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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尊。
稱撥出口,安無雪恍惚了一下。
他成為宿雪之後,謝折風一直沒有回落月峰。
白日山門一面,他依舊將面前之人當成是那個無心無情的師弟,因而在所有修士都行禮之時,他站在長階之上,只想著不願再見到對方,什麼都沒喊。
直至此刻。
這是他第一次當著謝折風的面,喊對方“仙尊”。
過往不論什麼時候,即便謝折風修為後來居上遠超於他之時,他也只是喊對方一聲“師弟”。
畢竟謝折風是整個修真界的出寒仙尊,卻只是他的師弟。
如今這一聲“仙尊”出口,像是不知何處倏地出現了一把無形的利劍,穿過他心中的茫茫厚霧,徹底劃清了他和謝折風之間的界限,將他重新醒來之後一直沒能理清的情緒斬除了個乾乾淨淨。
他突然不亂了。
即便現在謝折風就在他的面前——又如何?
左右“安無雪”已經死了。
只要他好好藏好這個殼子裡的靈魂的真實身份,找到機會悄然離開,前塵往事也只會是前塵往事。
謝折風做謝折風的出寒劍尊,他當他的宿雪。
惹不起,他總躲得起吧?
思緒轉瞬,乍然明晰。
可即便下定決心,他聽著謝折風近在身側的呼吸聲,千年沉浮都揮之不去的記憶還是如狂風驟雨般襲來,他完好的胸膛一陣劇痛,忍不住將靈囊攥得更緊了些。
謝折風一直沒開口。
他不願這樣相對無言地對坐下去:“仙尊夜半來此,是有什麼事嗎?”
“燈火不明,你怎知是我?”
“……此地是葬霜海附近,仙尊洞府旁,無人敢作亂,會深夜進我房間的只有仙尊。”
謝折風無言。
安無雪這才留意到,謝折風一動不動地端坐於床邊,手中拎著個微微聳動的毛茸茸的東西。
——是困困!
相比起平常的頑劣,困困此刻被謝折風拎在手中,一聲不吭,一副做錯了事情被發現的鵪鶉樣子。
“……仙尊是來找它的?”
不是來找他的就好。
“它見你多夢,夜半來此,助你安眠。”
瘴獸擅神魂,他看到困困的那一刻就明白了。
謝折風既然找著困困了,怎麼還不走?
難不成還要他起身恭送?
他躊躇不言,眼前的人倏地沉聲問:“何事擾你如此多夢?”
這話經由謝折風的口問出來,安無雪心口一空。
何事?
還能是何事。
他知道謝折風這是在疑心他為何能引來困困,壓下那些雜亂的心緒,不慌不忙道:“我並不知曉。我先前只是個凡人,來了落月之後不太習慣,也許只是思懷凡世了。”
謝折風不再說話,他只能坐在床與牆的夾角之間,手中拿著那沒什麼用的靈囊,等著謝折風離開。
可謝折風還是沒有動。
不僅沒有動,好像還在盯著他。
困困自然也不敢動。
屋內詭異地靜謐了一會。
安無雪不得不再次開口道:“……仙尊?”
謝折風似是乍然回神,手袖稍動,靈力帶起一陣輕風。
小屋兩側落下兩盞盛著夜明珠的蓮花燈,暖光立刻在屋內鋪開,昏暗消弭無蹤。
那人果然在直勾勾地看著他,神色竟是比他還要怔愣。一雙黑眸毫無白日裡在眾人面前的凌厲凜冽,眼神像是黯然,又有些霧濛濛的。
這樣的神情竟不似白日山門前那個劍光凜然的出寒劍尊,而像是安無雪記憶中那個跟著他練劍的師弟。
安無雪立時移開目光,順著對方手上的困困往上看。
謝折風一頭烏髮由印刻了符文的深藍髮帶輔以一支白玉雪簪高高束起,一身雲紋白袍,淡藍腰帶懸著靈囊,銀邊長靴踩在光暈照不到的陰影中。
他眸光一頓,神色怔愣。
他看岔眼了嗎?
謝折風怎麼穿這身衣服?
這一身衣裳不是……他送的嗎?
他與謝折風的師尊於仙禍之戰中隕落後,風雨飄搖,仙尊之位空懸,謝折風倉促之下暫接仙尊之位,但彼時的謝折風甚至修行不到百年,修為高絕卻名聲不顯,出寒劍並不像如今一般,出鞘便可使眾生俯首。
安無雪年紀稍長,覺得自己身為師兄,該為師弟做點什麼。
他出入極北秘境,摘下蒼古樹梢上終年不化的冰雪煉製成雪簪;又去了星河古道,取一團星雲為布;還請了好友相幫,最終才做了這麼一套法衣。
修真界的人都說他手段狠辣果決、不拘小節,卻沒人知道,他連那一身衣服的紋樣都要細細斟酌。
他在謝折風繼任之前,將法衣送給謝折風,有些忐忑地說:“師弟修為高絕,但年紀尚輕,威嚴不足,在列位掌門面前穿得莊肅一些,想必能起到些震懾效果。師弟喜歡嗎?”
謝折風盯著那摺疊整齊的法袍和上頭疊放的玉簪,不知想了什麼,半晌才說:“多謝師兄。”
他袖袍一揮,將那身法袍收進了靈囊裡。
也僅僅只是收下了而已。
謝折風從未穿過。
一晃經年,謝折風居然穿著這身雲紋雪袍坐在他的床邊。
也許是忘了它的來歷,隨手拿起吧。
這人穿著他上一世送的衣裳,衣冠楚楚地坐在他的床邊,他呢?
他現在髮絲凌亂、衣衫不整地側坐在逼仄的角落,薄薄的絲被只遮蓋住了他的雙腿。
落月峰弟子給他準備的寢衣有些大,鬆鬆垮垮地套在他的身上,白皙的手腕一半露在外側,一手抓著靈囊,一手支撐著安無雪微微斜靠的上身。
這樣的姿勢讓他格外累,他稍稍動了動,不合身的寢衣在肩處微滑,他的肩骨立刻感受到了冰涼。
他趕忙拉了拉絲被。
他可不想引謝折風誤會。
仙者與天地同壽,道心通透,輕易不生心魔,哪怕是無情入道,登仙之後其實也不受桎梏。
謝折風現在確實可以與他人雙修。
這人要是千年來轉了性,當真一時興起要雙修……
宿雪的身份,根本沒有拒絕雙修的道理。
但是……
隱瞞身份是一回事,若是讓他當真虛與委蛇,和謝折風雙修,絕無可能。
他面上不動聲色,實則渾身愈發緊繃,攥著靈囊的手已用力到發白。
謝折風仍然在看著他。
這人不再抓著困困,困困抓住機會,一個翻身,直接滾落在了安無雪面前。
他趕忙趁此機會低頭掩下神色,熟練地避開困困不喜被他人觸控的肚皮之處,拖著困困的四肢將它撈進了懷裡。
謝折風驀地說:“你知道它不喜歡被碰哪裡。”
不是詢問,而是肯定。
“嗚嗚……”
他順著困困的毛髮,雙眸輕動,緩緩道:“白日來此地的時候,我恰好碰到困困,同它玩了片刻。後來是玄峰主找來,我才知它是仙尊靈寵。”
此話半真半假,哪怕是找來玄方詢問,也道不出問題來。
他擔心謝折風留下來,又說:“我剛到落月峰,還有很多事情不知道,沒想到仙尊今晚會來,還沒什麼準備。所以……”
謝折風又沒說話,不知信了沒有。
這人從前就是這樣——這一點倒是一直沒變。
“嗚嗚……”
困困用頭頂了頂他的手臂。
謝折風這才說:“它很喜歡你。”
“也許是我和它投緣。”
他說到“投緣”二字之時,謝折風的眼神似是閃動了一下。
這人嗓音很低很低,不像是說給他聽,反倒像是說給自己聽:“我留你,本是有些猶豫的。”
什麼意思?
謝折風頓了頓,說:“罷了。”
安無雪:“……”
這人說話沒頭沒尾說完,便起身抱起困困,只對他道:“你睡吧。”
他剛剛還在盼著謝折風走,此刻突然想到了另一件事,趕忙喊道:“仙尊留步!”
他不確定能不能喊住對方。
謝折風想走,沒人能留得住。
可是謝折風居然真的停下了腳步,稍稍側回頭看他,等待他的下文。
“此地在仙尊洞府旁,靈氣濃郁適合修煉,我知仙尊恩德,但我……”他放弱了語氣,“我於修煉一道一竅不通,修為低下,位卑人輕,實在是糟蹋了這種好地方。落月峰高手如雲,必然有許多前輩高人在此往來,我有些惶恐,能否讓我換個僻靜偏遠的地方?”
這個地方實在是離謝折風太近了,掣肘太多,麻煩也多。
他也不想住在謝折風身側。
這事拖得越久越難提,還不如趁著現在一試。
不料謝折風頗為不解地望了他一眼:“此處是我指的,無人敢置喙,在此修煉,也算是一段機緣,比當一個仰人鼻息的爐鼎好。你有其他顧慮?”
這人話語中透露著暫時沒有同宿雪雙修的打算,他反倒不敢多說,只能反駁:“不是……只是——”
“那便如此。”
話音未落,那人背影愈發拉遠,一個拂袖,屋門合上,擋住了霜風,也徹底擋住了安無雪的視線。
那兩盞裝著夜明珠的蓮花燈就這樣被留在了屋內。
夜明珠是火精煉制而成的,不刺眼,反倒驅散了屋內的冰寒。
倒是沒有之前那麼冷了。
-
屋外。
謝折風抱著困困走了出去,在外頭合上屋門之後,又回頭看了一眼緊閉的房門。
困困在他懷裡撲騰著,似乎還是想回去,嘟囔著:“嗚嗚……”
謝折風像是自言自語。
“難怪你放著靈氣濃郁的霜海不住,要夜半時分跑來這裡找他。”
雲劍門送來的宿雪畫像,和他的師兄雖然極為相似,但只得其形,不得其神,一眼望去,不過只有一副相近的皮囊。
他把人留下,只是不忍宿雪頂著這張臉做他人爐鼎。
可山門前掀下帷帽的那一刻,他突然意識到畫像的神韻只得十分之二三。
“他確實像師兄。”
困困在他懷中滾了滾。
近天霜霧與雲海在夜色下纏綿,藏著落月峰尋不著的明月。
就是在這庭院之中。
千年以前,也有一個人站在這裡,抬手落咒,敲響他洞府門前的魂鈴,傳話道:“師弟住得離我這般遠,每回找你都麻煩。要不我在你的葬霜海旁尋個寶地,把我的洞府搬過來,如何?”
“……”
“不行就算了。”
“……”
“真的不行嗎?”
“……”
如若是那個人站在這裡,會和他說“能否讓我換個僻靜偏遠的地方”這樣的話嗎?
還有方才那樣的拘謹、疏離、陌生……
是他妄想了。
謝折風低頭,看了一眼困困。
“我知道你也想他。但他再像……”
男人的聲音隱沒於長夜之中,越來越低。
“……也終歸不是。”
-
屋內。
安無雪保持著剛才的動作沉默了半晌,這才鬆開靈囊,輕攏寢衣,再度躺下。
但沒了困困的幫助,又被謝折風擾了清淨,他已經睡不下去了。
他睜著眼,望著屋角那謝折風隨手留下的蓮花燈,心下愈發清明。
他從前心心念念都是謝折風,最終什麼都得不到。如今反而想離開落月峰了,卻寸步難行。
從前他想同謝折風比鄰而居,對方一句應答都不給他。如今不想住在這人身側了,卻又偏偏還是得不到那人的應答。
前世求之而不得之物,現下近在眼前,他卻惶惶不願沾身。
他先前還在想,是不是冥冥天意刻意為難他,給了他新生,卻又讓他處於眼下進退兩難的境地。
如今看來,也許是天意對他最後的憐憫,讓他親眼看到了如今的修真界、落月峰。
仙禍之亂的千年之後,四海雖仍有濁氣作祟,卻不再屍橫遍野。
落月峰恢弘而威嚴,依舊是那個代代出仙尊的第一大宗。
謝折風作為當世唯一登仙之人,劍出而眾生俯首。
兩界欣榮,四海清平。
唯有他。
唯有落月峰首座安無雪,愧對落月峰萬年清譽,罪行累累,遭眾修圍殺,逃至山門緊閉的落月峰下不得而進,隕落於千年前的仙禍末期。
罪有應得,死無全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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