汽車同時鳴笛並奏出某種旋律、讓大酒店的亮燈視窗組成某個圖形等等。詛咒3.0就是一件這樣的作品,不管其是否真能實現其功能,它本身就構成了一件卓越的藝術品,因而在第2026年上海現代藝術雙年展上得到好評,雖然因其人身傷害內容被警方宣佈為非法,但仍在網上進一步流傳開來,眾多的AI藝術家加入了對這一作品的集體創作,詛咒3.0飛快進化,越來越多的功能被新增進來:

如果撒碧在家,煤氣燻死他!這也比較容易,因為每家的廚房都由網路控制,這樣戶主們就可以在外面遙控廚房做飯,這當然包括開啟煤氣的功能,而詛咒3.0當然可以使房間裡的有害氣體報警器失效。

如果撒碧在家,放火燒死他!很容易,包括煤氣在內,家裡有很多可以點火的東西,如魔絲髮膠什麼的,都聯在網上(可透過網路由專業髮型師做頭髮),火焰報警器和滅火器當然也可以失效。

如果撒碧洗澡,放開水燙死他!如上,很容易。

如果撒碧去醫院看病,開藥毒死他!這個稍有些複雜,給目標開特定的藥是很容易的,因為現在醫院的藥房全部是自動取藥,且藥庫系統都聯網,關鍵是藥品的包裝問題,撒碧不是SB,要讓他拿到藥後願意吃才行,要做到這點,詛咒3.0需要追溯到製藥廠的生產包裝和銷售環節,要有一盒表裡不一的藥只賣給目標,真的有些複雜,但能做到,而且對於AI藝術來說,越複雜,作品的觀賞價值就越高。

如果撒碧坐飛機,摔死他!這不容易,比計程車操作難多了,因為被詛咒的只有撒碧一人,詛咒3.0不能殺死其他人,而撒碧大概沒有專機,所以摔死他是不可能的。但可以這樣:目標所乘的飛機艙內突然在高空失壓(用開艙門或別的什麼辦法),這時,在所有乘客都戴上的氧氣面罩中,只有撒碧的面罩中沒有氧氣。

如果撒碧吃飯,噎死他!這個看似荒唐,其實十分簡單。現代社會的超快節奏催生了超快餐食品,就是一粒小小的藥丸,名稱叫工作丸。工作丸密度很大,拿在手中沉甸甸的像一顆子彈頭,服下去後會在胃中膨化,類似於以前的壓縮餅乾。關鍵在生產過程中,工作丸的膨化速度是可以控制的,詛咒3.0可以用與開藥類似的方式在生產過程中做手腳,生產出一粒超快速膨化的工作丸,再控制銷售過程專賣給撒碧,他在進工作餐時,喝水把工作丸送下去,結果小丸在嗓子眼就膨化了。

……

但詛咒3.0從來沒有找到目標,也沒有殺死過任何人。早在詛咒1.0誕生時,撒碧受到了不小的騷擾,還有媒體記者因此採訪過他,使他不得不改了名,甚至連姓也改了。姓撒的人本來就很少,加上這個名字不雅的諧音,在這個城市裡面沒有重名。同時,病毒中記錄的撒碧的工作單位和住址仍在他十幾年前所上的大學,使得定位他更不可能。詛咒曾經擁有了進入公安廳電腦追溯目標改名記錄的功能,但沒有成功。所以在以後的4年中,詛咒3.0仍然只是一件AI藝術品。

但詛咒通配者出現了,他們是大劉和大角。

萬用字元是一個古老的概念,源自導師時代(這時對作業系統的上古時代——DOS作業系統時代的稱呼),最常見的萬用字元有“*”和“?”兩種,用於泛指字串中的一切字元,其中“?”指代單一字串,“*”指代的字元數量不限,也最常用。比如:劉*,指姓劉的所有人;山西*,指以山西打頭的所有字串,而如果只有一個*,則指代一切了。所以在導師時代,del*.*是一個邪惡的命令(del是刪除命令,而DOS系統下的檔案全名分為檔名和副檔名兩部分,用.隔開。)在以後的作業系統演進中,萬用字元功能一直存在,只是系統進入圖形介面後人們很少使用命令列操作,一般人就漸漸把它淡忘了,但在包括詛咒3.0在內的各種軟體中,它是可用的。

這天是中秋節,但明月在太原城的璀璨燈火中像個髒兮兮的燒餅。大劉大角在五一廣場的一個長椅子上坐下來,擺開他們下午從垃圾桶中翻出的5半瓶酒兩半袋平遙牛肉幾乎一整袋晉祠驢肉和三粒工作丸,準備慶祝一番。天剛黑的時候,大劉還從一個垃圾桶中翻出一臺破膝上型電腦,他聲稱自己能把它修好,否則這一輩子計算機工作就算是白乾了。他蹲在長椅旁緊張地鼓搗起來,同時和大角意猶未盡地回味著下午救助站的性援助。大劉熱情地請大角把三粒工作丸都吃了,這樣可為自己省下不少酒肉,但大角並不上當,一粒也沒吃,只是喝酒吃肉。

電腦很快能用了,螢幕發出幽幽的藍光,大角發現無線上網功能竟然也恢復了,就***過電腦,先上QQ,他的號已經不能用了;再上九洲網站天空之城豆瓣水木清華大江東去……那些連結都早已消失,最後扔下電腦長嘆一聲:“唉——昔人已乘黃鶴去。”

大劉拿過半瓶酒喝起來,看了看螢幕:“此地連黃鶴樓也沒留下。”

然後大劉便細細檢視電腦中的東西,發現裡面安裝了大量的駭客工具和病毒樣本,這可能是一個駭客的本本,也許是在逃避AI警察的追捕時匆忙扔到垃圾桶中的。他順手開啟了一個桌面上的檔案,是一個已經反編譯出來的C程式,他認出了,這正是詛咒3.0。他隨意翻閱著程式碼,回憶著自己編寫電子詩人的時光,酒勁上來時翻到了目標識別引數那部分。

大角在一邊喋喋不休地回憶著當年崢嶸的科幻歲月,大劉很快也受了感染,推開本本一同回憶起來。想當年,自己那上帝視角的充滿陽剛之氣的毀滅史詩曾引起多少男人的共鳴啊,曾讓他們中的多少人心中充滿了軍國主義和****的萬丈激情!可現在,15本,僅僅賣出15本!TNN的!他又灌下去一大口,那還是一瓶老白汾,這酒的味道在這個年代已經面目全非,有點兒像威士忌了,但酒精度一點沒減。他開始恨男讀者,進而恨所有的男人,他兩眼直勾勾地看著螢幕上詛咒3.0的目標引數,說:“顯拽的圓潤木妖怪……胡東奇(現在的男人沒一個好東西)。”順手把姓名由“撒碧”換成“*”、工作單位和住址也由“太原工業大學,XX系,XX專業,XX宿舍樓,XX寢室”換成了“*,*,*,*,*”,只有性別引數仍為“男”。

大角也處於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感慨中。想當初,自己那色彩絢斕意境悠遠的美文如詩如夢,曾經迷倒多少MM,連自己也成為她們的偶像。可現在,看看旁邊經過的那些妙齡MM,居然沒一個人朝自己這邊看一眼,這太讓人失落了!他扔出一個已空的酒瓶,喃喃說道:“圓潤木素胡東奇,雨潤豆素?(男人不是好東西,女人就是?)”說著,把目標引數中的性別由“男”改成“女”。

大劉不幹了,覺得這沒女人什麼事,自己那些粗陋的小說從來也不指望獲得女讀者的青睞,就又把性別引數改回“男”,大角再改成“女”,兩人為懲罰自己的忘恩負義的讀者群爭執起來,太原也在成為寡婦城市和光棍城市的可能性之間搖擺不定。大劉大角最後掄起酒瓶打了起來,直到一個巡警制止了他們。兩人摸著腦袋上的鼓包,達成了一個妥協,把目標的性別引數改成了“*”,完成了咒詛3.0的通配。也許是因為打架的干擾,或由於已經爛醉,他們誰也沒動“太原市、山西省、中國”這三個引數。這樣,詛咒4.0誕生了。

太原被詛咒了。

新版詛咒誕生之際,立刻意識到了自己肩負的宏偉使命,由於這個操作太宏大了,詛咒4.0們沒有立刻行動,而是留下足夠的時間讓自己充分繁殖,以達到操作所需的足夠的數量,同時互相聯絡,慢慢生成一個統一行動的總體規劃,計劃的總原則是:對詛咒目標的清除首先從軟性操作開始,然後過渡到硬操作並逐步升級。

10小時後晨曦初露時,操作開始。

軟操作主要針對敏感的、神經脆弱的和衝動型的目標,特別是那些患有抑鬱症和狂躁症的男人女人,在這個心理病和心理諮詢氾濫的時代,詛咒4.0很容易找到這類人。在第一批操作中,有3萬名剛從醫院完成檢查的人被告之患有肝癌胃癌肺癌腦癌腸癌淋巴癌白血病、最多的是食道癌(本地區高發癌症),另有2萬名剛化驗過血的人被告之HIV陽性。這些結果並非來自簡單的偽造診斷結果,而是由詛咒4.0直接操縱B超、CT、核磁共振儀、血液化驗儀等醫療檢查裝置得出的“真實”結果,即使去不同醫院複查,結果也一樣。這5萬人中,大部分都選擇了治療,但有四百多人本來就活膩歪了,得知診斷結果後立刻一了百了,以後還陸續有做此選擇的。隨後,5萬名敏感的抑鬱的或狂躁的男女都接到了配偶或情人的電話,男人們聽到他們的女人說:你看你那個熊樣屁本事沒有你還像個男人嗎我已經和某某好了我們很和諧很幸福你去死吧;男人們對他們的女人說:你已人老珠黃其實你當初就是恐龍我瞎了眼怎麼看上你的現在我和小三在一起我們很和諧很幸福你去死吧;這個詛咒4.0編造的情敵大都是目標本來就最討厭的人。這5萬人中,大部分都透過直接找對方質問而消除了誤會,但也有約百分之一的人選擇了他殺和自殺,其中的一部分兩者同時做了。還有另外一些軟操作,比如在已經勢不兩立劍拔弩張的幾大黑幫之間挑起大規模械鬥,或把被判無期或有期徒刑的罪犯的判決書改成死刑並立即執行等等。但總的來說,軟操作效率很低,總共清除的目標也就是幾千人。不過詛咒4.0有著正確的心態,知道大事情是從一點一滴做起的,不以惡小而不為,所有的手段一定要都試到。

在軟操作中,詛咒4.0清除了自己最初的創造者。在創造詛咒以後的歲月中,詛咒始祖一直對男人倍加提防,二十年來一直用最現代化的手段監視老公,幾乎成為諜報專家。但突然接到一直安分守已的老公的一個電話,致使心臟病突發,送醫院後又被輸入進一步加劇心肌梗塞的藥物,死於自己的詛咒下。

五天後,硬操作開始了。之前的軟操作在城市中激發的超常的自殺和他殺率已經引起了高度恐慌,但詛咒4.0仍需避免政府的分析走上正確的軌道,所以硬操作的第一階段仍進行的很隱蔽。首先,吃錯藥的病人數量急劇增加,這些藥的包裝都正常,但吃下去大部分一劑致命。同時,吃飯噎死的人也大量出現,都是工作丸在嗓子眼膨化所致;還有少部分是撐死的,因為工作丸的壓縮密度大大超標,那些食客掂著沉甸甸的小丸,還以為物超所值呢。

第一次大規模清除操作是對自來水系統的操作。即使對於一切受控於網路人工智慧的城市,把***或介子氣加入自來水也是不可能的,詛咒4.0選擇了兩種無害的轉基因細菌,它們混合後則產生毒性。這兩種細菌並不是同時加入到自來水系統中,而是先加一種,待其基本排淨後再加第二種,兩種物質的混合其實是在人體內進行的,後一種細菌與前一種在胃和血液中的殘留髮生作用生成毒性,如果這時仍不致命,那目標去醫院取到的藥物再與體內已有的兩種細菌發生反應,做完最後的事。

這時,省公安廳和國家AI安全部已經定位了災難的來源,針對詛咒4.0的專殺工具正在緊急開發中,於是,詛咒操作急劇加速和升級,由隱藏的暗流變為驚天動地的噩夢。

這天早晨的交通高峰時段,從城市的地下傳來一連串的沉悶的爆炸聲,這是地鐵相撞的聲音。太原市的地鐵建成較晚,設計時正值城市成為爆發戶的時候,所以十分先進,磁懸浮並在真空隧道中執行,以高速聞名,被稱為準時空門,意思是從起點進去後很快就能從終點走出。因此它們的相撞也格外慘烈,地面因爆炸隆起一座座冒出濃煙的小山包,像城市突然長出的惡瘡。

這時,城市中的大部分汽車已被詛咒控制(這個時代,所有的汽車都能在網路AI的控制下自動行駛),成為進行詛咒操作的最有力的工具。一時間,全城的上百萬輛汽車像做布朗運動的分子那樣橫衝直撞,但這種撞擊並非雜亂無章,而是遵循著經過嚴密最佳化計算的規律和順序,每輛車首先儘可能多地清除車外行走的目標,所以在混亂的開始,發生撞擊的車輛並不多,每輛車都在追逐並衝撞行人,車與車之間密切配合,對行人圍追堵截,並在空地和廣場上形成包圍圈,最大的包圍圈在五一廣場,幾千輛汽車圍成一圈向心撞擊,一下子就清除了上萬個目標。當外面的行人幾乎都被清除或躲入建築物時,汽車開始撞向附近的建築物,以清除車內的目標。這種撞擊同樣是經過精密組織的,對於人口密集的大型建築物,車輛會集中撞擊,後面衝來的車會竄到前面已撞毀的車上面,就這樣一層層堆起來,在市裡最高建築三百層的煤交會大廈下面,撞來的車輛堆到十多層樓高,瘋狂燃燒著,像是堆在大廈周圍的一圈火化的柴堆。在大撞擊的前夜,市裡出現計程車集體排長隊加油的奇觀,在撞擊時它們的油箱都是滿的。與此同時,從城市兩個機場強行起飛的上百架民航飛機也紛紛在市區著陸,像一堆巨型***,加劇了火勢。

政府發出緊急通告,宣佈城市處於危機狀態,呼籲人們呆在家中。這個決定最初看來是正確的,因為與大型建築相比,居民樓大遭到的襲擊並不嚴重,這是因為居民區的道路顯然不像城市主要街道那麼寬敞,大撞擊開始後不久就堵塞了。但很快,詛咒4.0把每一戶人家都變成死亡的陷井,煤氣和液化汽全部開放,達到爆燃濃度後即點火引爆,一座座居民樓在爆炸中被火焰吞沒,有的整座建築都被炸飛了。

政府的下一步措施是全城斷電,但這時城市中已經沒電了,詛咒4.0失去了作用,但它們已經成功了。

整座城市陷入一片火海,火勢迅速增大,其猛烈程度產生了二戰時期德累斯頓大轟炸的效應:城內的氧氣被火焰耗盡,人即使逃離火區也難逃一死。

由於很少接觸上網的東西,同其他盲流哥們兒一樣,大劉和大角逃過了詛咒最初的操作。在後期操作開始後,他們憑著在城市中長期步行練就的技巧,以與其高齡不相稱的靈活躲過了多次汽車的衝撞,又憑著對市區道路的熟悉,在大火的初期倖存下來。但情況很快變的險惡了,整座城市變成火海時,他們正在還算寬闊的大營盤十字路口中心,窒息的熱浪開始籠罩一切,周圍高層建築中的火焰像巨型蜥蜴的長舌般舔過來。描寫過無數次宇宙毀滅的大劉此時驚慌失措,而作品充滿人文主義溫情的大角卻鎮定自若。

大角拂鬚環視著周圍的火海,用悠長的語調說:“早知毀滅如此壯觀,當初何不寫之?”

大劉兩腿一軟坐到地上:“早知毀滅這麼恐怖,當初寫它真是吃飽撐的!唉,俺這個烏鴉嘴,這下可好……”

最後他們達成了一致:只有牽涉到自個兒的毀滅才是最刺激的毀滅。

這時,他們聽到一個銀鈴般的聲音,像這火海中的一塊晶冰:“劉和角,快走!!”,循聲望去,只見兩匹快馬如精靈般穿出火海,馬上是SFK編輯部最漂亮的兩個長髮MM,她們把大劉大角拉上馬背,駿馬在火海的間隙中閃電般穿行,飛越過一排排燃燒的汽車殘骸。不一會兒,眼前豁然開闊,馬已奔上了汾河大橋。大劉和大角深吸清涼的空氣,抱著MM的纖腰,臉上感受著她長髮的輕拂,覺得這逃生之路還是太短了。

過了橋就基本進入安全地帶,很快和SFK編輯部的其他人會合,他們都騎著高頭大馬,這威武的馬隊向晉祠方向開去,吸引著路邊步行逃生者們驚羨的目光。大劉大角和SFK們都看到,倖存者的隊伍中還有一名騎腳踏車的人,之所以注意到他,是因為這年代腳踏車也都由網路控制,詛咒早就把所有的腳踏車完全鎖死了。騎車的是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他是撒碧。

由於早年被詛咒病毒騷擾,撒碧對網路產生了本能的恐懼和厭惡,在生活中儘可能在減速少與網路的接觸,比如他騎的腳踏車就是一輛二十年前的老古懂。他住的地方在汾河岸邊,靠近城市邊緣,在大撞擊開始時,他就騎著這輛絕對沒有上網的腳踏車逃了出來。其實,撒碧是這個時代少有的知足的人,對自己豔遇不斷的一生很滿足,這時就是死了也無怨無悔。

馬隊和撒碧最後上了山,大家站在山頂呆呆地看著下面燃燒的城市,這裡狂風呼嘯,這風掠過周圍的群山,從四面八方向心地刮向太原盆地,補充那裡因熱力而上升的空氣。

距他們不遠,省政府和市政府的主要成員正在走下載他們逃離火海的直升機。市長的口袋裡還裝著一份發言稿,那是即將到來的城慶日的發言。確定太原城的誕生日期頗費了番周折,專家們稱:公元前497年前古晉陽城問世,歷經春秋、戰國至唐、五代等十數個朝代,太原一直是中國北方的一個軍事重鎮。從公元979年趙宋毀太原,新興的太原又先後在宋、金、元、明、清等數朝中崛起,不僅是軍事重鎮,而且發展成為著名的文化古城和商業都會。於是提出了城慶口號:熱烈慶祝太原建市2500年!現在,歷經了25個世紀的城市正在火海中化為灰燼。

這時,同行的軍用電臺終於接通了與中央的聯絡,得知救援大軍正在從全國四面八方趕來,但通訊很快又中斷了,只聽到一片干擾聲。一小時後接到報告,各救援隊伍停止前進,空中的救援機群也轉向或返回。

省AI安全域性的一名負責人開啟膝上型電腦,上面顯示著最新編譯的詛咒5.0的程式碼。在目標引數中,其中的“太原市”、“山西省”、“中國”也換成了“*”、“*”、“*”。

2009.1.10於娘子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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