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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時有鄒忌、東方朔,哦,對了,還有齊宣王的王后鍾無鹽。”永治帝垂眸看著腳下跪著的這個纖弱的女子,臉上笑容不變,眼底卻漸漸結了寒霜,“可不是隨便什麼人就能給天子講故事的。也不是隨便講個故事就能一步登天的。”
鄒忌以諷諫聞名,被齊威王拜為相國。東方朔詼諧博學擅講典史因而得寵於漢武帝。鍾無鹽更是因諷喻以進諍言最終成了齊宣王的王后……
嚴恬頓時汗如雨下,剛剛稍稍放鬆下來的神經陡然再次繃緊。是自己輕狂了!慈寧宮中,太后正言厲色,反倒提醒了她要謹言慎行。可皇帝初見時的和顏悅色,竟讓她放鬆了心神,忘記君威難測。
這位才是人間至尊的神,真正握著天下人生死。此刻,他是……在懷疑自己別有用心?!
“臣女不敢!”嚴恬極力穩住心神,讓自己的聲音儘量從容沉穩,“臣女自幼在洛州長大,所見野聞趣事皆是洛州風土人情,見識淺薄,語言粗鄙,只知道這些,也只會講這些。陛下口中之人大概都是些賢臣大才,治國棟樑。可臣女才薄智淺,卻沒怎麼聽過他們的事蹟。”
她找不出其他辦法來解天子之疑,現下唯有自貶,以表明自己絕無攀龍附鳳之心。可她卻也不很確定,皇上信不信這番自貶中的竭力撇清。嚴恬緊握的手心中滿滿全是汗。
許是信了她的自辯。許是天子之威下,一個十幾歲的丫頭竟能沉穩應答,反證明了她心胸坦蕩並無私心。永治帝再開口時,語氣便緩和了不少。
“那你剛剛說的‘鹹味的糖’也是洛州的一個趣聞嘍?”
嚴恬暗暗吐了口氣:“臣女不敢故弄玄虛,確是洛州的另一樁野聞。”
“想必也如剛剛那故事一樣,‘味由心生’。不過剛才那個母慈媳孝的故事全因生活和美,心中甘甜,故可以鹹當甜。可,這以甜當鹹……朕卻一時想不出。什麼樣的人會覺得這日子是鹹的?便是糖都可以說成鹹的?”永治帝似乎當真對這些野聞趣事有幾分興趣,可嚴恬卻不敢再多言賣弄。
“這次卻是因為眼淚。”
“眼淚?確實是鹹的。如此一說朕大概倒能猜出幾分。無非是那以甜當鹹的人口中有糖卻混了眼淚,自然也就成了你所說的‘鹹的糖’。”
“陛下聖明,見微知著。”嚴恬伏在地上,誠心誠意地拍著馬屁,“不過是洛州一寡母,費心竭力地拉扯大兒子。這兒子也頗為爭氣,竟少年便中榜眼,衣錦還鄉後立即娶了青梅竹馬為妻。於是金榜題名時,洞房花燭夜,成就一段佳話。那寡母當日又是高興又是激動,吃著喜糖卻淚流滿面,故而便有客人詼諧道‘此糖必是鹹的’。”
“哈哈哈哈哈哈……”永治帝笑了起來,伸手點了點跪在地上的嚴恬,“你說的這個榜眼朕倒知道,是去年殿試朕親點的,確是洛州子弟。不過你這丫頭,心眼兒倒多。聽著像是隻說了兩件洛州趣聞,卻其實句句都在為你父親嚴文寬頌揚政績。
“婆媳和睦,子媳盡孝,事涉民風教化,自然是你父親這一州府長官的功勞。而一個寡婦竟能養出個榜眼兒子,這就不僅僅是教化口碑之功了,更涉經濟民生、治學育人、人才舉薦,甚至地方上的德政!一府長官代天子牧民,事無大小,責任重大。你父親做得很好。而你這女兒,見縫插針的頌揚也不能算錯。”
“臣女魯莽,請陛下恕罪。”嚴恬再次伏地叩首,這是認下了自己的私心。
可不想卻聽永治帝又問了句不相干的話:“你倒是不怕朕?”
嚴恬不知皇帝何意,只能謹慎地依著本心回道:“民女是怕的。”
“哦?朕倒沒看出來。”永治帝的聲音輕鬆了不少,似帶了絲笑意,“別說你這十五六的小姑娘,就是那活了半輩子的地方大員,初見朕時也莫不聲顫腿軟,體似篩糠。你倒不同,應對得體,舉止合宜,實在看不出你怕朕。”
“民女因怕殿前失儀,不過是在故作鎮定罷了。”這是實話,無人看見嚴恬的後背小衣已然溼透。
“朕看著不像。別人怕朕無非兩點,要麼做了虧心事,怕朕治他的罪。要麼想從朕這兒求些什麼,怕朕不給他。你沒做虧心事,所以這應該是第一個不怕。你對朕無所求,所以這是第二個不怕。”
“還有第三不怕。”
“哦?哪第三不怕?”
“因為陛下是明君。君主掌萬民生死,更何況一人性命。若是夏桀商紂,暴戾恣睢,喜怒無常,臣女此刻定會怕得要死……”
“放肆!”嚴恬話音未落,一旁的劉誠忙覷著永治帝的臉色開口訓斥。
“你這是在拍朕的馬屁?”永治帝並未理會,只是眉毛一挑,似笑非笑間語氣中又添兩分玩味。
“民女說得是事實。”
“這馬屁朕收下了。”
說著,他信步從伏地跪拜的嚴恬身邊走過。劉誠趕緊跟上,暗中向引領嬤嬤擺了擺手。
今天還不算太過無趣。永治帝邊走邊想。但也不過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見聞,一件無足輕重的趣事罷了。
嚴恬直到皇帝走遠方才敢抬起身子,身上的小衣已經全然溼透。即使明君也會喜怒無常。人命之於皇權,不過是草芥螻蟻。她並非如永治帝說的那般無懼無求,她真的只是強作鎮定。
……
直到在宮門外見到了等候她的父親,嚴恬方才轟然松下繃緊的心神。而這陡然鬆懈間,疲憊、委屈、不耐……立時山呼海嘯,鋪天蓋地。以至於回到她親祖母留下的嫁妝小院時,嚴恬一見院中情景,當即便太陽穴突突直跳。原本鬱積心中的那些情緒,橫衝直撞差點兒就要噴薄而出……
……
田氏一族在出事之前也算簪纓之家,那年因政敵陷害,除了得著風聲時緊急過繼給遲原老家親族的幼子外,包括嚴文寬母親在內的田家上下皆被髮配到北方苦寒之地。
後來冤案平反,田家回京,財產返還,雖根基已損,原氣難復,但到底還是留下了些家底。
田家此後又子嗣凋弊,故而朝廷返還的那些財產大部分都給了大小田氏做了嫁妝。而大田氏的嫁妝中就有這麼一處地段、大小都十分合適的宅子,前後三進,甚是整齊,離定安侯府又不甚遠。之前老定安侯嚴歌行一直派人精心打理,倒也妥帖整潔。
從宮裡出來時已是黃昏,烏金西墜,漫天紅霞。進宮前父女二人便向定安侯府眾人道明,因不知覲見何時結束,故晚上便不再回府中叨擾,出了宮直接回大田氏的嫁妝宅子。
其實私心裡,父女二人也確實不想再與本家眾人周旋。行了十數天的路,疲乏不堪,到了京城又遍生故事,二人體力上都有些吃不消。
而侯府裡除了老侯爺頗為戀戀不捨外,其他眾人自然滿口答應,直催他們好好回去休息。
對於這個沒見過幾面的庶弟、侄女,嚴文守、嚴文謹兩兄弟其實也覺得尷尬。更有先妣生前與大田氏的齟齬。故而兩人只礙於老父尚在,也不過皆勉強應酬而已。嚴文寬自然也是如此。
再說嚴恬,隨父親回家,不想一下小轎就立刻上頭。嚴家小院此時從大門口直到內院正在大興土木!
秦主恩領著一群工匠在她家熱火朝天地鑿山打洞,破土拆牆,上房揭瓦……
胡嬸孫伯以及定安侯府剛送來的一干下人眼睛都直了,一個個又插不上手去,只能一溜兩行站在院子裡眼睜睜地看著。
三壽最先發現了嚴恬身後的小珠,立即興奮地朝她大力揮了揮手臂。隨後趕緊扯了扯正把大福、二祿指揮得團團亂轉的秦主恩,示意他回頭去看嚴恬。
於是忙得不亦樂乎的秦主恩一回頭就和嚴恬那張黑如鍋底的俏臉撞了個正著。
小珠低眉順眼地站在她家小姐身後,完全無視了三壽。開玩笑!以她自幼伺候小姐的經驗,她家主子現在應該已是氣到了極點。此刻火上不宜澆油,宜澆山藥雞湯、紅燒排骨、蔥爆羊肉……
小珠立刻顛著碎步拉上胡嬸迅速逃竄進了廚房。此地不宜久留,各位好漢自求多福。
不過嚴恬畢竟是大家閨秀,平時又持重端莊。於是此刻只是大步走進門來,先是看向孫伯道:“一柱香內我要這院子裡再沒一個外人。侯府送來的下人只留兩個,其餘人等全部退回。替我帶話兒謝謝大伯母,就說我和父親兩人用不了那麼多下人,留下兩個已經足夠。”
接著眼鋒一錯,看向秦主恩。平白無故,秦主恩頓時覺得頭皮發麻,一股小涼風嗖嗖嗖吹得他全身汗毛孔發炸。
不過嚴恬卻並未有什麼大動作,反而乾淨利落地衝他福了一禮:“今日秦公子著實操勞!先是於城外興師動眾,此刻又在這兒大張旗鼓。不過嚴恬並不想領情!都說‘善欲人知,不是真善’。故而想必秦公子定是極想當那無名英雄默默施善,也絕不願讓嚴恬領您的情!時間已然不早,請公子帶人速速離去。莫要耽誤了您的正事才好。送客!”最兩字吼得氣壯山河,驚起一灘鷗鷺。
隨後嚴恬誰也未理,抬腳徑直去了內院。
嚴文寬捋著鬍子,忍不住挑了挑眉。女兒這股無名火的來源他倒能猜得出來。畢竟自小嬌養,隨心所欲,突然到了京城雖不過才一天,卻處處壓抑,尤其剛剛進宮,其中的委屈不爽他也能體會幾分。
不過……自己這個平時不動聲色怒不外露的閨女今日竟然破天荒地朝一個外人發了火?這可真是……要多稀奇,有多古怪!他又想起洛州相處的那段日子。嚴老帥哥眯了眯眼睛。以他的經驗,無論男女,一般心知自己被偏愛時,方才會如此有恃無恐。恃寵而驕這個詞可不就是這麼來的?
恬恬的心事,現下還不大好猜。不過如果不出意外,將來想必得出意外……
於是,他意味深長地拍了拍秦主恩的肩膀,也走了進去。徒留滿院的工匠手下,大眼兒小眼兒一起看向這位“現場施工指揮使”。一時間鴉雀無聲。
這些人都石化了!我是誰?我在哪?我都聽到些什麼?剛剛那位女壯士是……當眾撅了京城著名的活閻王?!乖乖!這輩子值了!
大福此刻真心敬嚴家大小姐是條漢子!一出手就把秦主恩的臉當鞋底子拍。他們家九袋長老!那麼大個人物!下午見了嚴二爺一面後就火急火燎地拉起人馬來嚴家小院親力親為地當苦工!忙前忙後,人仰馬翻,沒落著半句好話不說,竟還被當眾一通兒冷嘲熱諷?!更離譜的是,怎麼,竟還被限時一柱香地攆人?!
他抱著腦袋,等待著預想中的飛沙走石,風雲變色。然而,他們家九袋長老竟然並沒有當場現出原形!更他媽離離原上譜的是,這位混世魔王此刻反而先略顯心虛地咂了咂嘴,隨後端著一臉的小心,賊眉鼠眼地壓低聲音吩咐道:“我看也差不多了,趕緊手腳麻利地收尾!一柱香內收拾乾淨撤出去!”
大福抽了自己一個嘴巴。媽的,真疼!
自己如果不是在發夢,那這事兒的離譜程度,堪比太陽打被窩裡出來!他們那位一言不和就剁人手的爺難道被奪舍了?
他轉頭看了看三壽。大孩子表示情緒穩定。你這麼驚悚純屬少見多怪。你看我就已經見怪不怪。更奇怪的事情我在洛州都見過。你能想像這位爺親自挑水劈柴燒火做飯嗎?你想像不到!全京城但凡他是個人就都想像不到!
大福又去看向二祿。只見這隻假狐狸眼珠子轉得像搖骰子,扇著扇子表示自己悟了!這很有可能是他們家堂主多年來的大缺大德,不是,放蕩不羈!終於種豆得瓜。於是天老爺派下一位羅漢金身,特來降服此妖孽!看樣子……這妖孽是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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