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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反馬之禮”始於春秋。

彼時女子出嫁,過門到夫家後仍不算禮成,仍要留住孃家送嫁的馬車,表示自謙、惶恐,不知能否成為合格的媳婦而不被休棄之意。待到三月祭拜宗廟之後,夫家當遣空車而返,以示夫妻情好、白頭偕老,此時才算禮成。

此為士大夫娶妻的古禮,如今早已演變為三日歸寧之俗,含義亦大不相同。

若按韶音所說,這女方自謙之禮,反倒成了她“試婚”的藉口。

試……婚……上邪!“婚”也能“試”?

不愧是陳郡謝氏的子弟,也就只有他們這個所謂“重情輕禮”的家風能生養出這樣的“寧馨兒”。

若是自己的女兒王靈素也在出嫁前夕張口閉口“試婚”……高陵侯光想想就覺得太陽穴突突直跳,本來是想借機攪合一番的,哪成想阿紈說了這麼離譜的話,他這個做舅父的到底是長輩,不能隨著小輩一道胡作非為。

高陵侯想到此處輕咳了一聲,斜睃了一眼謝太傅,“這個……阿紈呀,你——”

“好。”

高陵侯話音未落,身旁的謝太傅竟然一口答應了!

晉城公主、高陵侯夫人和一眾侍女僕婦面面相覷,高陵侯更是呆若木雞,只有韶音眉開眼笑,拽著她阿父的麈尾站起身來,一雙狹長的俊目彎彎眯起,“多謝阿父!”

此時此刻,迎親的人已經堵在了門口,他不答應也不行。韶音故意隱忍到這時才提條件,就是算準了這點。只是她也沒料到,謝太傅能答應得這麼痛快。

事出反常必有妖,阿父肚子裡作著什麼妖……謝韶音眯著眼睛打量謝太傅,想從他臉上看出點什麼來。

謝太傅哼了一聲,從她手裡扯回自己的麈尾,心疼地拍了拍上面彎折的毛,“還不快去梳洗?”

“女兒方才說的是:阿父答應我這個條件,我才能嫁。”謝韶音眼簾上挑,語氣無賴,“可不是說’只要答應了我這個條件,我就一定嫁。’”

……

年高德劭、雲淡風輕、高蹈出塵的謝太傅猛地吸了一口氣,“你還要如何?!”

一句話出口,謝太傅只覺自己的喉嚨在顫抖。

“我謝家子弟個個都是風流人物,阿紈不才,一不小心就生成了這副傾城之貌,若是那李勖形貌醜惡,我就是死也不嫁!”

“……”謝太傅長撥出一口氣,“為父不是早就與你說了,他容貌甚偉,生得不醜!”

“阿父嘴裡說出來的話有幾句是真的?”韶音撅起嘴巴,看向高陵侯夫婦,“若是他不醜,舅父和舅母為何把表姐阿泠許配給馮毅?”

“這就要問你舅父了。”謝太傅瞥了一眼高陵侯道。

“呵呵!這個……”高陵侯乾笑兩聲,忽然指著前方甬道,“冬郎!你從前院過來的?快告訴你阿姐,那李勖生得如何。”

甬道上疾步行來的小郎君色若春柳、珠光玉曜,正是謝韶音的弟弟謝候,因在族中排行第三十九,人稱謝三十九郎。又因生在冬月最後一日,故而得字“逢春”,小字冬郎。

謝韶音一早打發他到前邊去窺李勖的容貌,他被族中子弟擠到了外圍,拖到這會兒才看清了人,此刻是回來向阿姐覆命的。

“李勖生得麼……”謝候一臉的一言難盡,幾步走到阿雀身前,問她討筆墨。謝府自然是不缺筆墨的,只是後宅籌備新婚,到處都是喜物,阿雀一時間竟不知哪裡有筆墨,手忙腳亂之際,只從漆奩裡尋了一枝畫眉的黛筆來。

謝候也不挑,接過來道了句“阿姐請看”,將廣袖平鋪於庭中石桌之上,就以黛筆在自己的袖子上作起畫來。

他擅於丹青,幾筆就勾勒出一個偉丈夫的輪廓來。

韶音仔細看去,但見此人身形魁偉,有幾分奇拔磊落之氣,神色矜持謙抑,似乎甚有威重。

好像……是不醜。

“似乎還差點什麼……”謝候叼著黛筆自言自語,忽然眼睛一亮,“對,還差這個!”

話音落時,袖上人的一側臉頰便多了一隻淺淺的笑渦。

韶音又仔細看了一會兒,這才明白方才阿弟為何一副一言難盡的表情了。

凶神惡煞的莽夫,笑起來好像還有點甜……的確是一言難盡的長相!

“冬郎果真看清楚了麼?”韶音頗有些遲疑,李勖這副模樣似乎與她印象中的兵騶不太一樣。

謝候端詳了一陣,自己也覺不大滿意,微微臉紅道:“好像是差了一絲神韻,我的技法到底比不上九郎,阿姐看個大致就是了。”

謝太傅早已不耐,瞪著韶音道:“我兒這回還有話說麼?”

韶音哼了一聲,提著裙角快步跑入廊下,至柱礎旁回過眸來,眼睛睃著謝太傅,嬌聲道:“梳洗更衣就罷了,不許往我面上傅脂塗粉,油膩膩地糊一層,多討厭!”

“這……新嫁娘哪有不妝扮的?”下人為難地看向謝太傅。

謝太傅注視著廊下的韶音,只見晚照中女兒褒衣博帶,青絲松綰,素面赤足恍如洛水之神,可謂風華絕代。心中忽覺不是滋味,便將手不耐地一揮,“隨她隨她,都隨她!手腳利落些,莫要誤了吉時!”

金輝夕照,侍女手捧吉服珠珮魚貫而入,前庭雙闕之外,專為新郎而設的關隘已經拉開了架勢。錦繡衣冠分列兩旁,拒李家迎親隊伍於謝府門外。

李勖身著喜袍,騎於一匹玄色高頭大馬之上,微微昂頭,目光掠過謝宅前巍峨雙闕,飛簷上鐫刻“謝”字的瓦當,象徵三公宅邸的黃色外牆,而後落到面前一眾金輝玉映計程車族子弟身上。

打眼望去,除三十九郎謝候之外,謝家其餘幾位郎君俱都隱在人後,想必是事先得了謝太傅的叮囑之故。張羅得最起勁的反倒是王氏、何氏與司馬氏的幾位子侄。

李勖武人,赤膊白刃搏來的出身,看人時習慣將目光先鎖於咽喉處,而後直視雙目,此刻又高踞馬上,這一眼掃過去便令人渾身不適。

“某乃琅琊王氏十二郎王耀之,久仰將軍大名!”高陵侯之子王耀之越眾而出,當先與李勖道。

李勖翻身下馬,抱拳答禮:“久仰。”

王耀之這才發覺,此僚闊背窄腰,生得格外高大,人前一站,竟有蔽日之感。穩了穩心神方道:“素聞將軍能征善戰,有以一當百之勇,想來騎射之術也必定不凡。”

說著身子後撤,手指兩闕之間,笑道:“良辰佳時,請將軍射下覆瓿之物以為頭彩。”

李勖目光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見雙闕之間連線一條錦帶,帶上分別懸著一卷竹書、一柄玉如意、一方玉尺和一隻栻盤。

覆瓿之物……覆者,蓋也;瓿者,罈子也!

覆瓿之物合該是蓋酒罈子的紅布,而錦帶所繫卻無織物。逐一而論,如意、玉尺均無法蓋住酒罈,唯有竹書和栻盤可能,只是不知二者之中哪個才是王耀之口中的“覆瓿之物”。

王耀之長吁出一口鬱氣,與身旁的謝候相視一笑:果然,這莽夫聽不懂文雅之辭。一眾郎君見狀無不面露得色,抱起臂來等著看李勖的笑話。

前來迎親的李家眾人紛紛交頭接耳,俱是不知何為“覆瓿之物”;唯有謀士溫衡一人知曉,無奈李勖此刻已經在雙闕之前,與他有一定距離,無論是使眼色還是貿然上前,抑或慫恿身旁之人出聲告知,都並非上策。

“將軍請吧!”

王耀之遞上弓箭,笑著催促道。

李勖目光越過眾人,見雙闕之後另有一匹大宛良馬,三隻銅圈,一隻黑漆桶,遂不接弓箭,轉而問道:“既備了良馬,可是射箭之後還要看在下的騎術?”

王耀之不料他有此一問,一愣之後方道:“正是,將軍有何見教?”

“不知騎術如何比試?”

“比試倒是談不上”,王耀之身旁一位容色睥睨的華服男子介面道,“我聽聞良將無不弓馬嫻熟,能御烈駒越深澗、過天塹,將軍勇武,這些想來是不在話下。今日何妨讓我等見識一番騎馬過火圈的英姿?”

見李勖目光看過來,此人微笑繼續道:“自然,這還要待將軍過了第一關之後再說。”

這人神色倨傲,一番話下來並無自報家門之意,已是十分無禮。

謝候瞥了他一眼,與李勖道:“此乃會稽王之子司馬德明。”

永安帝司馬文昭體弱多病,朝中大小事均委付會稽王司馬弘,封為揚州刺史,錄尚書事,都督中外諸軍事。韶音的五叔謝澤戰敗被殺後,徐州刺史出缺,也由會稽王兼任。

會稽王雖大權在握,卻耽溺酒色不理政事,一應事務均交由兒子司馬德明。

司馬德明年紀輕輕便攬柄國之權,人稱“小郎君”,難怪如此自傲。

李勖自是知曉小郎君何許人也,深看了他一眼,指著那匹大宛良馬道:“何須如此?自古騎射不分家,我願騎此良馬,躍火圈,同時張弓射箭,設下那覆瓿之物,如何?”

眾人聞言齊齊默了半晌。

江左之兵擅長水攻,並不長於弓馬,司馬德明出這個主意是本來是想看李勖出醜的,豈料他竟主動給自己提高了難度,可見這莽夫自視甚高,頗有些不知自己的斤兩。

“將軍果然雄豪”,司馬德明勾起唇角,“只是這樣一來,兩關就變成了一關,成敗在此一舉。若是成了,這匹寶馬就贈與將軍,權當是恭賀十七娘新婚之喜,可若是敗了”,司馬德明話到此處頓住,斜睨著李勖,“醜話說在前頭,將軍今日可就不能抱得美人歸了!”

司馬德明話音一落,其餘人紛紛叫好:

“小郎君此言有理,李將軍敢應下這賭注麼?”

“李勖,你敢不敢,給個痛快話!”

……

李家前來迎親之人雖知李勖勇武,除溫衡和幾個軍中心腹外,到底沒幾個人親眼見過他上陣的模樣,也不知他底細幾何。先前聽說要他射箭,心倒還能放得下,這會又說要騎馬射箭,那懸掛物件的絲帶細得一般人都看不清楚,如何在奔馬上射中?

李二郎可別被這些門閥子弟激得失了理智,賠了夫人又折兵!

這邊人正議論,早有謝府下人架起銅圈,一桶油澆上去,火焰“刺啦”一聲燒了起來,紅彤彤一片,接映天際晚霞。

李勖眸中金光躍動,道一聲“有何不可?”翻身飛上那大宛馬的背上,這馬背上無鞍、側旁無蹬,性子又奇烈,背上猛然落了個陌生人,當時便揚蹄尥蹶、嘶鳴著騰躍起來,想要把人掀翻下地。

“好烈駒!”

李勖讚了一聲,雙腿用力一夾馬腹,扯著淺金色的馬鬃,原地立馬轉了一圈,大笑著躍出烏衣巷的窄門,朝著秦淮河畔一片空闊芳草地而去。

謝候看得心神激盪,率先登上高處,眺望遠方。

只見夕陽之下,茵草之上,汗血寶馬奮蹄揚鬃,馬臀的肌肉隨著劇烈的掙扎扭動在金輝下泛出流波似的光澤。李勖的功夫卻剛中帶柔,任馬兒如何甩扭,依舊能穩坐其上,駕馭如常。

漸漸地,那馬便停止了嘶鳴扭甩,隨著李勖的驅馳而進。

“駕!”

只聽李勖喝了一聲,一人一馬重新朝著謝府這邊奔來。

眾人趕緊從高處下來,給他閃出一方空地。李勖打馬而入,繞著迎親隊伍行了一圈,隨後猛地朝著王耀之而來。

王耀之只見烈馬揚蹄於面前,一時肝膽俱裂,竟不知躲閃。還未反應過來,手中便覺一空,原來是弓箭已被李勖取走。

急急回頭,正見李勖拍馬連越那三道火圈,勒馬回身,忽然夾馬腹一扭,張弓一箭,“咻”地一聲,雙闕之間一絲線應聲而斷,竹書落地,是為覆瓿之物。

李勖目光越眾看向溫衡,二人相視一笑。

方才打馬經過時,得溫衡提醒,他才確認所謂覆瓿之物乃是一卷竹書。

謝府門前再度安靜下來。

李勖下得馬來,愛憐地撫了撫那大宛馬的金鬃,馬兒竟也不躲閃,而是“咴咴”地叫了兩聲,低頭在他肩上蹭了蹭。

還是謝候率先回過神來,朗聲大讚:“好!寶馬贈英雄,將軍真乃英雄人也!”

一言既出,李家那方的人才想起來齊聲喝彩,倒是王耀之面如土色,顯然還未從方才的驚嚇中平復過來,小郎君司馬德明則冷哼一聲,面色陰鬱不語。

忽而一聲“當”地鑼音,知賓、贊禮攜一眾僕從自門內魚貫而出,分列兩旁。贊禮立於階上,唱:“吉時已到。”

繼而環佩叮咚,蘭麝馥郁,百十來明眸雪膚的侍女迤邐而出,俱都披紗著錦,光彩照人。

門外眾人一時屏氣凝神,連大氣也不敢出了。

李勖眸光微動,一眼便看到被眾婢子簇擁於中間的高挑女郎。女郎頭上驚鶴髻展翅欲飛,面孔為一柄白玉細骨紈扇遮得嚴嚴實實,唯執扇之手纖長瑩白,指甲修得很短,其上未施蔻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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