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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漸漸開始變得昏黃,小鎮裡為數不多的商鋪都早早的關了門,全部回家過年去。
細密的小雪落下,像是夾雜著冰籽,打在身上還有些生硬的觸感。不涼,卻很是惹人注意。
身著暗灰色棉袍的莊姓少年,從溪柳鎮一條名為妝卉的小河邊的一塊巨石上緩緩睜眼。
他的腦中仍然在回想著,半個時辰前在藥鋪裡見到的那個男人,穿著寒酸卻又有一身貴氣,令人費解。
許久,水中不知是被誰家小孩攪碎的冰面,竟莫名開始相互碰撞摩擦,響起沙沙聲。
莊巽義毫不在意般打斷了剛才的思緒,直起腰向水中凝望,眉頭不自覺擰緊。
這條妝卉河其實很淺,最深處也不過兩尺,河水透亮。有許多鎮子裡的孩童,都會來此摸些小魚小蝦,或是在幾塊橫亙於水中的石頭上玩耍。
莊巽義年幼時自然也不例外,可卻不知是從何時起,他來此的目的漸漸地,就只是成了放鬆休息而已。
十幾年下來,莊巽義不說如何瞭解這妝卉河,至少對這河中魚蝦、礁石這些,還是極為有數的。
此刻,大概實是眼前場景太過匪夷所思,連莊巽義的臉上都閃過幾分驚詫。
只見水中深處,兩尾不知是何種類的魚,一條通體漆黑,魚眼卻白的通透。另一條則截然相反。
它們正在水中以一種極為漂亮的姿勢首尾相互連線,身體成一圓形,圍繞中點旋轉著遊動,逐漸上升浮出水面。
如夢似幻。
莊巽義從未在這條河裡見過如此體型的大魚。他眯著眼,似乎是想起什麼。
“這兩條魚的形狀…好像秀才之前給我看的那什麼…”莊巽義語氣停頓一下,再次開口:“太極圖?”
莊巽義搖了搖頭,還是覺得不太真實,就又低頭向下,仔細觀察了一番。
不看不要緊,這看一眼,屬實是給莊巽義嚇得不輕。少年竟然直接從巨石上彈起,連連後退。到後來,他幾乎是小跑著離開的。
因為莊巽義看到,那兩條魚線條分明的身體上,黑白兩點之下,並沒有預期中的魚眼。
哪怕它再漂亮、再吉利,但只要違反常態地出現。這般東西也總是不被常人所接受的。
小河與鎮子,相隔不遠,中間除去幾顆矮樹以外,就只有一個小土丘微微隆起,導致一眼望不到邊。
莊巽義跑起來還算利索,一溜煙就沒了身影。
小鎮斜街。
莊巽義自進了小鎮,本已放緩腳步。慢慢行至路口,眼角向裡一瞥,不由露出無奈神色。
夕陽下,一高瘦道士直直站立在那裡,老舊的青色道袍一雙大袖幾乎垂地,穿在他身上就更顯得寬大無比。
那道士露出一副燦爛笑容,說道:“莊老弟……”
幾個字話音未落,莊巽義急忙出聲打斷道:“李道長,打住打住,我可沒錢了。”
道士伸手挽住莊巽義胳膊,有些氣憤道:
“貧道還什麼都沒說呢,你把我當什麼人了?”
哪成想,少年根本不理會這些動作,只是賞了一個白眼,便自顧自向高瘦道士身後走去。
道士見狀,再次攔在莊巽義身前,表情嚴肅起來,甩開大袖露出雙手,正了正衣襟道:“貧道可以此生所有修為起誓,今日已是最後時限,聽完講完。”
莊巽義安靜下來,道士也將手輕輕放下。
高瘦道士點頭笑道:
“這就對了。”
不久後,莊巽義趁著道士搖頭晃腦講述之際,直接竄了出去。
這個李姓道士甩起袖子,幾乎是平生第一次急的跳腳罵道:
“小崽子還跑,你他孃的不要命了!?”
莊巽義腳步不停,頭也不回地向土龍巷奔去。
道士望著已經遠去的少年,長嘆一口氣。
“完蛋嘍。”
………
光陰輪轉,時至酉戌之間。
天地於此,已經完全被黑暗遮蓋。
小鎮過年向來沒有什麼夜市或串門之類的傳統,都是各家歡鬧。
這次除夕過後,小鎮百姓多數會趁著戰亂未到逃離此地。
人們對此都心知肚明,大概也是因為這一點,今年爆竹聲格外響亮。
土龍巷深處,莊巽義進入自家院子,拿了凳子圍放在屋內,將院門開啟。
他在堂中坐下,磕著瓜子悠哉悠哉,看姿態像是在等什麼人。
果不其然,就在小鎮居民飯後不到一柱香時間。一個高大中年身影擠進了半掩著的大門。
他身穿一件看上去久經歲月的大氅,進了院子後,略顯方正的臉上堆起笑意。
這人就是住在少年隔壁的那個鄰居,姓馮,單名一個竅字。
其實,這個馮竅是並非鎮子原住民,而是早年間搬過來的。他打來這起,就一直自稱是秀才,十里八鄉都知道,他也確是有真才實學的,沒人懷疑。
屋裡少年將一把瓜子殼丟進火盆,轉頭看向馮竅,笑了起來。
“馮秀才,看來今年又得我倆一起湊和著過。”
馮竅笑著走進屋裡,在少年對面坐下後,神秘兮兮地拿出一個布包,無比小心地開啟。
莊巽義伸著脖子望向那邊,片刻後,驚歎出聲:“嘖嘖嘖,馮秀才你這是被上身了?怎麼還有閒錢買糕點吃?”
在少年印象裡,自己這個鄰居雖然生活節儉,可卻每天雷打不動的買酒。錢多時就買貴些,錢少時就買便宜些。絕對不會剩下半個子在身上。
也不怪莊巽義會有這般反應,就現在馮竅手上糕點的價值,至少要抵過他七八天酒錢。
“呵呵,最後一年了,總要吃點好的。我來溪柳鎮這麼久,這金玉街的糕點都沒嘗過一口。”
中年男人笑意愈發濃郁,將糕點遞向對面少年,“你嚐嚐。”
莊巽義拿了一塊放在手心,掰了點放在嘴裡輕輕抿了抿。點頭道:
“果然貴有貴的道理。”
就這樣吃著糕點,嗑著瓜子,聊著聊著,不知不覺來到深夜。馮竅有些熬不住,便在莊巽義的床榻上開始小憩。
莊巽義一人坐在堂中,正看著天上景色。忽然聽見門外傳來急促敲門聲,然後一棵樹苗就飛進院中,緊接著是一個小腦袋從矮牆外冒了出來。
土牆上的人動作不停,語氣急促說道:“快把樹苗種在你院裡。”
莊巽義一頭霧水,問道:“秦島,你這麼晚來我家種樹?”
牆上那個小孩用手擦了擦鼻子,挺起胸膛道:“你可別不知好歹,這是我花大價錢買來給你當新年禮物的!”
莊巽義起身,對著地上的樹苗端詳一番,譏笑道:“嘿,那你小子就不能買點好的,給我買顆遍地都是的桂花樹算什麼意思?”
秦島聞言,也是來了脾氣,跳起來就要給眼前這個不知感恩的白眼狼來一下。
莊巽義後退一步,抓住秦島細瘦的胳膊,越想越不對勁。這鎮子上,哪有賣樹的?便問道:
“那你說,這棵樹是哪買的?”
秦島雙手環胸,憤憤然叫喊道:“敢情你是懷疑我!我就告訴你了,這是我從李道長那邊,花六十文買的!攢了好久呢!”
莊巽義目瞪口呆,差點就要跳腳罵娘。
“你敢從那個假道士手上買東西,你自己看看這樹苗,和路邊的桂花樹有什麼兩樣?”
秦島小小的臉上露出神秘的笑容,“嘿嘿,這你就不懂了吧。李道長說了,你最近有生死劫,把這樹種在你家院子裡,可以擋災的。”
莊巽義滿臉黑線,咬牙問道:“李苟平現在在什麼地方?”
“李道長已經算到了你會找他。所以他讓我告訴你,他現在已經出了鎮子,你找不到他的。”
莊巽義欺身上前,反問道:“賺了最後一筆錢就跑路,你就沒有一點疑心?”
秦島眼看莊巽義就要上手,轉身就又爬上了土牆,向外翻去。
“今天是揹著我娘偷偷出來的,我得回去了。莊巽義,你記得把這個樹種上。”
莊巽義一拍額頭,無奈地把樹苗拿到一邊,倚靠著牆根放下。
他喃喃道:“明天再說吧。”
莊巽義坐回凳子上,發覺天上又下起了雪,於是將火盆和椅子都搬到簷下。
少年感到有些疲憊,但他卻並沒有任何睡覺的念頭。
他看著漆黑的夜空,心中不由升起一些惆悵之感。
回過神後,莊巽義將手伸進懷裡,摸出一本封面素淨的書來,這書本很小巧,堪堪覆住他的手掌。
這書大約在是五六年前清掃屋子時,在他爺爺先前放置衣物的櫃子裡無意間發現的。
書上全是些練氣修行之流的東西,有吐納、導引和樁功之類的練體法門,也有些玄而又玄的內功心法。
少年見前者言之通俗,便偶爾修習,對身體也算小有裨益。
當時的莊巽義識字不多,為了看書,還去隔壁請教過馮竅。
這個孤獨少年眼中學識最淵博的男人,在首次看見書上內容時,都面露難色,說看不太懂。
莊巽義慵懶的靠在椅背上,隨便將書翻開一頁。便瞥到一段文字。
只見少年兩膝之間,一手撫過書頁。那是一段他先前從未用心看過的句子。
吹噓呼吸,吐故納新。
莊巽義喃喃自語,有些木訥地重複道:“吐故納新…”
倏忽間,少年恍然,臉上倦色剎那一掃而空,轉而換上燦爛笑臉。
他抬頭望向簷下白雪,使勁拍了拍自己的臉頰,“新年新氣象,可不能再這麼垂頭喪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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