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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慈欣
上篇
低溫藝術家
是冰雪藝術節把低溫藝術家引來的。這想法雖然荒唐,但自海洋乾涸以後,顏冬一直是這麼想的,不管過去多少歲月,當時的情景仍然歷歷在目。
當時,顏冬站在自己剛剛完成的冰雕作品前,他的周圍都是玲瓏剔透的冰雕,向更遠處望去,雪原上矗立著用冰建成的高大建築,這些晶瑩的高樓和城堡浸透了冬日的陽光。這是最短命的藝術品,不久之後,這個晶瑩的世界將在春風中化做一汪清水,這過程除了帶給人一種淡淡的憂傷外,還包含了更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這也許是顏冬迷戀冰雪藝術的真正原因。
顏冬把目光從自己的作品上移開,下定決心在評委會宣佈獲獎名次之前不再看它了。他長出一口氣,抬頭掃了一眼天空,就在這時,他第一次看到了低溫藝術家。
最初他以為那是一架拖著白色尾跡的飛機,但那個飛行物的速度比飛機要快得多,它在空中轉了一個大彎,那尾跡如同一支巨大的粉筆在藍天上隨意地劃了個勾,在勾的未端,那個飛行物居然停住了,就停在顏冬正上方的高空中。尾跡從後向前漸漸消失,像是被它的釋放者吸回去似的。
顏冬仔細地觀察尾跡最後消失的那一點,發現那點不時地出現短暫的閃光,他很快確定,那閃光是一個物體反射陽光所至。接著他看到了那個物體,它是一個小小的球體,呈灰白色;很快他又意識到那個球體並不小,它看上去小隻是因為距離的原因,它這時正在飛快地擴大。顏冬很快明白了那個球體正在從高空向他站的地方掉下來,周圍的人也意識到了這點,人們四散而逃。顏冬也低頭跑起來,他在一座座冰雕間七拐八拐,突然間地面被一個巨大的陰影所籠罩,顏冬的頭皮一緊,一時間血液彷彿凝固了。但預料的打擊並未出現,顏冬發現周圍的人也都站住了腳,呆呆地向上仰望著,他也抬頭看,看到那個巨大的球體就懸在他們百米左右的上空。它並不是一個完全的球體,似乎在高速飛行中被汽流衝擊得變了形:向著飛行方向的一半是光滑的球面,另一半則出現了一束巨大的毛剌,使它看上去像一顆剪短了慧尾的慧星。它的體積很大,直徑肯定超過了一百米,像懸在半空中的一座小山,使地面上的人產生了一種巨大的壓迫感。
急劇下墜的球體在半空中急剎住後,被它帶動的空氣仍在向下衝來,很快到達地面,激起了一圈飛快擴大的雪塵。據說,當非洲的土著人首次觸控西方人帶來的冰塊時,總是猛抽回手,驚叫:好燙!在顏冬接觸到那團下墜的空氣的一剎那,他也產生了這種感覺。而能使在東北的嚴寒露天的人產生這種感覺,這團空氣的溫度一定低得驚人。幸虧它很快擴散了,否則地面上的人都會被凍僵,但即使這樣,幾乎所有的人暴露在外的面板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凍傷。
顏冬的臉已由於突然出現的嚴寒而麻木,他抬頭仔細觀察那個球體表面,那半透明的灰白色物質是他再熟悉不過的東西:冰,這懸在半空中的是一個大冰球。
空氣平靜下來之後,顏冬吃驚地發現,那半空中巨大冰球的周圍居然飄起了雪花,雪花很大,在藍天的背景前顯得異常潔白,並在陽光中閃閃發光。但這些雪花只在距球體表面一定距離內出現,飄出這段距離後立刻消失,以球體為中心形成了一個雪圈,彷彿是雪夜中的一盞街燈照亮了周圍的雪花。
“我是一名低溫藝術家!”一個清脆的男音從冰球中傳出,“我是一名低溫藝術家!”
“這個大冰球就是你嗎?”顏冬仰頭大聲問。
“我的形象你們是看不到的,你們看到的冰球是我的冷凍場凍結空氣中的水份形成的。”低溫藝術家回答說。
“那些雪花是怎麼回事?”顏冬又問。
“那是空氣中氧和氮的結晶體,還有二氧化碳形成的乾冰。”
“你的冷凍場真歷害!”
“當然,就像無數只小手攥緊無數顆小心臟一樣,它使其作用範圍內所有的分子和原子停止運動。”
“它還能把這個大冰團舉在空中嗎?”
“那是另一種場了,那是反引力場。你們每人使用的那一套冰雕工具真有趣:有各種形狀的小鏟和小刀,還有噴水壺和噴燈,有趣!為了製作低溫藝術品,我也擁有一套小小的工具,那就是幾種力場,種類沒有你們的這麼多,但也很好使。”
“你也創作冰雕嗎?”
“當然,我是低溫藝術家,你們的世界很適合進行冰雪造型藝術,我驚訝地發現這個世界早已存在這種藝術,我很高興地說,我們是同行。”
“你從哪裡來?”顏冬旁邊的另一位冰雕作者問。
“我來自一個遙遠的、你們無法理解的世界,那個世界遠不如你們的世界有趣。本來,我只從事藝術,一般不同其它世界交流的,但看到這樣一個展覽會,看到這麼多的同行,我產生了交流的願望。不過坦率地說,下面這些低溫作品中真正稱得上是藝術品的並不多。”
“為什麼?”有人問。
“過分寫實,過分拘泥於形狀和細節,當你們明白宇宙除了空間什麼都沒有,整個現實世界不過是一大堆曲率不同的空間時,就會看到這些作品是何等可笑。不過,嗯,這一件還是有點兒感覺的。”
話音剛落,冰團周圍的雪花伸下來細細的一縷,彷彿是沿著一條看不見的漏斗流下來的,這縷雪花從半空中一直伸到顏冬的冰雕作品頂部才消失。顏冬踮起腳尖,試探著向那縷雪花伸出戴著手套的手,在那縷雪花的附近,他的手指又有了那種灼熱感,他急忙抽回來,手已經在手套裡凍僵了。
“你是指我的作品嗎?”顏冬用另一支手揉著凍僵的手說,“我,我沒有用傳統的方法,也就是用現成的冰塊雕刻作品,而是建造了一個由幾大塊薄膜構成的結構,在這個結構下面長時間地升騰起由沸水產生的蒸汽,蒸汽在薄膜表面凍結,形成一種複雜的結晶體,當這種結晶體達到一定的厚度後,去掉薄膜,就做成了你現在看到的造形。”
“很好,很有感覺,很能體現寒冷之美!這件作品的靈感是來自……”
“來自窗玻璃!不知你是否能理解我的描述:在嚴冬的凌晨醒來,你朦朧的睡眼看到窗玻璃上佈滿了冰晶,它們映著清晨暗藍色的天光,彷彿是你一夜夢的產物……”
“理解理解,我理解!”低溫藝術家周圍的雪花歡快地舞動起來,“我的靈感也被激發了,我要創作!我必須創作!!”
“那個方向就是松花江,你可以去取一塊冰,或者……”
“什麼?你以為我這樣的低溫藝術家,要從事的是你們這種細菌般可憐的藝術嗎?這裡沒有我需要的冰材!”
地面上的人類冰雕藝術家們都茫然地看著來自星際的低溫藝術家,顏冬呆呆地說:“那麼,你要去……”
“我要去海洋!”
取冰
一支龐大的機群在五千米空中向海岸線方向飛行,這是有史以來最混雜的一個機群,它由從體型龐大的波音巨無霸到蚊子似的輕型飛機在內的各種飛機組成,這是全球各大通訊社派出的採訪飛機,還有研究機構和政府派出的觀察監視飛機。這亂哄哄的機群緊跟著前面一條短粗的白色航跡飛行著,像一群追趕著牧羊人的羊群。那條航跡是低溫藝術家飛行時留下的,它不停地催促後面的飛機快些,為了等它們它不得不忍受這比爬行還慢的速度(對於可隨意進行時空躍遷的它,光速已經是爬行了),它不停地抱怨說這會使自己的靈感消失的。
對於後面飛機上的記者們透過無線電喋喋不休的提問,低溫藝術家一概懶得回答,他只有興趣同坐在一架中央電視臺租用的運十二上的顏冬談話,於是到後來記者們都不吱聲了,只是專心地聽著這一對藝術家同行的對話。
“你的故鄉是在銀河系之內嗎?”顏冬問,這架運十二距離低溫藝術家最近,可以看到那個飛行中的冰球在白色航跡的頭部時隱時現,這航跡是冰球周圍的超低溫冷凝大氣中的氧氮和二氧化碳形成的,有時飛機不慎進入這滾滾掠過的白霧中,機窗上立刻覆蓋了厚厚的一層白霜。
“我的故鄉不屬於任何恆星系,它處於星系之間廣漠的黑暗虛空中。”
“你們的星球一定很冷。”
“我們沒有星球,低溫文明起源於一團暗物質雲中,那個世界確實很冷,生命從接近絕對零度的環境中艱難地取得微小的熱量,吮吸著來自遙遠星系的每一絲輻射。當低溫文明學會走路時,我們便迫不及待地進入銀河系這個最近的溫暖世界。在這個世界中我們也必須保持低溫狀態才能生存,於是我們成了溫暖世界的低溫藝術家。”
“你指的低溫藝術就是冰雪造型嗎?”
“哦,不不,用遠低於一個世界平均溫度的低溫與這個世界發生作用,以產生藝術效應,這都屬於低溫藝術。冰雪造型只是適合於你們世界的低溫藝術,冰雪的溫度在你們的世界屬於低溫,在暗物質世界就屬於高溫了;而在恆星世界,熔化的巖槳也屬於低溫材料。”
“我們之間對藝術美的感覺好像有共同之處。”
“不奇怪,所謂溫暖,不過是宇宙誕生後一陣短暫的痙攣所產生的同樣短暫的效應,它將像日落後的暮光一樣轉瞬即逝,能量將消失,只有寒冷永存,寒冷之美才是永恆的美。”
“這麼說,宇宙最終將熱寂?!”顏冬聽到耳機中有人問,事後知道他是坐在後面飛機上的一位理論物理學家。
“不要離題,我們只談藝術。”低溫藝術家冷冷地說。
“下面是海了!”顏冬無意間從舷窗望下去,看到彎曲的海岸線正在下面緩緩移過。
“再向前,我們要到最深的海洋,那裡便於取冰。”
“可哪兒有冰啊?”顏冬看著下面廣闊的藍色海面不解地問。
“低溫藝術家到哪裡,哪裡就會有冰。”
低溫藝術家又向前飛行了一個多小時,顏冬從飛機上向下看,下面早已是一片汪洋。這時,飛機突然拉昇,超重使顏冬兩眼一黑。
“天啊,我們差點撞上它!”飛行員大叫,原來低溫藝術家突然停下了,後面的飛機都猝不及防地紛紛轉向。“媽的,慣性定律對這傢伙不起作用,它的速度好像是在瞬間減到零,按理說這樣的減速早把冰球扯碎了!”飛行員對顏冬說,同時拔轉機頭,與別的飛機一起,浩浩蕩蕩地圍繞著懸在空中的冰球盤旋著。靜止的冰球又在空氣中產生了大量的氧氮雪花,但由於高空中的強風,雪花都被吹向一個方向,像是冰球隨風飄舞的白髮。
“我要開始創作了!”低溫藝術家說,沒等顏冬回話,它突然垂直附落下去,彷彿在空中舉著它的那支無形的巨手突然放開了。飛機上的人們看著它以自由落體越來越快地下落,很快消失在海面藍色的背景中,只能隱約看到它在空氣中拉出的一道霧化痕跡。很快,海面上出現了一團白色的水花,水花消失後有一圈波紋在擴散。
“這個外星人投海自殺了。”飛行員對顏冬說。
“別瞎扯了!”顏冬拖著東北口音白了飛行員一眼,“飛低些,那個冰球很快就要浮起來了!”
但冰球並沒有浮出來,在那個位置的海面上出現了一個白點,這白點很快擴大成一個白色的圓形區域。這時飛機的高度已經很低,顏冬仔細觀察,發現那白色區域其實是覆蓋海面的一層白色霧氣。白霧區域急劇擴大,加上飛機在繼續降低,很快可以看到的海面全部冒起了白霧。這時顏冬聽到了一個聲音,像連續的雷聲,又像是大地和山脈在斷裂,這聲音來自海面,蓋住了引擎的轟鳴聲。飛機貼海飛行,顏冬向下仔細觀察白霧下的海面,首先發現海面反射的陽光很完整很柔和,不像剛才那樣呈剌目的碎金狀;他接著看到海的顏色變深了,海面的波浪變得平滑了,但真正震撖他的是下一個發現:那些波浪是凝固不動的。
“天啊,海凍了!”
“你沒瘋吧?”飛行員扭頭掃了他一眼說。
“你自個兒仔細看看……嗨,我說你怎麼還往下降啊?想往冰面上降落?!”
飛行員猛拉操縱桿,顏冬眼前又一黑,聽到他說:“啊,不,媽的,真邪門兒了……”再看看他,一幅夢遊的表情,“我沒下降,那海面,哦不,那冰面,在自己上升!”這時他們聽到了低溫藝術家的聲音:
“你們的飛行器趕快讓開,別擋住上升的路,哼,要不是有同行在一架飛行器裡,我才不在乎撞著你們呢,我在創作中最討厭干擾靈感的東西。向西飛向西飛,那面距邊緣比較近!”
“邊緣?什麼的邊緣?”顏冬不解地問。
“我採的冰塊呀!”
所有的飛機像一群被驚飛的鳥,邊爬高邊向低溫藝術家指引的方向飛去,在它們下面,因溫度突降產生的白霧已消失,深藍色的冰原一望無際。儘管飛機在爬高,但冰原的上升速度更快,所以飛機與冰面的相對高度還是在不斷降低,“天啊,地球在追著我們呢!”飛行員驚叫道。漸漸地,飛機又緊貼著冰面飛行了,凝固的暗藍色波濤從機翼下滾滾而過,飛行員喊道:“我們只好在冰面上降落了!我的天,邊爬高邊降落,這太奇怪了!”
就在這時,運十二飛到了冰塊的盡頭,一道筆直的邊緣從機身下飛速掠過,下面重新出現了波光鱗鱗的液態海洋。這情形很像航空母艦上的戰鬥機起飛時,躍出甲板的瞬間所看到的,但後面這艘“航母”有幾千米高!顏冬猛回頭,看到一道巨大的暗藍色懸崖正在向後退去,這道懸崖表面極其平整,向兩端延伸出去,一時還望不到盡頭;懸崖下部與海面相接,可以看到海浪拍打在上面形成的一條白邊。但這道白邊在顏冬看到它幾秒鐘後就突然消失了,代之以另一條筆直的邊緣——大冰塊的底部已離開了海面。
大冰塊以更快的速度上升,運十二同時在下降,它的高度很快位於海面和空中的冰塊之間。這時顏冬看到了另一個廣闊的冰原,與剛才不同的是它在上方,形成了一個極具壓抑感的陰暗的天空。
隨著大冰塊的繼續上升,顏冬終於在視覺上證實了低溫藝術家的話:這確實是一個大塊冰,一大塊呈規則長方體的冰,現在,它在空中已經可以完整地看到,這暗藍色的長方體佔據了三分之二的天空,它那平整的表面不時反射著陽光,如同高空的一道道剌目的閃電。在由它構成的巨大的背景前有幾架飛機在緩緩爬行,如同在一座摩天大樓邊盤旋的小鳥,只有仔細看才能看到。事後從雷達觀測資料表明,這個冰塊的長為六十公里,寬二十公里,高五公里,為一個扁平的長方體。
大冰塊繼續上升,它在空中的體積漸漸縮小,終於在心理上可以讓人接受了。與此同時,它投在海面上巨大的陰影也在移動,露出了海洋上有史以來最恐怖的景象。
顏冬看到,他們飛行在一個狹長的盆地上空,這盆地就是大冰塊離開後在海中留下的空間。盆地四周是高達五千米的海水的高山,人類從未見過水能構成這樣的結構:它形成了幾千米高的懸崖!這液態的懸崖底部翻起百米高的巨浪,上部在不停在崩塌著,懸崖就在崩塌中向前推進,它的表面起伏不定,但總體與海底保持著垂直。隨著海水懸崖的推進,盆地在縮小。
這是摩西開紅海的反演。
最讓顏冬震撖的是,整個過程居然很慢!這顯然是尺度的緣故,他見過黃果樹瀑布,覺得那水流下落得也很慢,而眼前的這海水懸崖,尺度要比那瀑布大兩個數量級,這使得他可以有充足的時間欣賞這曠世奇觀。
這時,冰塊投下的陰影已完成消失,顏冬抬頭一看,冰塊看去只有兩個滿月大小,在天空中已不太顯眼了。
隨著海水懸崖的推進,盆地已縮成了一道峽谷,緊接著,兩道幾十公里長五千米高的海水懸崖迎面相撞,一聲沉悶的巨響在海天間久久迴盪,冰塊在海洋中留下空間完全消失了。
“我們不是在做夢吧?”顏冬自語道。
“是夢就好了,你看!”飛行員指指下面,在兩道懸崖相撞之處,海面並未平靜,而是出現了兩道與懸崖同樣長的波帶,彷彿是已經消失的兩道海水懸崖在海面的化身,它們分別向著相反的方向分離開來。從高空看去波帶並沒有驚人之處,但仔細目測可知它們的高度都超過了兩百米,如果近看,肯定像兩道移動的山脈。
“海嘯?”顏冬問。
“是的,可能是有史以來最大的,海岸要遭殃了。”
顏冬再抬頭看,藍天上,冰塊已看不到了,據雷達觀測,它已成為地球的一顆冰衛星。
在這一天,低溫藝術家以同樣的方式又從太平洋中取走了上百塊同樣大小的冰塊,把它們送入繞地球執行的軌道。
這天,在處於夜晚的半球,每隔兩三個小時就可以看到一群閃爍的亮點橫貫夜空飛過,與背景上的星星不同的是,如果仔細看,每個亮點都可以看出形狀,那是一個個小長方體,它們都在以不同的姿式自轉著,使它們反射的陽光以不同的頻率閃動。人們想了很久也不知如何形容這些太空中的小東西,最後還是一名記者的比喻得到了認可:
“這是宇宙巨人撒出的一把水晶骨牌。”
兩名藝術家的對話
“我們應該好好談談了。”顏冬說。
“我約你來就是為了談談,但我們只談藝術。”低溫藝術家說。
顏冬此時正站在一個懸浮於五千米空中的大冰塊上,是低溫藝術家請他到這裡來的。現在,送他上來的直升機就停在旁邊的冰面上,旋翼還轉動著,隨時準備起飛。四周是一望無際的冰原,冰面反射著耀眼的陽光,向腳下看看,藍色的冰層深不見底。在這個高度上晴空萬里,風很大。
這是低溫藝術家已從海洋中取走的五千塊大冰中的一塊,在這之前的五天裡,它以平均每天一千塊的速度從海洋中取冰,並把冰塊送到地球軌道上去。在太平洋和大西洋的不同位置,一塊塊巨冰在海中被凍結後升上天空,成為夜空中那越來越多的亮閃閃的“宇宙骨牌”中的一塊。世界沿海的各大城市都受到了海嘯的襲擊,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災難漸漸減少了,原因很簡單:海面在降低。
地球的海洋,正在變成圍繞它執行的冰塊。
顏冬用腳跺了跺堅硬的冰面說:“這麼大的冰塊,你是如何在瞬間把它凍結,如何使它成為一個整體而不破碎,又用什麼力量把它送到太空軌道上去?這一切遠超出了我們的理解和想像。”
低溫藝術家說:“這有什麼,我們在創作中還常常熄滅恆星呢!不是說好了只談藝術嗎?我這樣製作藝術品,與你用小刀鏟製作冰雕,從藝術角度看沒什麼太大的區別。”
“那些軌道中的冰塊暴露在太空強烈的陽光中時,為什麼不溶化呢?”
“我在每個冰塊的表面覆蓋了一層極薄的透明濾光膜,這種膜只允許不發熱頻段的冷光進入冰塊,發熱頻段的光線都被反射,所以冰塊保持不化。這是我最後一次回答你這類問題了,我停下工作來,不是為了談這些無聊的事,下面我們只談藝術,要不你就走吧,我們不再是同行和朋友了。”
“那麼,你最後打算從海洋中取多少冰呢?這總和藝術創作有關吧!”
“當然是有多少取多少,我向你談過自己的構思,要完美地表達這個構思,地球上的海洋還是不夠的,我曾打算從木星的衛星上取冰,但太麻煩了,就這麼將就吧。”
顏冬整理了一下被風吹亂的頭髮,高空的寒冷使他有些顫抖,他問:“藝術對你很重要嗎?”
“是一切。”
“可……生活中還有別的東西,比如,我們還需為生存而勞作,我就是長春光機所的一名工程師,業餘時間才能從事藝術。”
低溫藝術家的聲音從冰原深處傳了上來,冰面的振動使顏冬的腳心有些癢癢:“生存,咄咄,它只是文明的嬰兒時期要換的尿布,以後,它就像呼吸一樣輕而易舉了,以至於我們忘了有那麼一個時代竟需要花精力去維持生存。”
“那社會生活和政治呢?”
“個體的存在也是嬰兒文明的麻煩事,以後個體將溶入主體,也就沒有什麼社會和政治了。”
“那科學,總有科學吧?文明不需要認識宇宙嗎?”
“那也是嬰兒文明的課程,當探索進行到一定程度,一切將毫髮畢現,你會發現宇宙是那麼簡單,科學也就沒必要了。”
“只剩下藝術?”
“只剩藝術,藝術是文明存在的唯一理由。”
“可我們還有其它的理由,我們要生存,下面這顆行星上有幾十億人和更多的其它物種要生存,而你要把我們的海洋弄乾,讓這顆生命行星變成死亡的沙漠,讓我們全渴死!”
從冰原深處傳出一陣笑聲,又讓顏冬的腳癢起來,“同行,你看,我在創作靈感洶湧膨湃的時候停下來同你談藝術,可每次,你都和我扯這些雞毛蒜皮的事,真讓我失望,你應該感到羞恥!你走吧,我要工作了。”
“日你祖宗!”顏冬終於失去了耐心,用東北話破口大罵起來。
“是句髒話嗎?”低溫藝術家平靜地問,“我們的物種是同一個體一直成長進化下去的,沒有祖宗。再說你對同行怎麼這樣,嘻嘻,我知道,你忌妒我,你沒有我的力量,你只能搞細菌的藝術。”
“可你剛才說過,我們的藝術只是工具不同,沒有本質的區別。”
“可我現在改變看法了,我原以為自己遇到了一位真正的藝術家,可原來是一個平庸的可憐蟲,成天喋喋不休地談論諸如海洋幹了呀生態滅絕呀之類與藝術無關的小事,太瑣碎太瑣碎,我告訴你,藝術家不能這樣。”
“還是日你祖宗!!”
“隨你便吧,我要工作了,你走吧。”
這時,顏冬感到一陣超重,使他一屁股跌坐在光滑的冰面上,同時,一股強風從頭頂上吹下來,他知道冰塊又繼續上升了。他連滾帶爬地鑽進直升機,直升機艱難地起飛,從最近的邊緣飛離冰塊,險些在冰塊上升時產生的龍捲風中墜毀。
人類與低溫藝術家的交流徹底失敗了。
夢之海
顏冬站在一個白色的世界中,腳下的土地和周圍的山脈都披上了銀裝,那些山脈高大險峻,使他感到彷彿置身於冰雪覆蓋的喜馬拉雅山中。事實上,這裡與那裡相反,是地球上最低的地方,這是馬裡亞納海溝,昔日太平洋最深的海底。覆蓋這裡的白色物質並非積雪,而是以鹽為主的海水中的礦物質,當海水被凍結後,這些礦物質就析出並沉積在海底,這些白色的沉積鹽層最厚的地方可達百米。
在過去的二百天中,地球上的海洋已被低溫藝術家用光了,連南極和格稜蘭的冰川都被洗劫一空。
現在,低溫藝術家邀請顏冬來參加他的藝術品最後完成的儀式。
前方的山谷中有一片藍色的水面,那藍色很純很深,在雪白的群峰間顯得格外動人。這就是地球上最後的海洋了,它的面積大約相當於滇池大小,早已沒有了海洋那廣闊的萬傾波濤,表面只是蕩起靜靜的微波,像深山中一個幽靜的湖泊。有三條河流匯入了這最後的海洋,這是在乾涸的遼闊海底長途跋涉後倖存下來的大河,是地球上有史以來最長的河,到達這裡時已變成細細的小溪了。
顏冬走到海邊,在白色的海灘上把手伸進輕輕波動著的海水,由於水中的鹽分已經飽和,海面上的波浪顯得有些沉重,而顏冬的手在被微風吹乾後,析出了一層白色的鹽未。
空中傳來一陣顏冬熟悉的尖嘯聲,這聲音是低溫藝術家向下滑落時衝擊空氣發出的。顏冬很快在空中看到了它,它的外形仍是一個冰球,但由於直接從太空返回這裡,在大氣中飛行的距離不長,球的體積比第一次出現時小了許多。這之前,在冰塊進入軌道後,人們總是用各種手段觀察離開冰塊時的低溫藝術家,但什麼也沒看到,只有它進入大氣層後,那個不斷增大的冰球才能標識它的存在和位置。
低溫藝術家沒有向顏冬打招呼,冰球在這最後海洋的中心垂直墜入水面,激起了高高的水柱。然後又出現了那熟悉的一幕:一圈冒出白霧的區域從墜落點飛快擴散,很快白霧蓋住了整個海面;然後是海水快速凍結時發出的那種像斷裂聲的巨響;再往後白霧消散,露出了凝固的海面。與以住不同的是,這次整個海洋都被凍結了,沒有留下一滴液態的水;海面也沒有凝固的波浪,而是平滑如鏡。在整個凍結過程中,顏冬都感到寒氣撲面。
接著,已凍結的最後的海洋被整體提離了地面,開始只是小心地升到距地面幾厘米處,顏冬看到前面冰面的邊緣與白色鹽灘之間出現了一條黑色的長縫,空氣湧進長縫,去填補這剛剛出現的空間,形成一股緊貼地面的疾風,被吹動的鹽塵埋住了顏冬的腳。提升速度加快,最後的海洋轉眼間升到半空中,如此巨大體積物體的快速上升在地面產生了強烈的氣流擾動,一股股旋風捲起鹽塵,在峽谷中形成一道道白色的塵柱。顏冬吐出飛進嘴裡的鹽未,那味道不是他想像的鹹,而是一種難言的苦澀,正如人類面臨的現實。
最後的海洋不再是規則的長方體,它的底部精確地模印著昔日海洋最深處的地形。顏冬注視著最後的海洋上升,直到它變成一個小亮點溶入浩蕩的冰環中。
冰環大約相當於銀河的寬度,由東向西橫貫長空。與天王星和海王星的環不同,冰環的表面不是垂直而是平行於地球球面,這使得它在空中呈現一條寬闊的光帶。這光帶由二十萬塊巨冰組成,環繞地球一週。在地面可以清楚地分辯出每個冰塊,並能看出它的形狀,這些冰塊有的自轉有的靜止,這二十萬個閃動或不閃動的光點構成了一條壯麗的天河,這天河在地球的天空中莊嚴地流動著。
在一天的不同時段,冰環的光和色都進行著豐富的變幻。
清晨和黃昏是它色彩最豐富的時段,這時冰環的色彩由地平線處的桔紅漸變為深紅,再變為碧綠和深藍,如一條宇宙彩虹。
在白天,冰環在藍天上呈耀眼的銀色,像一條流過藍色平原的鑽石大河。白天冰環最壯觀的景像是環食,即冰環擋住太陽的時刻,這時大量的冰塊折射著陽光,天空中出現奇偉瑰麗的焰火表演。依太陽被冰環擋住的時間長短,分為交叉食和平行食,所謂平行食,是太陽沿著冰環走過一段距離,每年還有一次全平行食,這天太陽從升起到落下,沿著冰環走完它在天空中的全部路程。這一天,冰環彷彿是一條撒在太空中的銀色火藥帶,在日出時被點燃,那璀燦的火球瘋狂燃燒著越過長空,在西邊落下,其壯麗之極,已很難用語言表達。正如有人驚歎:“這一天,上帝從空中踱過。”
然而冰環最迷人的時刻是在夜晚,它發出的光芒比滿月亮一倍,這銀色的光芒撒滿大地。這時,彷彿全宇宙的星星都排成密集的佇列,在夜空中莊嚴地行進,與銀河不同,這條浩蕩的星河中可以清楚地分辯出每個長方體的星星。這密密麻麻的星星中有一半在閃耀,這十萬顆閃動的星星在星河中構成湧動的波紋,彷彿宇宙的大風吹拂著河面,使整條星河變成了一個有靈性的整體……
在一陣尖嘯聲中,低溫藝術家最後一次從太空返回地面,懸在顏冬上空,一圈紛飛的雪花立刻裹住了它。
“我完成了,你覺得怎麼樣。”它問。
顏冬沉默良久,只說出了兩個字:“服了。”
他真的服了,這之前,他曾連續三天三夜仰望著冰環,不吃不喝,直到虛脫。能起床後他又到外面去仰望冰環,他覺得永遠也看不夠。在冰環下,他時而迷亂,時而沉浸於一種莫名的幸福之中,這是藝術家找到終極之美時的幸福,他被這宏大的美完全征服了,整個靈魂都溶化於其中。
“做為一個藝術家,能看到這樣的創造,你還有它求嗎?”低溫藝術家又問。
“我真無它求了。”顏冬由衷地回答。
“不過嘛,你也就是看看,你肯定創造不出這種美,你太瑣碎。”
“是啊,我太瑣碎,我們太瑣碎,有啥法子?都有自己和老婆孩子要養活啊。”
顏冬坐到鹽地上,把頭埋在雙臂間,沉浸在悲哀之中。這是一個藝術家在看到自己永遠無法創造的美時,在感覺到自己永遠無法超越的界限時,產生的最深的悲哀。
“那麼,我們一起給這件作品起個名字吧,叫——夢之環,如何?”
顏冬想了一會,緩緩地搖了搖頭:“不好,它來自於海洋,或者說是海洋的昇華,我們做夢也想不到海洋還具有這種形態的美,就叫——夢之海吧。”
“夢之海……很好很好,就叫這個名字,夢之海。”
這時顏冬想起了自己的使命:“我想問,你在離開前,能不能把夢之海再恢復成我們的現實之海呢?”
“讓我親自毀掉自己的作品,笑話!”
“那麼,你走後,我們是否能自己恢復呢?”
“當然可以,把這些冰塊送回去不就行了?”
“怎麼送呢?”顏冬抬頭問,全人類都在豎起耳朵聽。
“我怎麼知道。”低溫藝術家淡淡地說。
“最後一個問題:做為同行,我們都知道冰雪藝術品是短命的,那麼夢之海……”
“夢之海也是短命的,冰塊表面的濾光膜會老化,不再能夠阻攔熱光。但它消失的過程與你的冰雕完全不同,這過程要劇烈和壯觀的多:冰塊汽化,壓力使薄膜炸開,每個冰塊變成一個小慧星,整個冰環將迷漫著銀色的霧汽,然後夢之海將消失在銀霧中,然後銀霧也擴散到太空消失了,宇宙只能期待著我在遙遠的另一個世界的下一個作品。”
“這將在多長時間後發生?”顏冬聲音有些發顫。
“濾光膜失效,用你們的計時,嗯,大約二十年吧。嗨,怎麼又談起藝術之外的事了?瑣碎瑣碎!好了同行,永別了,好好欣賞我留給你們的美吧!”
冰球急速上升,很快消失在空中。據世界各大天文機構觀測,冰球沿垂直於黃道面的方向急速飛去,在其加速到光速一半時,突然消失在距太陽13個天文單位的太空中,好像鑽進了一個看不見的洞,以後它再也沒回來。
下篇
紀念碑和導光管
乾旱已持續了五年。
焦黃的大地從車窗外掠過,時值盛夏,大地上沒有一點綠色,樹木全部枯死,裂紋如黑色的蛛網覆蓋著大地,乾熱風揚起的黃沙不時遮蓋了這一切。有好幾次,顏冬確信他看到了鐵路邊被渴死的人的屍體,但那些屍體看上去像是旁邊枯死的大樹上掉下的一根根幹樹枝,倒沒什麼恐怖感。這嚴酷的乾旱世界與天空中銀色的夢之海形成鮮明的對比。
顏冬舔了舔乾裂的嘴唇,一直捨不得喝自己帶的那壺水,那是他全家四天的配給,是妻子在火車站硬讓他帶上的。昨天單位裡的職工鬧事,堅決要求用水來發工資,市場上非配給的水越來越少,有錢也買不到了……這時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扭頭一看是鄰座。
“你就是那個外星人的同行吧?”
自從成為人類與低溫藝術家溝通的信使,顏冬就成了名人,開始他是一位正面角色和英雄,可是低溫藝術家走後情況就發生了變化,有種說法,說是他在冰雪藝術節上激發了低溫藝術家的靈感,否則什麼事都不會發生。大多數人都知道這是無稽之談,但有個發洩怨氣的物件總是好事,所以到現在,他在人們的眼中簡直成了外星人的同謀。好在後來有更多的事要操心,人們漸漸把他忘了。但這次他雖戴著墨鏡,還是被認了出來。
“你請我喝水!”那人沙啞地說,嘴唇上有兩小片幹皮屑掉了下來。
“幹什麼,你想搶劫?”
“放聰明點兒,不然我要喊了!”
顏冬只好把水壺遞給他,這傢伙一口氣喝了個底朝天,旁邊的人驚異地看著他,從過道上路過的列車員也站住呆呆地看了他半天,他們不敢相信競有人這麼侈奢,這就像有海時(人們對低溫藝術家到來之前的時代的稱呼)看著一個富豪一人吃一頓價值十萬元的盛宴一樣。
那人把空水壺還給顏冬,又拍拍他的肩膀低聲說:“沒關係的,很快就都結束了。”
顏冬明白他這話的含義。
首都的街道上已很少有汽車,罕見的汽車也是改裝後的氣冷式,傳統的水冷式汽車已經嚴格禁止使用了。幸虧世界危機組織中國分部派了輛車來接他,否則他絕對到不了危機組織的辦公大樓的。一路上,他看到街道都被沙塵暴帶來的黃塵所覆蓋,見不到幾個行人,缺水的人在這乾熱風中行走是十分危險的。
世界像一條離開水的魚,已經咽咽一息了。
到了危機組織辦公大樓後,顏冬首先去找組織的負責人報到,負責人帶著他來到了一間很大的辦公室,告訴他這就是他將要工作的機構。顏冬看看辦公室的門,與其它的辦公室不同,這扇門上沒有標牌,負責人說:
“這是一個秘密機構,這裡所有的工作嚴格保密,以免引起社會動亂,這個機構的名稱叫紀念碑部。”
走進辦公室,顏冬發現這裡的人都有些古怪:有的人頭髮太長,有的人沒有頭髮;有的人的穿著在這個艱難時代顯得過份整潔,有的人除了短褲外什麼都沒穿;有的人神色憂鬱,有的人興奮異常……中間的長桌上放著許多奇形怪狀的模型,看不出是幹什麼用的。
“歡迎您,冰雕藝術家先生!”在聽完負責人的介紹後,紀念碑部的部長熱情地向顏冬伸出手來,“您終於有機會把您從外星人那裡得到的靈感發揮出來,當然,這次不能用冰為材料,我們要創作的,是一件需要永久儲存的作品。”
“這是在幹什麼?”顏冬不解地問。
部長看看負責人又看看顏冬,說:“您還不知道?我們要建立人類紀念碑!”
顏冬顯得更加茫然了。
“就是人類的墓碑。”旁邊一位藝術家說,這人頭髮很長,衣衫破爛,一付頹廢派模樣,一手拿著一瓶二鍋頭喝得很有些醉意,這東西是有海時剩下的,現在比水便宜多了。
顏冬向四周看看說:“可……我們還沒死啊。”
“等死了就晚了,”負責人說,“我們應該做最壞的打算,現在是考慮這事的時候了。”
部長點點頭說:“這是人類最後的藝術創作,也是最偉大的創作,作為一名藝術家,還有什麼比參加這一創作更幸福的呢?”
“其實都他媽多……多餘!”長髮藝術家揮著酒瓶說:“墓碑是供後人憑弔的,沒有後人了,還立個鳥碑?”
“注意名稱,是紀念碑!”部長嚴肅地更正道,然後笑著對顏冬說:“雖這麼說,可他提出的創意還是不錯的:他提議全世界每人拿出一顆牙齒,用這些牙齒可以建造一座巨碑,每個牙齒上刻一個字,足以把人類文明最詳細的歷史都刻上了。”他指指一個看上去像白色金字塔的模型。
“這是對人類的褻瀆!”另一位光頭藝術家喊道,“人類的價值在於其大腦,他卻要用牙齒來紀念!”
長髮藝術家又掄起瓶子灌了一口:“牙……牙齒容易儲存!”
“可大部分人都還活著!”顏冬又嚴肅在重複一遍。
“但還能活多久呢?”長髮藝術家說,一談到這個話題,他的口齒又利落了,“天上滴水不下,江河干涸,農業全面絕收已經三年了,百分之九十的工業已經停產,剩下的糧食和水,還能維持多長時間?”
“這群廢物,”禿頭藝術家指著負責人說:“忙活了五年時間,到現在一塊冰也沒能從天上弄下來!”
對禿頭藝術家的指責,負責人只是付之一笑:“事情沒有那麼簡單。以人類現有的技術,從軌道上迫降一塊冰並不難,迫降一百甚至上千塊冰也能做到,但要把在太空中繞地球執行的二十萬塊冰全部迫降,那完全是另一回事了。如果用傳統手段,用火箭發動機減速冰塊使其返回大氣層,就需製造大量可重複使用的超大功率發動機,並將它們送入太空,這是一個巨大的技術工程,以人類目前的技術水平和資源貯備,有許多不可克服的障礙。比如說,要想拯球地球的生態系統,如果從現在開始,需要在四年時間裡迫降一半冰塊,這樣平均每年就要迫降兩萬五千塊冰,它所需要的火箭燃料在重量上比有海時人類一年消耗的汽油還多!可那不是汽油,那是液氫液氧和四氧化二氮、偏二甲肼之類,製造它們所消耗的能量和資源,是生產汽油的上百倍,僅此一項,就使整個計劃成為不可能。”
長髮藝術家點點頭:“所以說未日不遠了。”
負責人說:“不,不是這樣,我們還可以採取許多非傳統非常規方法,希望還是有的,但在我們努力的同時,也要做最壞的打算。”
“我就是為這個來的。”顏冬說。
“為最壞的打算?”長髮藝術家問。
“不,為希望。”他轉向負責人說:“不管你們召我來幹什麼,我來有自己的目的。”他說著指了指自己帶的那體積很大的行囊,“請帶我到海洋回收部去。”
“你去回收部能幹什麼?那裡可都是科學家和工程師!”禿頭藝術家驚奇地問。
“我從事應用光學研究,職稱是研究員,除了與你們一樣做夢外,我還能幹些更實際的事。”顏冬掃了一眼周圍的藝術家說。
在顏冬的堅持下,負責人帶他來到了海洋回收部。這裡的氣氛與紀念碑部截然不同,每個人都在電腦前緊張地工作著。辦公室的正中央放著一臺可以隨意取水的飲水機,這簡直是國王的待遇,不過想想這些人身上集中了人類的全部希望,也就不奇怪了。
見到海洋回收部的總工程師後,顏冬對他說:“我帶來了一個回收冰塊的方案。”說著他開啟揹包,拿出了一根白色的長管子,管子有手臂粗,接著他又拿出一個約一米長的圓筒。顏冬走到一個向陽的窗前,把圓筒伸到窗外擺弄著,那圓筒像傘一樣撐開,“傘”的凹面鍍著鏡面膜,使它成為一個類似於太陽灶的拋物面反射鏡。接著,顏冬把那根管子從反射鏡底部的一個小圓洞中穿過去,然後調節鏡面的方向,使它把陽光焦聚到伸出的管子的端部。立刻,管子的另一端把一個剌眼的光斑投到室內的地板上,由於管子平放在地上,那個光斑呈長橢園形。
顏冬說:“這是用最新的光導纖維做成的導光管,在導光時衰減很小。當然,實際系統的尺寸比這要大得多,在太空中,只要用一面直徑二十米左右的拋物面反射鏡,就可以在導光管的另一端得到一個溫度達三千度以上的光斑。”
顏冬向周圍看看,他的演示並沒有產生預期的效果,那些工程師們扭頭朝這邊看看,又都繼續專注於自己的電腦螢幕不再理會他了。直到那光斑使防靜電地板冒出了一股青煙,才有最近的一個人走了過來,說:“幹什麼,還嫌這兒不熱?”同時把導光管輕輕向後一拉,使採光的一端脫離了反射鏡的焦距,地板上的光斑雖然還在,但立刻變暗了許多,失去了熱度。顏冬驚奇地發現,這人擺弄這東西很在行。
總工程師指指導光管說:“把這些東西收起來,喝點水吧。聽說你是坐火車來的,從長春到這兒的火車居然還開?你一定渴壞了。”
顏冬急著想解釋自己的發明,但他確實渴壞了,冒煙的嗓子一說不出話來。
“不錯,這確實是目前最可行的方案。”總工程師遞給顏冬一杯水。
顏冬一口氣喝光了那杯水,呆呆地望著總工程師問:“您是說,已經有人想到了?”
總工程師笑著說:“與外星人相處,使你低估人類的智力了。其實,在低溫藝術家把第一塊冰送到軌道上時,這個方案就已經有很多人想到了。後來又有了許多變種,比如用太陽能電池板代替反射鏡,用電線和電熱絲代替導光管,其優點是裝置容易製造和運送,缺點是效率不如導光管方案高。現在,對它的研究已進行了五年,技術上已經成熟,所需的裝置也大部分製造出來了。”
“那為什麼還不實施?”
旁邊的一名工程師說:“這個方案,將使地球海洋失去百分之二十一的水,這部分水或變成推進蒸汽散失了,或在再入大氣時被高溫離解。”
總工程師扭頭對那名工程師說:“你們可能還不知道,美國人最新的計算機模擬表明,在電離層之下,再入時高溫離解產生的氫氣會立刻同周圍的氧再化合形成水,所以高溫離解的損失以前被高估了,總損失率估計為百分之十八,”他又轉發向顏冬,“但這個比例也夠高的了。”
“那你們有把太空中的水全部取回來方案嗎?”
總工程師搖搖頭,“唯一的可能是用核聚變發動機,但目前我們在地面上都得不到可控的核聚變。”
“那為什麼還不快些行動呢?要知道,猶豫不決的話地球會失去百分之百的水的。”
總工程師堅定地點點頭:“所以,在長時間的猶豫之後我們決定行動了,很快,地球將為生存決一死戰。”
回收海洋
顏冬加入了海洋回收部,負責對已生產出的導光管進行驗收的工作,這雖不是核心崗位,也使他感到很充實。
在顏冬到達首都一個月後,人類回收海洋的工程開始了。
在短短的一個星期內,從全球各大發射基地,有八百枚大型運載火箭發射升空,把五萬噸荷載送入地球軌道。然後,從北美的發射基地,二十架太空梭向太空運送了三百名宇航員。由於沿同一航線頻繁發射,在各基地上空形成了一道長久不散的火箭尾跡,從軌道上看,彷彿是從各大陸向太空牽了幾根蛛絲。
這批發射,把人類在太空的活動規模提高了一個數量級,但所使用的技術仍是二十世紀初的,這使人們意識到,在現有的條件下,如果全世界齊心協力孤注一擲幹一件事,會取得怎樣的成就。
在直播的電視中,顏冬同所有人一起目睹了在第一個冰塊上安裝減速推進系統的過程。
為了降低難度,首批迫降的冰塊都是不自轉的。三名宇航員降落在這樣一個冰塊上,他們攜帶著如下裝備:一輛形狀如炮彈,能夠在冰塊中鑽進的鑽孔車、三根導光管、一根噴射管、三個摺疊起來的拋物面反射鏡。只有這時才能感覺到冰塊的巨大,他們三人彷彿是降落在一個小小的水晶星球上,在太空中強烈的陽光下,腳下的冰的大地似乎深不可測。在黑色的天空上,遠遠近近懸浮著無數個這樣的水晶星球,有些還在自轉著。周圍那些自轉或不自轉的冰塊反射和折射著陽光,在三名宇宙員站立的冰面上,不停地進行著令人目眩的光與影的變幻。向遠處看,冰環中的冰塊看去越來越小,密度卻越來越大,漸漸縮成一條緻密的銀帶彎向地球的另一面。距離最近的一個冰塊與他們所在的這塊間距只有三千米,以它的短軸為軸自轉著,在他們眼中這種自轉有一種攝人心魄的氣勢,彷彿三隻小螞蟻看著一幢水晶摩天大樓一次次倒塌下來。這兩個冰塊在一段時間後將會因引力而相撞,結果將使濾光膜破裂,冰塊解體,破碎後的冰塊將很快在陽光蒸發消失。這種相撞在冰環中已發生了兩次,這也是首先迫降這塊冰的原因。
操作開始後,一名宇航員啟動了那輛鑽孔車,鑽頭車首旋轉起來,冰屑呈錐狀向外飛濺,在陽光下閃閃發光。鑽孔車鑽破了冰面那層看不見的濾光膜,像一枚被擰進去的螺絲一樣鑽進了冰面,在後面留下了一個圓形的鑽洞。隨著鑽洞向冰層深處延伸,在冰層中隱約可以看到一條不斷延長的白線。到達預定深度後,鑽孔車轉向,沿另一個方向駛出冰面,這就形成了另一條鑽洞。最後,共向冰塊深處打了四條鑽洞,它們都相交於冰層深處的一點。接下來,宇航員們把三根導光管插入三個鑽洞,再把一根噴射管插入直徑較大的第四條鑽洞,噴射管的噴口正對著冰塊執行的方向。然後,宇航員用一根細管嚮導光管、噴射管與洞壁之間填充某種速凝液體,使其形成良好的密封。最後,他們張開了拋物面反射鏡。如果說回收海洋的最初階段採用了什麼最新技術的話,那就是這些反射鏡了。它們是奈米科技創造的奇蹟,在摺疊起來時只有一立方米大小,但張開後形成一面直徑達五百米巨型反射鏡。這三面反射鏡,像冰塊上生長的三片銀色的荷葉。宇航員們調整導光管的伸出端,便其受光端頭與反射鏡的焦點重合。
在冰層深處三條鑽洞的交點,出現了一個明亮的光點,它像一個小太陽,照亮了大冰塊中神話般的奇景:銀色的魚群,隨波浪舞動的海草……這一切在瞬問凍結時都保持著栩栩如生的姿態,甚至連魚嘴中吐出的串串小汽泡都清晰可見。在距此一百多公里的另一個也在回收中的冰塊裡,導光管匯入冰層深處的陽光照出了一個巨大的黑影,那是一條長達二十多米的藍鯨!這就是人類昔日的海洋。
蒸汽使冰層深處的光點很快模糊了,在蒸汽散射下,變成了一個白色光球,隨著被溶化的冰體積的增加,光球漸漸膨脹。當壓力達到預定值後,噴射管噴咀上的蓋板被衝開了,一股洶湧的蒸汽流急速噴出,由於沒有阻力,它呈一個尖尖的錐形向遠方擴散,最後在陽光中淡化消失了;還有一部分蒸汽進入了另一個冰塊的陰影,被冷凝成冰晶,彷彿是一大群在陰影中閃閃發光的熒火蟲。
首批一百個冰塊上的減速推進系統啟動了,由於冰塊質量巨大,系統產生的推力相對來說很小,所以它們須執行少則十五天多則一個月的時間,才能使冰塊減速到墜入大氣層的速度。在墜落之前,宇航員們將再次登上冰塊,取回導光管和反射鏡。要全部迫降二十萬個冰塊,這些裝置應儘可能重複使用。
以後對自轉的冰塊的回收操作要複雜許多,推進系統將首先剎住其自轉,再進行減速。
冰流星
顏冬與危機委員會的人們一起來到太平洋中部的平原上,觀看第一批冰流星墜落。
昔日的洋底平原一片雪白,反射著強烈的陽光,不戴墨鏡是睜不開眼的。但這並沒有使顏冬想起自己的東北故鄉的雪原,因為這裡是地獄般炎熱,地面氣溫接近50攝氏度,熱風吹起鹽塵,打得臉生疼。在遠處,有一艘十萬噸油輪,那巨大的船體斜立在地面,下面那有幾層樓高的螺旋漿和舵上覆滿了鹽層。再看看更遠處連綿的白色群山,那是人類從未見過的海底山脈,顏冬的腦海中頓時湧出兩句詩:
大海是船兒的陸地,黑夜是愛情的白天。
他苦笑了一下,經歷了這樣的災難,還擺脫不了藝術家的思維。
一陣歡呼聲響起,顏冬抬頭向人們所指的方向望去,看到在橫貫長空的銀色冰環中,出現了一個紅色的這亮點,這亮點漂出了冰環,膨脹成一個火球,火球的後面拖著一條白色的尾跡,這水蒸汽尾跡越來越長越來越粗,其色彩也更濃更白。很快,火球分裂了成數十塊,每一塊又繼續分裂,每一小塊都拖著長長的白尾,這一片白色的尾跡覆蓋了半個天空,似乎是一棵白色的聖誕樹,每根樹枝的枝頭都掛著一盞亮閃閃的小燈……
更多的冰流星出現了,超音速音爆傳到地面,像滾滾的春雷。天空中舊的水蒸汽尾跡在漸漸淡化,新的尾跡不斷出現,使天空被一張錯綜複雜的白色巨網所覆蓋,現在,已有幾萬億噸的水重新屬於地球了。
大部分冰流星都在空中分裂汽化了,但有也有一個較大的碎冰塊直接墜落到地面,墜落點距離顏冬所在的地方約四十公里,海底平原在一聲巨響中震動不已,在遠處的山脈間騰起一團頂天立地的白色蘑菇雲,這大團的水蒸汽在陽光下發出耀眼的白光,並隨風漸漸擴散,變為天空中的第一片雲層。後來,雲多了起來,第一次擋住了灸烤大地五年的烈日,並蓋滿了整個天空,顏冬感到一陣沁人心肺的涼爽。
後來,雲層變黑變厚,其中紅光閃閃,不知是閃電,還是仍在不斷墜落的冰流星的光芒。
下雨了!這是即使在有海時也罕見的大暴雨,顏冬和其他人在雨中歡呼狂奔,他們覺得靈魂都在這雨中溶化了。但後來大家只好都躲回車內或直升機裡,因為這時人在雨地中會窒息。
雨一直下到黃昏才停,海底平原上出現了許多水窪,在從雲縫中露出的夕陽下閃著金光,彷彿大地的一隻只剛睜開的眼睛。
顏冬隨著人群,踏著粘稠的鹽漿,跑到最近的水窪前。他捧起一捧水,把那沉甸甸的飽和鹽水撒到自己的臉上,任它和淚水一同流下,哽咽著說:
“海啊,我們的海啊……”
尾聲
十年以後。
顏冬走上了冰封的松花江江面,他裹著一件破大衣,旅行袋中放著那套儲存了十五年的工具:幾把形狀各異的刀鏟,一個錘子,一隻噴水壺。他跺跺腳,證實江面確實凍住了。松花江早在五年前就有了水,但這是第一次封凍,而且是在夏天封凍。由於乾旱少雨,同時大量的冰流星把其引力勢能在大氣層中轉化為熱能,全球氣候一直炎熱無比。但在海洋回收的最後階段,最大體積的冰塊被迫降,這些冰塊分裂後的碎塊也較大,大多直接撞擊地面。除了幾座城市被摧毀外,撞擊激起的塵埃擋住了太陽的熱量,使全球氣溫驟降,地球進入了新的冰期。
顏冬抬頭看看夜空,這是他童年時看到的星空,冰環已經消失,只有從快速的運動中才能把太空中殘餘的少量小冰塊與群星的背景區分開來。夢之海又變回現實的海,這件宏偉的藝術品,其絕美與惡夢一起永遠銘刻在人類的記憶中。
雖然回收海洋的工程已經結束,但以後的全球氣候肯定仍是極其惡劣的,生態還要很長時間才能恢復。在可以看到的未來,人類的生活將是十分艱難的。但至少可以活下去了,這使所有的人感到了滿足,確實,冰環時代使人類學會了滿足,但人類還學會了更重要的東西。現在,世界危機組織會改名為太空取水組織,另一個宏大的工程正在計劃中:人類打算飛向遙遠的類木行星,把木星衛星上和土星光環中的水取回地球,以彌補地球在海洋回收過程中失去的百分之十八的水。人們首先打算用已經掌握的冰塊驅動技術,驅動土星光環中的冰塊駛向地球,當然,在那樣遙遠的距離上,陽光已很微弱,只有用核聚變來汽化冰塊核心以得到所需的推力了。至於木星衛星上的水,要用更復雜和龐大的技術才能取得,已經有人提出把整個木衛二從木星的引力巨掌中拉出來,使其駛向地球,成為地球的第二個衛星。這樣,地球上能得到的水已多於百分之十八,這可以使地球的生態系統變得天堂般美好。當然,這都是遙遠未來的事,活著的人誰都沒有希望看到它實現,但這希望,使人們在艱難的生活中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這是人類從冰環時代得到的最大財富:回收夢之海使人類看到了自己的力量,教會了他們做以前從不敢做的夢。
顏冬看到遠處的冰面上聚著一小堆人,他一滑一滑地走了過去,那些人看到他後都向他跑來,有人摔了一跤後爬起來接著跑。
“哈哈,老夥計!!”跑在最前面的人同顏冬熱情擁抱,顏冬認出來了,他就是冰環時代之前好幾屆冰雪藝術節的冰雕組評委之一。顏冬曾對發誓不再同這些評委說話,因為上一屆藝術節上的冰雕特等獎,顯然是基於那個妙齡女作者的臉蛋和身段而不是基於她的作品。接著,他又認出了其他幾個人,大都是冰環時代之前的冰雕作者,同這個時代的所有人一樣,他們穿著破爛,苦難和歲月已把他們中許多人的雙鬢染白。現在,顏冬有流浪多年後回家的感覺。
“聽說,冰雪藝術節又恢復了?”他問。
“當然,要不咱們到這兒來幹什麼?”
“我尋思著,日子這麼難……”顏冬裹緊了破大衣,在寒風中發抖,不停地跺著凍得麻木的腳,其他人也同他一樣,哆嗦著,跺著腳,像一群乞丐難民。
“咄,日子難怎麼了,日子難不能不要藝術啊,對不對?”一位老冰雕家上下牙打著架說。
“藝術是文明存在的唯一理由!”另一個人說。
“去他媽的,老子存在的理由多了!”顏冬大聲說,眾人都大笑起來。
然後大家都沉默了,他們回顧著這十幾年的艱難歲月,他們挨個數著自己存在的理由,最後,他們重新把自己從一群大災難的倖存者變回為藝術家。
顏冬掏出了一瓶二鍋頭,大家你一口我一口傳著喝了暖暖身子。然後他們在空曠的江岸上生起一堆火,在火上烘烤一把油鋸,直到它能在嚴寒中啟動。大家走到江面上,油鋸嘩嘩做響地切入冰面,雪白的冰屑四下飛濺,很快,他們從松花江上取出了第一塊晶瑩的方冰。
2001.07.18於娘子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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