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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顯然,這隻豬就代表著當年瓶女姐妹的“小丈夫”。

村長婆婆一筆帶過,覺得當年的小丈夫是失足落水……

她錯了。

是姐姐殺了他。

姐姐是故意的。

黎應晨洗完衣服,平靜地把髒水倒掉,帶著衣物回到了屋子裡,去繼續給一家人燒炭。不知過了多久,外面隱隱地響起一聲驚呼,然後是嘈雜的喧鬧和哭喊。哀樂響起。嗩吶聲響起。紙錢洋洋灑灑地從空中飄落。在一片喧鬧中,黎應晨安靜地做著活,給灶臺多添了一把火。

她非常、非常地平靜。

如果不推這一下,她們不會被賣到戲班。她們會在這裡平淡的度過一生,長大嫁給豬仔,結婚生子,穿衣吃飯,在棍棒、拳頭、灶臺和洗衣錘之間過了這一輩子,等到那幾十年後的“多年的媳婦熬成婆”。

黎應晨想起藉由婆婆之口聽到的那句話:“我就不信,我偏不服。”

再然後,她們被賣到了戲班。

戲班的姜班主摸著下巴,唸白道:“多是一對好姐~妹~啊!好牙口,好容顏!”

“想那李家班子,有兩個雛雞使喚,如兩個搖錢樹一般!看的我是心癢難耐,萬般可饞。”

雛妓?不是瓶女嗎?

黎應晨瞪大眼睛。

一個不可思議的設想慢慢地、慢慢地冒了出來。

等等,別吧。她在心裡說,這……

姜班主盯著黎應晨,黎應晨也盯著姜班主,抿緊了唇,一言不發。

姜班主叫人去教習黎應晨伺候男人的技巧,她被拖下去了,

白光閃過。

姜班主盯著她。

黎應晨說:“班主莫急,我年紀尚小,等長大些再做不遲。我有家鄉的手藝,給您唱一首,保證能得滿堂喝彩,七八倍的賞錢都有的。您先試一次,若是不成拿我試問……”

白光閃過。

姜班主盯著她。

黎應晨的額角逐漸冒出一些汗滴,她絞盡腦汁,沒有廢話,直接開口:“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注]

她下意識地去當了這一回文抄公,開口就背整個歷史上最優秀的元曲之一《天淨沙秋思》

別想著伺候男人了,我能寫出這種詞!

白光閃過。

姜班主盯著她,臉色逐漸變得慍怒。

每一次閃回,他慘白的臉就多紅一分。現下,已經是紅彤彤的正紅色了。

他的臉型還是正常的,五官卻已經錯位了,雙眼變成豎向排列,鼻子長在臉頰左側,就像是被水衝散的泥娃娃,無端的詭異恐怖。四散的眼球黑洞洞,直勾勾地盯著黎應晨。

這些試錯和閃回,恐怕不是沒有代價的。一場戲NG的次數超過上限,恐怕會有非常難看的後果。

黎應晨終於妥協,她說:“我們身量尚小,骨頭還軟,請把我們做成瓶女吧。”

時間終於恢復了正常流動。班主“哦?”了一聲,仔細打量了她一會兒,喜上眉梢。

這一對姐妹變成瓶女,是姐姐主動爭取的。

妹妹一直矇在鼓裡。

黎應晨很難評價這個決定是對是錯。

姜班主一開始打算把她們當做雛妓。雛妓遠沒有瓶女這麼悽慘,但是至少能保留有正常人的健全四肢與肢體。

姜家班子要的雛妓,自然是窯姐兒,而不是青樓才女。封建社會的性工作者,哪裡能活很久呢。一生都在想著如何伺候男人,沒過多久就會染上無數髒病。拿賣出來的錢都拿去治賣出來的病,什麼也存不下。最後年老色衰,死於疾病、飢餓或者老鴇的毒打,這一輩子就過完了。

又或者你也可以祈禱,有吃不起飯的老單身漢,願意再出那麼幾十斤糧食,把你買下來做老婆。

姐姐看著這一眼望到頭的結局,再一次說出了那句話——

“我偏不服。”

瓶女悽慘,畸形,從此斷絕了擁有正常人生的機會。

但是,瓶女是要當做地仙去造的,是要正兒八經去學習那些常人不可習得的東西,才能哄住人的。

姜家班主確實是要請人來教她們卜算和醫理的!

黎應晨自然不可能讓這個戲臺真的把自己變成瓶女,她做好了準備,如果要到那一步,直接讓針女救出自己走人。好在畢竟是唱戲,這戲臺並沒有惡意到這種程度,她裝模作樣被捋了幾下,拿了一個花瓶形狀的紙盒子套住,就當她被納完了骨、住進了瓶子裡。

教她卜算的先生看著她,唱腔稱讚:“真真是奇才一個!若你我在別處相見,定要將你收成關門弟子呀啊啊啊啊——”

黎應晨沒有開心,只有沉默。

是啊。

就這幾個江湖先生和走街郎中的教習,竟然教出來了能在絕路中竊天命的卜算人!竟然教出來了醫術高超到能夠藉此成為村長的醫女!

這得是多麼聰慧,多有天賦的兩個女孩。

若是這個世道能給她們機會,讓你能在別處見到她們,該有多好?

接下來的故事,與村長婆婆說的一模一樣。

納骨,巡演,大旱,夜卜。星空璀璨無垠,卻沒有一刻屬於過這兩姐妹。姐姐在漫天繁星之下將龜甲扔進火堆,問天曰:

【何處死門洞開,九死一生?何處可讓戲班挫骨揚灰、形魂俱滅、死無葬身之地?】

如同她將那豬崽推下河,如同她在戲班主面前自薦瓶女。黎應晨的眼神堅定,瞳孔裡燃燒著火焰。

我就不信,我偏不服。

我要所有束縛我的人和物,都挫骨揚灰,形魂俱滅,死無葬身之地!

臺下萬眾矚目,盯著這一場滔天豪賭。

“……可惜我晚生了八十年。”黎應晨對著虛空輕聲說,“否則我們一定很聊得來。”

臺上的戲繼續唱著。直到收到了崑崙宮的拜帖。班主喜氣洋洋,收下帖子,只等三日後崑崙宮人來見。

黎應晨集中了注意力。

瓶女姐姐,和戲班上下三十多口人,最後到底是怎麼死的?

沒有小獵戶。沒有旁的內容。

三日之後,天上颳起滾滾風雪。不知何時,臺下的觀眾已然散盡。就連給黎應晨準備的那把椅子,都悄無聲息的消失了。

終局的陌路來臨。

天上的來使乘雲駕霧,向戲臺飛來。

黎應晨瞪大了眼睛。

那是一群衣袂飄飄的……仙人嗎?他們的衣著近似於傳統審美里的仙人,但是每一個人的臉部都模糊不清,五官像是熱化了一樣流淌下去。他們的身上,密密麻麻的,爬滿了透明的,蠕動的圓球,那些圓球趴在他們的身上吮吸著,吸得圓滾滾,胖嘟嘟。

他們在融化。

“竟敢在崑崙山腳下行這等汙穢之事!”

為首的人已經幾乎被透明小球填滿了,厲聲喝道。

“爾等宵小之輩,為了一己私利,竟將那好端端的女子練成這等邪物,罪不容誅!”

……仙人們的外觀奇怪了點,講的話倒是很有點“一腔正氣,蕩盡千秋”的味道。

這是一場沒有意外的屠殺。

一眾紙人有的跪下拼命求饒,有的慘叫著四處逃竄。仙人們沒有半分追逐的意思。他們祭出法寶,念動劍訣或者揮一揮手,那些人立馬連聲音都發不出一點,悄無聲息地倒下了。

很快,戲班上下三十多口,悉數滅殺殆盡,吊掛在槐樹上。

一個活口也未留。

罪惡,恩怨,視死如歸的決心,在鮮血中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

黎應晨坐在戲臺中央,抬頭看著仙人們。

一個仙人看著她,對領頭的仙人低聲說:“峰主,這個女子已然沒救了。”

黎應晨的心剛剛提起來,峰主就搖搖頭:“尚未嚥氣,也不是害人邪祟,本也是苦命女子了,不許傷她。”

峰主蹲下身來,對瓶女姐姐說:“你有什麼心願未了,或者有什麼想做的事嗎?我們能幫則幫。”

黎應晨發現自己已經無法控制自己的嘴了。

她說:“我想要和你們一樣的神通。”

峰主沉默一會兒,說:“好。”

轟隆。

天上爆發了劇烈的雷聲與閃電。

白光過後,一切歸於沉寂。

戲臺落滿了灰,空空蕩蕩。

戲唱完了。

黎應晨睜開眼睛,滿目迷茫。

……這算是怎麼個事兒。本來以為能借這個機會了解一下崑崙宮這些“仙人”,怎麼疑點反而更多了?

他們那是什麼形態?聽別人的描述,黎應晨早以為這群人是什麼小神仙,或者至少是修真小說裡仙風道骨的修士,怎麼會是那副樣子?一個個被透明的怪物填滿,連臉都融化掉了。

但若說是怪物邪祟……這群人看起來怎麼也不像是壞人啊。

手段是雷霆了點兒,好歹心是向正的。

黎應晨不覺得這是類似於“未婚丈夫是豬仔”一樣的主觀加工。崑崙宮的仙人沒有對瓶女姐妹做什麼壞事,反倒幫助她完成了大願,在瓶女姐妹的視角里是正面角色,沒道理覺得他們是怪物。

崑崙宮的仙人明明答應了瓶女姐姐的要求,瓶女姐姐怎麼還是死在槐樹下了?

就這短短的一個閃電之間,發生了什麼?

黎應晨沒法判斷。她只得拍拍身上的土,站起身來。剛一跳下舞臺,被指令壓在旁邊待命的針女姜堰,就如同風一樣迅速地衝上來,扶住了她。

“太冒險了!”針女沙啞道。

黎應晨笑:“沒事,我沒有受傷啦,連點皮外傷都沒有。”

針女拼命地搖搖頭,拽著黎應晨從頭到尾,仔仔細細地檢查了一遍。

“……沒有什麼真相或者目的比你更珍貴。”針女沙啞地說,她生前是個內向的人,死後是個內向的邪祟,覺得有些冒昧,又實在是擔心,一時間都不知道怎麼說話了,顯得焦急又侷促,“黎、黎小姐,請一定……”

請一定珍惜你自己啊。

針女緊緊地抓著黎應晨的衣袖。她看起來很想抱住黎應晨,或者握一握黎應晨的手,只是她渾身是針,只能抓著衣袖了。

黎應晨莞爾。心裡一陣暖流。

“好好。”她笑嘻嘻地蹭蹭針女,“放心吧,我心裡有數的。”

針女焦急,剛要再說什麼,黎應晨就笑眯眯地伸出一根手指:“何況還有你在我旁邊呢,對不對?姜堰姐姐一定不會讓我出事的。”

針女一下子卡了殼。

是錯覺嗎,感覺她的臉一下飈紅了。

“嗯。”

半晌,針女用力地點點頭。

搞定。黎應晨心情大好。接下來,看看瓶女還給我們準備了什麼吧。

她站在廣場中央,環視一圈。

周圍的八條路,已然亮起了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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