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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勢愈發猛烈,剛剛放晴一天的烏盤城又被大雨淋得透溼。
城中百姓不禁抱怨連連,雖說夏日多雨,但如此下去,雨水恐怕會積成水澇。
這些年,烏盤江總是如此,稍不注意就會決堤淹田。以往一年一度的祭祀大典,從前年起已提升至一年三次,若不是呂觀山以勞民傷財為由壓著此事,恐怕祭祀都得變成一年四次了。
其實老一輩的烏盤人多少還記得,他們小時候,烏盤江可沒這麼鬧騰,城南也沒有那座奢華的神廟,他們拜的江神也不是什麼龍王。至於那時的江神叫什麼,老人們大都記不清了,只隱約記得那破爛神廟中的神像是一隻頭生雙角的野獸……
至於後來朝廷為何要拆了原先的神廟,換上烏盤龍王,那就更不是這些百姓能知道的了。
“其實修行,就如登山。”
一身白衣的儒生撐著油紙傘,與魏來並肩而行。
兩人身上的衣衫都已溼透,在這種情況下打傘多少有些亡羊補牢的味道,但幸好暴雨傾盆的城郊小路上沒有其他行人,倒也不必擔心旁人的指指點點。
“武陽、靈臺、幽海、玉庭、瑤臺、玄都、紫府。”
“每一境都像是橫在山路上的一道山門,只有推開一道道山門,你才能繼續前行。”
“也正因此,修士每突破一境,體內便會多一道神門。”
魏來抬頭看了看順著雨傘傘骨連成線落下的雨水,問道:“那推開所有山門之後呢?”
呂觀山微微一笑:“那就還有最後一道門。”
“什麼門?”
“所謂八門齊開,謂之聖。”
呂觀山不緊不慢地繼續講述,而二人所行的郊外小路也在這時走到了盡頭,前方是一片雜草與矮木叢生的泥濘。
“慢點,地滑。”呂觀山囑咐了一句,卻沒有停下腳步的意思,依舊繼續朝前邁步。
魏來從未到過這裡,心中雖有疑惑,但也沒有多問,只是小心翼翼地跟在呂觀山身後。
“這最後一門,便是聖門,也是天下修士最渴望到達之處,所以,無論是各國朝廷,還是各個宗門,都會從門下弟子或臣民中選出天賦極佳者,賜予聖子之位,然後不惜代價大力培養。”
“即便這些精心挑選的聖子中,能推開最後一道山門的人寥寥無幾。但各方勢力依然樂此不疲,畢竟,在多數時候,一位大聖便可保一國氣運百年不衰,或使一座宗門傳承不滅。”
一般這個年紀的孩子,在聽到這些故事後,都會問一些諸如聖人到底有多強大,為何如此強大的問題。
可魏來卻歪著腦袋看向呂觀山,問出了一個奇怪的問題。
“那推開了最後一道門,再往上走呢?上面還有什麼?”
呂觀山愣了愣。
然後他苦笑著搖了搖頭說道:“山上面有什麼,只有去過山巔的人才能知道。”
“或許是雲霞齊飛,日月共明的曠世美景,又或許是更多的山門。”
說到這裡,呂觀山還頓了頓,才又言道:“曾經我曾聽人說過,在遙遠的東境,出現過開有十二道神門的洪荒異種,只是不知是真是假。”
這時,二人已穿過那片泥濘,眼前出現一片藤蔓與樹枝交錯、幾乎容不下身子的茂林。
路更難走了。
呂觀山收起油紙傘——在這樣的密林中,頭頂茂盛的樹葉便是最好的雨傘。
“小心些,你這身衣衫可不便宜。”呂觀山說道。
魏來心中的疑惑更甚,不明白此行的目的,他還沉浸在對呂硯兒離去的不捨中。
但他終究沒有多問,而是繼續著之前的話題:“那你現在走到哪一座門前了?”
“第四道門。”
“推開了嗎?”
“嗯。”
得到這個回答的魏來低著頭沉思了一會,又抬頭看著前方的男人說道:“我爹也推開過。”
男人明白他的言外之意,腳步停滯了一小會,這才點了點頭,應道:“我知道。”
那句“既然知道,那為什麼你還要去做”在魏來的嘴裡盤旋了一會,最後還是被他嚥了回去。
二人之間陷入了沉默,他們默契地趕路,在密林中艱難前行了半個時辰,呂觀山忽的停下腳步,說道:“到了。”
魏來聞言,抬頭望去。
只見一座石料堆砌而成的建築出現在不遠處的密林中。
建築陳舊,外側的石壁上長滿青苔,石料的縫隙間長出雜草,右側的一小部分甚至已經坍塌,幾棵魏來叫不出名字的大樹從廢墟中生出,從那粗壯的樹幹可以推測,這處坍塌發生至今已有不少年頭。
魏來意識到,眼前這座破敗的建築就是他們今天的目的地。
“這裡是?”他問道。
呂觀山卻故作神秘地眯起眼睛,說道:“進去不就知道了?”
魏來無奈地聳了聳肩膀,懶得去戳破呂觀山這個無趣的玩笑。
大概是由於存在的時間太久,建築整體已經開始下沉,露出在泥土外的大門只有半人高。魏來不得不佝僂著身子,才勉強透過大門以及門口那段異常狹窄的過道。
“每推開一道門,便會擁有一道屬於自己的神門。”
“藉助這道神門,修士可在門上銘刻屬於自己的紋。”
“當這些紋連成一片,形成一個整體後,便會產生靈。”
“這就是所謂的靈紋。”
呂觀山似乎覺得一路走來太過沉悶,忽的又一次打破了沉默,繼續起之前的話題。
魏來默契地沒有打斷他的話,只是靜靜聆聽。
“通常情況下,前四道神門,可以銘刻出一道完整的靈紋,第五道與第六道神門又可銘刻出一道靈紋,第七道神門,還能銘刻出一道靈紋。”
“也就是說,若你足夠幸運,能突破第七道神門,那時便可擁有三道靈紋。”
這時,二人已一前一後穿過狹窄的過道,眼前的景象豁然開朗。
這是一處十丈見方的大殿,殿門兩側的石壁色彩斑斕,卻又雜亂無章,應當是很久以前,這裡的石壁曾被人用彩料勾畫過什麼,但隨著時間的侵蝕,這些壁畫已失去了當年的模樣。
而最讓魏來驚訝的是,殿門正前方有一座神臺,臺上一尊三丈高的人像矗立在那裡,同樣因歲月的侵蝕,人像的五官已模糊不清,只能從他手中握著的長槍和身上雕刻的鎧甲隱約看出,這座神像應是為某位武將所立。
“當然,這也並非絕對。”走入殿中的呂觀山繼續言道:“銘刻自己的靈紋是件很複雜的事,不僅需要足夠的修為,還要有很強的悟性。有些宗門為讓自家聖子或門徒儘快成長,或捉拿大妖,或取來前人遺留的靈紋,強行銘刻在弟子身上。這種做法利弊參半,難以一概而論。”
說著這些的呂觀山已走到神像面前,那裡還擺放著一座鏽跡斑斑的銅鑄香爐。奇怪的是,這處神廟顯然已廢棄許久,但那香爐上卻插著數十支似乎新近才燃過的香燭。
魏來瞥了一眼從懷裡掏出數支被淋溼的香燭的呂觀山,心中的疑惑便有了答案。明白這一點的魏來又看向呂觀山的眉心,那裡正有一道光芒亮起。
“靈紋?就像你的蝴蝶嗎?”
“嗯。”呂觀山握著那六支香燭,點了點頭。他眉心處的光芒愈發耀眼,漸漸化作一道金色的蝴蝶紋路。
他的衣衫忽的鼓動起來,眉心處的金蝴蝶脫體而出,圍繞著呂觀山扇翅而舞。
金色的粉末從蝴蝶的翅膀下湧出,縈繞在這破敗的神廟中,魏來竟恍惚間生出一種置身星空的錯覺。
待那些金色粉末落下,魏來驚訝地發現自己和呂觀山溼漉漉的衣衫迅速被抽走了水分,很快變得乾爽,若閉上眼睛細聞,甚至還能聞到太陽曬過的味道。
做完這些的蝴蝶落在呂觀山的肩頭,親暱地蹭著他的頸項,像極了撒嬌的小貓。
呂觀山從手中分出三支香燭遞給魏來,問道:“你要拜一拜嗎?”
魏來接過香燭,卻沒有回答呂觀山的問題,反問道:“他是誰?”
呂觀山的眉頭一挑,嘴裡輕聲吐出三個字:“關山槊。”
魏來的身子猛地一顫,拿著香燭的手一抖,三支香燭“啪”的一聲,盡數落在地上。
他不可思議地看向那座已看不清面容的神像,臉色發白地喃喃自語道。
“前朝陰神!”
……
前朝陰神。
在任何一個王朝,無論君主多麼開明賢能,前朝陰神都是一個禁忌的詞彙,祭拜前朝陰神,輕則免職流放,重則性命不保。而在律法嚴苛的大燕朝,這更是株連九族的重罪。
走出神廟的魏來臉色陰鬱。
他看著前方腳步不緊不慢的男人,鼻樑上的眉頭幾乎皺成了一團。
他猶豫了一會,終究還是忍不住問出了那個問題:“為什麼一定要這麼做?”
前方的男人停下腳步,沉默地看了男孩好一會,方才說道。
“書裡教人的道理大多正邪分明,黑白清晰。讀得多了,便容易入魔。”
“就像你這件衣衫,以前潔白無瑕,今日沾上泥土,洗不淨,撣不去,從此怎麼看都覺得刺眼。”
“有的人穿著這衣衫得過且過地走下去,但入了魔的人,卻不行。”
“他必須洗淨衣衫,才能繼續上路。一日洗,日日洗,洗不淨,便永遠無法前進。而有一天,他洗累了,決定換個方法,去找那個讓他衣衫沾上泥土的人理論一番。或許免不了會動手,或許他打不過那人,但他必須去做。”
“因為他所學的知識,所讀的文章,所明白的道理,都告訴他,他是對的。”
“既然是對的,那就得爭到底,不是嗎?”
男人的語速很慢,也很有耐心,像是極力要讓男孩明白其中的道理。
但遺憾的是,男孩臉上的困惑不僅沒有減少,反而愈發濃郁:“那他可以等,等到他足夠強大,足夠厲害的時候再去尋那人理論,不好嗎?”
男人搖了搖頭,一隻手伸了出來,那隻金色的蝴蝶悄然落在他的指尖,煽動著翅膀,美麗動人。
“北境最大的書院,叫無涯。”
“何為無涯?”
“學海無涯,苦海亦無涯。”
“我的靈是蝴蝶,我的路卻是滄海。”
說到這裡,男人臉上露出苦笑。他聳了聳肩膀,語氣變得蕭索了幾分。
“但很可惜……”
“蝴蝶註定飛不過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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