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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涼要補充人口,而一味遷徙只是下策。』斐潛緩緩的說道,『強令遷徙,多生怨恨,而令民自補,則為順暢。驅民之道,莫過於利。利非一時之利,乃一世之法可也。』
張遼在一旁,仔細聆聽。
酒泉的問題不大,大的是西涼的問題。
西涼作為耕地,發展空間並不大,但是如果思路轉換一下,將涼州河西走廊一帶定位為中轉站和礦產區,那麼整體架構就會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
『若有一礦,可養生幾何?』
斐潛問道。
張遼沉吟了一下,『尋礦,採礦,煽者,看護,轉運……這個,視礦之大小,數百至數千不等。』
斐潛點了點頭說道:『不錯。而且這些勞力,另有家屬。若是五口之家以論,中等之礦,便是可養上萬人口。』
張遼應是。
斐潛眺望著遠方,說道:『不僅礦場需要人口,這運輸沿途需不需要歇息,吃食?如此,又有了運輸商隊與諸多客棧,又可養活不少人手。礦產出來,又需要冶煉,這煉煤燒炭,打鐵冶金,又可以養活多少人?』
『諸如此類,所有的人都需要吃喝,需要糧草,布匹,也需要住所,住所就需要磚石,木材,故而又可以養活工匠,商戶,而這些工匠商戶採用器物,未必全數都是轉運而來,當地也自然會有額外種植加工收益,農戶也就得其利益……』
『如此以來,農工商皆有其利,士自然得其功。百姓有餘錢,可供花銷,可至產業,也就越發的地方穩固,而後必然想要吃喝玩樂……開食肆的,開酒樓的,說書唱戲,這些又是養活多少人?可以活人,自然就沒有逆反之心,西涼大戶就算是再想要做些什麼,也沒有人會聽他們的……』
張遼聽得目瞪口呆。他以前偏向于軍事,對於民政這一塊確實沒有多少涉足,但是張遼並不是笨,而是之前沒有機會。現在聽斐潛這麼一說,頓時就覺這個西涼之地真是大有可為。
對於斐潛來說,這些都算是基本操作了。
畢竟農業的附加值和工業相比較,確實差距比較大。而且這時,大漢的產業基本上是勞動密集型產業,這可以解決很多人的吃飯問題,至於礦業的危險汙染什麼的,現在還沒人去考慮這個問題。
張遼想了一想,說道:『但是這礦工聚集……若是有好鬥爭勇之輩……』
斐潛笑道:『文遠可是忘了玉門關?』
玉門關?
張遼愣了一下,旋即恍然,『主公之意是……抽勇之法?』
斐潛點了點頭,『無論農夫礦工,總有些許不甘尋常,若是置之不理,亦或是強壓監管,終究不妥,正所謂堵不如疏是也。故而當引而用之,抽其武勇者入軍中,一來盡其用,二來定民心。』
歷來礦工在在組織性,體力等方面上,比普通的農夫。高的不是一點半點,很多叛亂,或是招募兵卒的時候都喜歡用礦工。
斐潛望著遠山,目光幽幽。
張遼只是想到了如何引民安民固民,而斐潛則是考慮得更多。
什麼立場,便是想著什麼問題。
斐潛現在或許也算是一個勞動者,但是更多的應該算是統治者。
像是斐潛方才和張遼所說的這些話,其實就是一種資訊,一種知識。而統治者和勞動者之間最大的區別,並不是體力上的區別,而是在智力上,或者說是資訊量上的區別。
統治者和勞動者是有本質上的區別的,不管是在封建王朝,還是在資本主義社會,都是如此。
封建王朝的皇帝也勞動,每年春耕開始的時候都要下地,那麼皇帝就能說是和普通勞動者一樣了?
所以但凡是封建主義說什麼官宦官吏和普通勞動者是一樣一樣的時候,呸他一臉就沒錯了。
大漢要發展,要攀登上世界之巔,需要大量的人口,或者說,勞動力。
不管是農夫還是礦工,都是勞動者。
人類的歷史,是由勞動者所創造的,沒有勞動者,就沒有人類文明的延續和發展。
這一點,毫無疑問。
但勞動者,在歷朝歷代的封建王朝之中,又是屬於最下層,且最被忽視的群體。
勞動者,從古至今,從來都不能大富大貴,最多隻能是衣食溫飽小富即安。但凡是想要透過單純的勞動晉升階層的,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封建王朝之中,沒有哪一個皇帝是靠著自己努力耕田或是挖礦來坐上寶座的,就連被封建王朝所稱讚的上古勞動模範治水能手,大禹,也同樣是透過暴力手段逼迫堯禪位於他。
《竹書》中記,『昔堯德衰,為舜所囚。舜囚堯,復偃塞丹朱,使不與父相見也。』丹朱起三苗之兵伐舜,雙方在丹浦展開大戰,結果不幸的是丹朱手下大將夸父陷入沼澤而死,而大禹手下的后羿正巧開發出了犀利的遠端武器……
夸父逐日,后羿射日,這『日』,其實就是指代著皇權!
但是暴力,不能代表一切。
評定勞動者的好壞,自然就是勞動者的生產的量,而評定統治者好壞又是什麼?
統治者應該讓勞動者活得更好,生產得更多。
而不是由只有暴力,只會殺人的傢伙去當統治者。
這是由上古原始部落衍生出來的法則。
大禹奪權之所以能夠坐穩位置,是因為他能夠給民眾帶來更好的生活,而丹朱沒辦法。
所以當丹朱也稱帝的時候,沒人鳥他。
斐潛可以展示暴力,但是不能只靠暴力。
收編這些西涼的大姓大戶,總是要給他們找到一條出路。
西涼發展農耕明顯是比不上中原,所以開礦和通商,就是西涼的新路。雖然說在這個時代開採礦石,傷殘率很高,但是所有的技術都無法一蹴而就,只能是慢慢改進,逐漸提升。
透過提高礦工身故補償金,迫使礦場主提高生產安全的意識。
透過礦場之間的相互競爭,迫使礦場主去改進生產技術,研發新的生產工具。
當然,更有可能的是礦場主不會去改進生產器械,而是更加瘋狂的壓榨礦工,激起矛盾,引起礦工暴亂……
因此才需要張遼這種武力充沛的將領在此駐軍。
痛苦,永遠是人類成長的一個優秀的教師。
就像是後世許多傻子在吹噓西方福利,卻不知道那是因為錘子和鐮刀的威脅之下,資本主義才提升了對於工人的福利。
『某有聞,此地有銅鐵礦……』斐潛緩緩的說道,『某已經派遣吏員四處查探……』
斐潛記得不是非常清楚,但是好像酒泉煤鐵還是有不少的,除此之外還有其他的一些礦產,比如石膏和黏土什麼的,還有一些當下無法開採,亦或是開採了也用不上的礦產。
反正涼州之地,確實不適合大規模的農業,但是礦產是真不少。
不過,農業是一切的基礎,即便是發展工業和商業,也需要在農業的基礎之上才能推進。
斐潛扶持新型的商人,也是建立在農業可以滿足治下軍民所需求的基礎上,若商人會危害到民眾基礎,他也會毫不猶豫的摧毀這些害群之馬。
『人口彙集,糧草所需必然徒增,並且一旦氣候變化,必然導致有宵小之輩,欲囤積居奇謀取暴利……』斐潛繼續說道,也算是給張遼提點,『故如有此等鼠輩,當行嚴法!此外,楊義山之處多有鹽糧,應多建商隊,溝通往來。文遠,任重而道遠,當慎而篤行之……』
張遼肅容而應。
西涼人口多起來之後,糧食必然會出現短缺,但是楊阜在雪區,幾乎都是無人區,鹽和草都是供大於求,正好可以補充西涼之處的缺口。
漢末一直到唐末,便是雪區的高速發展期,大量因為小冰河而逃到了雪區的牧民,給雪區帶去了更為先進的生產技術,同時小冰河之後的回溫,也使得雪區青稞種植面積急速擴大,養活了更多的蕃人,蕃人才有了侵犯大唐的力量。直至小冰河再次來襲,雪區大幅度降溫,青稞大量死亡,使得蕃人頓時虛弱下去,也無力再向外開拓。
而現在,斐潛可以透過商業手段,控制雪區的糧食儲備量,也就等同於抑制雪區蕃人的無序增長。控制一個地區的糧食產量,比如控制種子,肥料等等,來控制一個區域,甚至一個國家,米帝在這方面很熟練,斐潛也自然可以借鑑一二。
農業不再是這裡最主要的行業,畜牧業和工業才是西涼骨架的重點,然後添補進去商業豐盈其體,使其康健。
至此,整個西涼的產業鏈條才算是初步搭建完畢,而這種新形態的生產生活模式,一旦在西涼能夠紮下根,並且良好的發展起來,對於整個大漢的,甚至未來的王朝的思想轉變,都是一個不可估量的推動力量……
……
……
曹震顯然也想要對於大漢,或者說是曹操所控制的大漢做出一個不可估量的推動。
可是距離北屈越近,曹震心中的疑慮便是越多。
倒不是說走錯了路,亦或是遇到了什麼危險,而是曹震發現領路的嚮導,似乎有些問題……
嚮導老者,似乎並不喜歡錢。
這讓曹震很不適應。
大體上來說,曹震是一個金錢和暴力的崇拜者。
金錢不是萬能的,所以當金錢不管用的時候,曹震就會使用暴力。這個習慣,或是說這種三觀的養成,是因為曹震的家庭環境導致。
曹震是曹洪的長子,名正言順的高官之後。按照道理來說,曹震應該會受到比較好的教育,但是並沒有,原因是曹洪的出身並不好,所以曹洪和他都沒有得到什麼大家族的底蘊。
曹洪的父親,是旁系子弟,而曹洪又是私生子,連母親的名字都不能留下來。
如果不是因為曹操吹動了全族的戰爭號角,曹洪根本就沒有晉升的機會,或許就是在某個莊園之內擔任個管事,默默無聞的過此一生。
而在曹洪崛起的這一段時間之中,曹洪也沒有多少的精力提升自我的修養,因此曹震所能得到的家庭教育必然相當有限,而且三觀的形成也和曹洪行為密切相關。
曹洪喜歡錢,非常的喜歡,甚至達到了一種痴迷的程度,這和曹洪小時候極度缺乏錢財可能密切相關。在大戶家族裡面出身的私生子,小時候形成的對於金錢的痴迷和渴望,必然會大幅度的影響其成年。
曹震也是如此。
在他小時候,曹洪家中是沒有什麼錢的。
如果在一般的農夫家庭,匱乏錢財也沒有什麼問題,畢竟大漢國內,大部分的人都是比較貧窮的,物質也貧瘠,生產生活的物資都很少,可偏偏曹洪的曹氏,是一個大家族。
家族之中,必然就有顯赫的,如同曹阿瞞一般,錢多得都沒地方花,動輒什麼小目標的,然後再看看近在咫尺的自己卻連多買一塊炊餅都需要再三掂量……
畢竟漢代可沒有什麼日入九千的攤位可以擺。
曹震的生活圈子不大,家中和軍中是他主要的活動場所。他也羨慕那些士族子弟,文人風骨什麼的,可是他也融入不進去,畢竟他沒讀過什麼書,那些士族子弟在之乎者也的時候他根本聽不太懂。因為幼年時期對於金錢的極度缺乏和渴望,再加上現在跟著曹洪從軍之後的見識的極致的暴力,於是曹震自然就形成了沒有什麼事情是金錢和暴力所不能達成的三觀。
可偏偏就是在這一次的北屈行動之中,曹震遇到了這個嚮導老者。就是這樣的一個嚮導老者,卻給曹震展現出了另外的一種人生態度。
嚮導老者是貧窮的,不管是從其生活習慣,還是穿衣吃食來說,都是如此。雖然曹震不清楚嚮導老者究竟是多少歲數,但是略顯得佝僂的身軀和粗大且佈滿老繭的手腳,就足以證明一些事情。
按照曹震的理解來說,這樣的人最好控制,給酒肉,給錢財,就可以讓這種貧窮的人感激涕零,跪倒在地,叫這些人打滾就打滾,讓這些人學狗叫絕對不會學雞鳴……
可偏偏老者對待肉食和錢財的態度,都極其淡漠,就像是看見石頭和野草一樣。
不是說老者不吃肉,但是看起來卻與啃食黑餅子沒有多少區別,既不會因為多一口肉吃而欣喜,也不會因為混雜著泥土砂礫啃黑餅而難受。
同時老者對於曹震的權柄也是漠視的,幾乎是沒有任何的情感波動。有時候曹震感覺老者領著他們,就像領著一群羊一般,不悲不喜,不急不躁。曹震等人走快些,老者也快些,曹震等人走不動的時候,老者也不會敦促。
這讓曹震覺得很彆扭。
一方面,曹震需要這樣一個嚮導,另外一方面,曹震也因為無法用金錢和暴力控制這個嚮導,而不免有些心虛。
如果在尋常之時,曹震對於這樣的人根本不會有什麼興趣,也不會有心去觀察。畢竟道不同不相為謀,曹震雖然談不上什麼謀,但是也不會和嚮導這樣的人有什麼太多的交集,而現在卻不得不長時間的待在一起……
無法控制一切的感覺,使得曹震焦慮且煩躁。
嚮導老者也似乎是察覺到了曹震的想法,很乾脆且直白的對曹震表示,如果曹震不相信他,可以直接殺了他,然後按照原路返回。嚮導老者說這個話的時候,不是那種色厲內荏的強裝出來的,是真的無畏生死。
嚮導老者不是因為自身強大,所以不害怕曹震等人的武力。老者的身軀是瘦弱的,曹震的任何一個手下都能夠輕易的將老者擊殺,而且老者的隨身武器,就且算是武器罷,只不過是一把小刀。這種小刀大多數北地人都有,用來切割一些藤蔓繩索,也用來平日裡面切割插取食物。
嚮導老者,到底是為了什麼?求什麼?
當曹震實在是忍不住,詢問嚮導老者的時候,卻得到了一個讓曹震無法信服的答案。
忠義。
當然,老者的原話並不是這兩個字,而是表示他因為受了範先父親的恩情,所以他做嚮導,就是在報恩而已……
這……這不是傻子麼?
曹震看著老者,像是看著一個傻子,然後他在老者的眼眸裡面,似乎也看見了同樣的眼神。
這個天下,真的還有為了忠義,不求錢財,不計生死之人?
帶著迷茫,曹震到了北屈附近。
嚮導老者似乎也完成了最後的任務,他指著遠處一大排的冒著黑煙的煙囪,『這裡就是北屈工房營寨了。』
當夜,範先收到了訊號,便是急急趕來和曹震見面。
曹震又在範先身上感覺到他之前失去的控制感,又重新回來了。
可是就在曹震和範先商議一些具體事項的時候,兵卒卻來稟報說嚮導老者自殺了。
嚮導老者用那把割草吃飯的小刀,割破了自己的脖頸面板和肌肉,割斷了自己的氣管和血管,默默地,悄無聲息的死了。
那把小刀其實很鈍的,就算是切割煮熟的肉都很費勁。
曹震實在是想象不出來這樣一把鈍刀要切開自己的脖頸,卻不發出任何的聲響,究竟是要怎樣的堅定意志……
而且嚮導已經完成了任務,難道不應該收取報酬,亦或是……
被殺了滅口,曹震能理解。
這麼莫名其妙的自殺了?
為什麼?
曹震皺眉。
『老倔頭,他不想離開這裡……』範先嘆了口氣,『就在這裡把他埋了罷。』
『他的名字?』曹震問道。
範先搖頭,『沒名字。他性情倔,大家都叫他老倔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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