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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永安元年的暮夏。
黃昏時分,漫天晚霞籠罩在秦淮河上,天地間一片錦繡豔光。河畔的蘆荻被天光染成茸茸的粉黛色,隨薰風柔柔招搖。斜暉躍動在稠釅水面上,朱雀橋的倒影隨水而蕩。
鑼鼓喧闐,驚飛了橋東烏衣巷一巢晚歸的燕。今日謝太傅嫁女,這是陳郡謝氏自前年離亂後迎來的頭一椿喜事。
自京口遠道而來的迎親隊伍剛剛行至巷口,烏衣巷裡一眾衣冠子弟聞聲而動,自謝宅奔湧而出,狹窄的巷口頓時蓬出一大簇鮮亮的錦裳,像是開了一朵穠麗的富貴花。
陳郡謝氏、琅琊王氏、譙國何氏和皇族司馬氏的少年郎君們為消奪美之恨,早就摩拳擦掌,預備在今日狠狠為難那迎親的寒傖武夫一番。
謝府內庭。
“長虹貫日!”
“春色浮寒!”
“吸海垂虹!”
嬌喝聲來自瓊英閣上,只見飛簷斗拱之間、漫天霓霞之下,白衣與青絲共舞,銀練與細腰同翩。
謝韶音今年剛好十六歲,她的身材隨了先母王瑾,承繼了琅琊王氏高挑纖長的特徵,容貌又隨了父親謝太傅,膚光玉曜、顧盼靈飛,盡得謝氏子弟的風流俊逸之氣。
性情……卻是不知隨了祖上哪位,平日裡痴頑也就罷了,竟於出嫁之日鬧起脾氣來,任由一眾人在下面眼巴巴地瞅著,顧自在高臺上將一把軟劍舞得游龍走馬,死活不肯下來梳洗打扮。
阿筠、阿雀兩個侍女一左一右守著瓊英閣的入口,一臉的油鹽不進相,分明是事先得了主子的吩咐。
韶音母親早亡,今日到府中主後宅事的是她的五叔母晉城公主和舅母高陵侯夫人。
這二位事先已從謝太傅處得了話,“阿紈定是要鬧上一鬧,若是無傷大雅,儘可隨她。只有一件事,煩請二位記住:她若是非要見我,一定得攔住她,早點打發出門為宜。”
晉城公主牢記謝太傅這句囑託,任由謝韶音如何,始終不肯放她的侍女到前院去。
叔母既與父親串通一氣,韶音便使出了“拖”字訣,先撫琴,後舞劍,宜靜宜動,樂在其中。
眼瞅著一輪碩大的橙日已經沉到了瓊英閣的簷角,新嫁娘卻迎著落日舞得愈發起勁,一貫沉靜雍容的晉城公主終於按捺不住心中焦躁,推開下人遞過來的茶盞,起身急聲喚道:“十七娘,快下來,李家人已經到了,再耽擱怕是要誤了吉時!”
韶音自是不為所動,她巴不得誤了吉時才好,這樣就不用嫁給那京口傖父。耳聽著鑼鑔鼓號之音,索性將足上木屐甩脫,赤著一雙白腳兒,踏著喜慶的鼓點跳起胡舞來。
晉城公主看得直嘖舌,為難地轉向身旁的高陵侯夫人,“這個十七娘,可真是上房揭瓦了,教人如何是好!”
高陵侯夫人目光一直追隨著韶音,心中滋味頗覆雜。得知韶音的婚訊後,兒子九郎便再不肯往謝家來一趟,往日口中盡是阿紈長、阿紈短,這些日子卻不許人再提起謝韶音。
年輕人不懂自己的心意,她這個做母親的卻心如明鏡,九郎是對人家情根深種而不自知了。
先前她還暗暗為兒子惋惜,一對青梅竹馬的璧人,又是姑舅親,若能親上加親豈不美哉。如今看來,韶音這孩子的性情卻是太強,確實佳人,確非佳婦,不成也好。
聽晉城公主與自己說話,高陵侯夫人方才收回心緒,沉吟道:“不然就依了她?”
晉城公主早有此意,嘆氣道了句“罷了”,回頭招來韶音的侍女阿筠,“你去前院請太傅過來,就說我們實在是頂不住了,怕了你們家這位十七娘!”又瞪了一眼憋笑的阿雀,“上去告訴你的主子,她父親馬上就來,教她趕緊下來!”
前院,謝太傅正穩坐庭上,一面與高陵侯王瑜品茗,一面豎著耳朵聽小兒輩起鬨為難他千挑萬選的新婿。
他面上雖不顯,心裡對這個女婿卻是極為滿意的。小兒輩日日與韶音頑在一處,正是情竇初開的韶齡,韶音又生得貌美,想也知道他們今日必然不會輕饒了李勖。
李勖如何闖這道關,謝太傅倒是頗為期待。
對面的高陵侯見他大喜之日依舊是一貫的風輕雲淡模樣,撩起眼皮看了他好幾眼。忍了又忍,終於開口問道:“渡之,當日你我二人于山陰月旦人物,你說的那番話……是真是假?”
謝太傅做過吏部尚書,掌管官員銓選、人物品評之事,看人的眼光十分毒辣。多年來,凡是得他美言之人,即便是門第不顯者,無不平步青雲,一如魚躍龍門。故而,朝野上下風傳謝公善相,豔稱他老人家為“龍門公”。
前年浙東大亂,長生道眾糾集流民眾起兵造反,連破數城,先後斬殺了韶音五叔徐州刺史謝澤、姑父會稽內史王珩、二十七叔吳興太守謝治,一時間勢如破竹,逼得朝廷方寸大亂。
王謝兩家田宅奴僕盡在浙東,先摺子弟,又損田財,可謂元氣大傷。
亂世造英雄,兩位年輕的寒族將領因平叛有功,進入高陵侯王瑾和太傅謝津的視野之中。
一為馮毅,一為李勖,俱是隨父祖南渡的北方僑民,世居京口,因此次平叛募兵而進入北府軍,又因戰功加獲官身。
如今,馮毅被封為四品奮威將軍、陳蔡太守,李勖被封為四品建武將軍、下邳太守。
陳蔡、下邳均是南遷的僑郡,沒有實地,他們的太守之位不過是個虛職。這樣的官階於寒門庶族而言也算是平步青雲,於王謝兩家這樣平流進取、坐致公卿計程車族而言,卻是與門客部曲無異。
士庶之別,實自天隔。
謝太傅和高陵侯並非沒有門第之見,只是兩位老狐狸與時沉浮久了,看過太多風雲變幻,都從這次浙東驚變中嗅出一絲變天的味道,因就雙雙動了擇武人為婿之念。
高陵侯記得,當時謝太傅是這麼說的,“我觀李勖龍驤虎步,天日之表,以為此人日後必定不凡,玉公可招為東床。”
高陵侯一聽他這麼說,心裡當時就犯了嘀咕。李勖雖好,畢竟草莽,寡言少語,失之文雅機敏;馮毅為人就靈活得多,與士族子弟多有交接,進退合宜,相貌亦有幾分文秀之氣。
謝太傅自己就是個麈尾風流之人,調教出來的子侄無不神清氣逸、姿儀兼美,卻偏偏說李勖優於馮毅……高陵侯疑竇頓生,以為這老賊定是自己看好了馮毅,這才故意拿假話誆騙自己。
心思既定,高陵侯便來了個先下手為強,今年開春便將女兒王靈素嫁給了馮毅。
不料,謝太傅這老賊隨後就將謝韶音許配給了李勖,高陵侯傻了眼,往後真是越想越不是滋味,因就有了方才那一問。
謝太傅焚香品茗,意態悠然。聞言將手中麈尾一揮,眸中含笑反問:“自然是真話,玉公何故多此一問?”
高陵侯頓時啞火,胸口像是堵了一塊棉絮,自覺是被謝津這老賊給耍了,偏偏是自己犯了疑心病,這才落入人家的圈套,這會又不好再發作,只能暗暗吸氣,打落牙齒往肚子裡吞。
謝太傅手中的麈尾又一揮,博山爐中一縷青煙幽幽地飄向對面的高陵侯,高陵侯正咬牙抽氣,吸了一鼻子煙氣,忍不住打了個大噴嚏,隨後又高一聲低一聲地咳了起來。
謝太傅嘿然一樂,正欲揶揄幾句,餘光瞧見韶音的侍女阿筠立於廊下,正神情焦急地向內張望,一副踧踖不敢進的模樣,心裡頓時覺得不妙。
他早就料到韶音未必肯乖乖出嫁,因此特意叮囑家人,婚前這些日子務必將她看緊些,以免生變。
她這些天倒是出奇地乖巧,謝太傅的心也越發懸得老高——事出反常必有妖,阿筠這會兒過來了,可知弟婦和舅嫂終究沒有招架住,後院的妖風想必已經摧枝折草了。
“唉!”謝太傅無奈地嘆了口氣,也無須再傳人上前問話,徑自起身隨阿筠往後院而去。高陵侯見此情景立刻目露精光,從後跟上,“出何事了,莫不是阿紈不肯嫁?”
“玉公多慮了。”
謝太傅鳳目微斜,袍袖鼓盪,匆匆步入後院。
謝韶音在瓊英閣上迎風欲飛,落到謝太傅眼中平添了幾分頑皮可愛。
“說吧,什麼條件?”謝太傅的問話是喝出來的,眸中卻已經漾出了幾分笑意。夫人早逝,韶音又是獨女,自然視若珍寶。
韶音聞聲便收了軟劍,雙臂撐在閣臺的扶欄上,目光在舅父臉上掠了一下,隨即瞅著父親粲然一笑,露出個狡黠的得色,“知我者,阿父也!”
“少廢話!”謝太傅臉一沉,“莫忘了你答應過為父的事!”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韶音揚聲道,“既是答應了阿父,韶音自然不會反悔。不過我也有個條件,正好舅父也在,若是覺得韶音說的有理,就請舅父一同做個見證。”
“好!”高陵侯一口應下,睃了眼謝太傅,“你且說來聽聽,有什麼事,舅父給你做主。”
韶音莞爾,腹誹了一句“老狐狸”,隨後開口道:“誠如阿父所言,謝氏子弟生來便坐享榮華,婚姻自當為家族效力,是以,阿父要我嫁我便嫁。只是俗話說得好,強扭的瓜不甜,若是結成一對怨偶,恐怕也於家族無所助益,反倒做成嫌隙。殷鑑不遠,我不說想來阿父也清楚。”
眾人聞言頓時現出尷尬之色,她說的“殷鑑”不是別人,正是她的祖父母、謝太傅已故的雙親。
韶音祖母出自譙國何氏,當年何謝兩姓欲交好彼此結為姻親,孰料一對兒女互相看不順眼,迫於家族壓力又不得離異,以至於最後竟相互厭惡,臥不同榻、坐不同席。韶音祖父晚年一直住在會稽山陰的逍遙別業之中,祖母則住在建康烏衣巷,二人至死不復相見。
祖母厭惡祖父至深,連帶著對自己的一眾子孫也是淡淡的,生前承歡膝下的也多是何家子侄。何謝兩姓雖未因此交惡,到底心存齟齬,愈發疏遠。
此為謝太傅心中一處隱痛,不到萬不得已的關頭,韶音也是不願意觸碰的。
父親口口聲聲說李勖有多好,可縱使他說得天花亂墜,李勖依舊是個出身寒微、大字不識的武夫,說得好聽是將軍,說得不好聽就是兵騶,奴婢人也!
韶音身邊的堂表兄弟、交遊往來的郎君,哪個不是芝蘭玉樹、丰儀秀骨?李勖……實非此間之人。去歲長生道叛亂,會稽、吳興等地接連失守,趙勇率北府兵前往浙東平叛,雖克敵復地,卻放縱手下兵士燒殺擄掠、□□婦女,所到之處猶如蝗蟲過境,令百姓苦不堪言。
而李勖,正是趙勇帳下第一猛將!
這樣的人,再大的功績、再高的官職又如何,還不是與財狼虎豹無異。
謝氏雖以姻親為交好之器,倒也不必非要與虎謀皮。
韶音想到此處已經下定了決心,“阿父!”她又喚了一聲,隨後提著裙快步跑下閣來,彎膝往謝太傅身前一跪,鄭重道:“韶音欲效古人反馬之禮,以三月為期試婚。三月之後,若琴瑟和諧,自當永結夫婦。若是不成,便乘坐母家的馬車回門,從此離異各過。還望阿父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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