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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漢立國,近四百年了。
四百年了,大漢天子好也罷,壞也罷,都是天子。
就像是好年份,壞年份,都是一年。
有些新思想,但是依舊很多老習慣。
年輕人樂於去接受新的思想,但是老年人多數會抱著老的習慣,不是因為老人不知道新思想的好處,而是老年人往往只剩下了這些他們舊有的習慣。
因為這些習慣,就是他們的人生……
否定了這些習慣,那麼他們的人生還有存在的意義麼?
太陽剛剛從地平線上升起,一夜未能閤眼的曹震,瞅著冬日的朝陽長長的吐了一口濁氣。
晝伏夜出,並不是像想象當中那麼的簡單。
自從遠古而來的人類,原本是白天勞作,夜晚休息的,如今顛倒了過來,就像是顛倒了的大漢,不是不能活下去,而是非常的難受。
嚮導是個老者,臉上的皺紋比樹皮都多,可依舊身體康健,翻山越嶺似乎根本就不會累,相反曹震手下的兵卒,雖說也不能說不是精銳,但或許是身上還有盔甲和戰刀,在溝壑之中上上下下的時候,難免氣喘吁吁。
『走習慣了。』
老者說道。
老者無名無姓。
行軍鍋灶搭建起來,羊肉被剁成了大小不一的塊狀,連著骨頭一起扔進了鍋內。
橘黃色的火光,似乎是這一片天地唯一的溫暖。
寒冷的冬日裡有一碗熱騰騰的羊肉湯,再泡上些黑麵餅,一碗下肚,精氣神也就全回來了。
曹震唏哩呼嚕的吃了一碗,撥出一口長氣,然後又是讓護衛去打了一碗回來,看著對面的老者,便從自己的碗裡面撈出一塊羊肉,放到了老者已經吃空了的碗裡,順勢就在老者身邊坐了下來,笑嘻嘻的說道:『老丈,這距離北屈,還有多遠?』
老者沒有因為曹震的示好便是表現得感激涕零,而是淡漠的看著遠方,『還有兩天的路程。』
老者的眼眸略帶了一些渾濁,就像是多年的滄桑滲入了眼中。
曹震看著老者,心中微微有些發毛,想了想,從身上拿出一個錢袋,遞給了老者,『來得匆忙,也沒有帶什麼好東西,些許金銀,也算是酬謝……老丈拿回去貼補一下家用。』
老者瞄了一眼錢袋,搖了搖頭,『多謝貴人,不過老漢我孤身一人,沒家人。用不上這些銀錢。貴人還是收回去罷。』
曹震有些尷尬,但是也沒收回錢袋,而是丟在了老者身邊,『這個……到時候多買些酒肉快活一二也好,就不必推辭了!』
老者沒說話,也沒有動那個錢袋。
朝陽漸漸地升起。
篝火被填平,以免露出行蹤。
曹震望著天空,感覺自己就像是暗藏在黑夜裡面的蟲豸,只有在黑夜的時候才能爬出來,而在光明面前就只能縮回幽暗的縫隙之中。
似乎原本不應該是這樣的啊……
他才應該是大漢正統的代表,為什麼現在會變成了這樣?
……
……
範先站在山丘上,極目四望,眼前除了灰黃色之外,就只剩下低矮的山崗上烏青發黑的松樹。
凜冬之下,不是所有的樹木都是松柏。
除了松柏之外,其他的樹木都落光了葉子。
就像是不是所有人都喜歡一個地方。
範先不喜歡北地,不喜歡北屈,不喜歡的原因不是他真的厭惡這一片土地,而是他發現他在這裡沒有了光明。就像是原本的灌木,在沒有樹幹遮蔽的時候還能獲取一些陽光,但是一旦樹蔭成林之後,灌木就只能可憐巴巴的期待著從樹縫裡面漏下的一點半點光華了。
不是灌木不想要長高,而是先天受到了限制。
如果能夠獨享陽光雨露,誰又會想著要說什麼詩和遠方?
詩,範先沒有。
畢竟範先也是北地人,有些氣力,有些人手,卻對於經書什麼的一竅不通。
所以只剩下了遠方。
若是平常時間範先去投了山東,這樣的一個北地流亡之人,會在山東之處得到什麼好待遇?很顯然,不被碾壓和嘲諷就算是極好了。
所以範先必須要有功勳……
曹震就是範先的機遇。
範先到了一個灌木從邊上,然後低聲呼喝了一聲。一旁的灌木下面,掀起了一塊蓋板,從地坑裡面爬出來了兩三個人。
『怎麼樣?』範先丟過去一個酒葫蘆,『北屈工房營地內有什麼變動?』
在地窩子裡面爬出來的人抱著酒葫蘆,小心的說道,『昨天有一隊兵馬前來……大概是五六十人,好像是例行檢查,傍晚的時候又走了……』
『例行檢查?』範先皺眉道,『上次不是來了一次了麼?怎麼又查?』
『……』負責監視的人無言以對。
範先反應過來,擺擺手,『沒事。我給你們帶了些酒肉……辛苦了,先吃喝歇息一下……』
負責監視的人聞言便是大喜,紛紛起來,不管身上手上都是黑泥,便是抓起酒肉便是大口吃喝起來。
範先下了坑,差點被地窩子裡面的臭味燻得一跟頭,忍住了往前扒拉了一段,便是從挖空的縫隙當中看向了遠處的北屈工房營寨。
北屈工房營寨和北屈縣城,沿著屈水分佈。
因為工房用水之後,必然會給水帶來一些汙染,所以為了生活安全,縣城生活區則是建立在了上游地帶,相隔有一段的距離。
工房營寨和北屈縣城裡面都有駐軍。
北屈縣城裡面的駐軍比較多,畢竟那邊有一個小校場。
工房營寨裡面也有,數目大概在一百左右。
雖說數目不少,但範先知道,這些駐軍兵卒都是一般的郡縣兵卒。因為北屈已經很長時間沒有什麼外部威脅了,所以自然也用不上精銳駐守。
看了半天,範先也沒看出什麼異常來。或許是因為河東戰事逼近,所以加強了巡視和檢查?
退出了地窩子之後,範先長長的撥出一口氣,感覺原先尋常的空氣都似乎香甜了起來。
看著在這裡監視的人撕扯著肉,就像是餓死鬼投胎一般,範先也覺得不容易,便是說道:『再忍一忍,就這幾天了,熬過這些苦日子,我帶你們去山東享福去!楊氏知道吧?四世三公!他們作保,到時候我們都可以到山東去!那地方比我們這裡溫暖,也不會是一下雪就封了門,想要吃口好的都不知道要往哪裡去找!幹好這一趟,到時候人人都有封田,天天都有酒肉!都有錢!』
監視的人便是都笑了起來,『我們都是受了老郎君的恩!放心吧!就算是死,也絕對不會耽誤郎君大事!』
範先也是笑了,『說什麼渾話?都要好好的活著!你們都死了,我獨活又有什麼意思?說好了一起享福貴,就是要一起享福貴!這裡還有些酒水,晚上留著禦寒……再忍兩天……』
再等兩天!
是的,再等兩天……
……
……
在河東之地,寒冬只是顯露了一點猙獰,而在北漠之處,就肆無忌憚的在施展風雪了。
土丘山林中的積雪很厚。
在陽光的照耀之下,雪面是很刺眼的。
張郃蒙著細紗,目光盯在山林之間的雪面上。
林中沒有驚飛的鳥雀,也沒有從松林裡竄出來的小獸,那裡寂靜的如同一片死地。
張郃皺起眉頭,翻身下馬,想了想,就將長槍插在了上,然後抄起一面盾牌,抽出戰刀。
『將軍!』護衛上前,『某來領指!』
張郃點了點頭,『小心陷阱。』
地面上有一些拖拽的痕跡,或許就是之前消失的斥候所留下來的。
張郃將盾牌立在面前,半彎著腰,只是露出了眼眸在盾牌邊緣上掃視著四周。
這裡是兩個山坡的夾角,避風,並且除了林地之外,其他地方都很空曠。斥候是不會錯過這種地方的。
『豎盾!上弩!前進!』
充當臨時指揮的護衛高聲呼喝著。在他的指揮之下,張郃像是一個普通兵卒一樣,混進了鬆散的散兵線,向前推進。
張郃發現有一隊斥候失去了聯絡。
他是一個很有經驗的將領,也是一個經歷過無數廝殺的悍將,立刻就察覺到了一些不對勁,便是沿著斥候的痕跡,追蹤到了此處。
親兵護衛也依次散開,張郃身上的甲冑與他們別無二致,為了迷惑敵人,他反而是第一個離開人群的,就像是一個普通的尖兵。而在發號施令的護衛,則是更像是隊伍的頭領。
黑黝黝的松林裡依舊毫無聲息,卻似乎藏著一頭猛虎,正在透過林間的縫隙在窺伺他們。
張郃在執行趙雲的策略,他需要繞行到黑石林的後方,尋找合適的機會給曹純一個致命的背刺。
和曹軍硬拼是虧本的。
天寒地凍之下,負傷的兵卒死亡率會非常高。
即便是有軍醫隨軍,可是破裂的傷口,會帶來失溫的風險,即便是包裹得再好,也不可能像是沒有受傷一樣保持溫度。
因此曹軍的險惡用心就展現無疑。
曹軍或許沒想要一次性的獲勝,最大的目的,就是消耗。
曹操佔領的地盤大,人口多,所以拼消耗,其實是曹軍的優勢。而這一次曹軍想要利用胡人,也同樣體現出了曹軍的這個策略構想。
同樣的,胡人也並不完全可信。
雖然說胡人表示說他們是無辜的,是被脅迫的,但是誰能保證當趙雲和曹純交戰的時候,胡人不會趁機捅刀子?
對於這一次黑石林之戰來說,趙雲不能,也不應和曹純正面死拼,既要擊破曹軍,又要儲存一定的力量,才是趙雲所想要達成的目標。
所以如何利用好黑石林,如何尋找到曹純的破綻,就是張郃當下所需要做的事情了。
張郃對於曹純,起初是有恨意的。
還有對於那個夏侯氏家族的夏侯尚也不免有些遷怒……
可是當張郃到了北域一段時間之後,不知道為什麼,他對於曹純和夏侯尚的那些恨,就漸漸地消失了。現如今即便是知道了夏侯尚就在常山,張郃也沒有什麼興趣去嘲笑,或是欺壓,表示當年啥啥,如今又如何……
甚至連對於大漢王朝舊有的那些體制也淡漠了……
張郃想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但是他知道一定和他在北域接觸的人和事相關。
林地之內,萬籟俱靜。
只有雪靴踩踏在雪面上發出的嘎吱嘎吱的聲響。
『敵襲!』
猛然間,呼嘯聲響起。
在雪面之下,帶著漫天的雪花之中,一個反穿著羊皮的胡人從地下暴起,便是張弓搭箭怒射!
一點寒星直撲作為領隊的護衛!
護衛也發現了箭矢,馬上將身軀縮在了盾牌後面。
『篤!』
箭矢紮在了盾牌上,尾翎在寒風之中顫抖著。
可是下一刻護衛卻大叫一聲,往邊上歪倒,不知道什麼時候,他的腿上紮上了另外一根箭矢!
旋即顯露了身形的胡人弓箭手也被重點照顧,帶著幾根弩矢箭矢仰天而倒。
同時,在林地之中,原本看起來平坦的雪面頓時紛紛被掀起,一個個胡人嚎叫著衝了出來!
原來這些胡人都藏在雪面下,怪不得之前難以發現!
一名身軀魁梧的胡人高舉著碩大的棍棒,猛的擊打在一名驃騎兵卒的盾牌上。牛皮盾牌頓時變得稀碎,帶著兵卒都站不穩,轟然倒地,而那個胡人似乎根本不受積雪的影響,潑濺著漫天的雪花又是一棍砸在了倒地兵卒的頭盔上,黑色的頭盔頓時飛出去老遠,而兵卒的腦袋也變成了雪地裡面鮮豔的血花。
張郃高呼一聲:『結陣!』
這些傢伙不是一般的胡人!
儘管已經是有戒備了,可是這些魁梧的胡人衝出來的時候,依舊讓張郃的手下有些措手不及。
這些胡人大多數身上都是穿著獸皮,手持的兵刃不是戰刀,而是以戰斧和棍棒為主,力量非常可怕,雖然不能破開張郃手下兵卒的盔甲,但是這種力量的鈍打擊,卻是更為致命!
轉眼之間,就有兩三名的兵卒死在了這些胡人的手下。
『色目人!』
『射擊!』
後線的弩手紛紛瞄準射擊,可是因為雪天,弓弩的力量有所下降,這些弩矢射中了這些色目人之後,除了個別被射中要害的直接死亡之外,其餘的色目人反而像是受傷的野獸一樣,反而更加狂暴。
張郃用腳一挑,將雪花揚起,遮蔽對面色目人的視線,隨後便是一刀斬下!
『噹!』的一聲巨響,張郃的戰刀和對方的戰斧撞在了一起。
戰刀和戰斧對比,自然是較輕的,撞擊之下,高高的彈起。
張郃並沒有強行控制反彈的戰刀,因為那樣會導致他的戰鬥姿勢被破壞,所以他只是將左手的盾牌翹起,直接用盾牌的邊緣擊打在對方的頭頸之處!
如果是普通的兵卒,張郃這一擊足以讓對方脖頸骨折,當場斃命,可是粗壯的色目人的脖子就像是虯雜的樹根一樣,被張郃猛擊了一下只是呼吸有些困難,漲得滿臉通紅,卻依舊高高的擎著戰斧,想要朝著張郃斜劈而下!
張郃沒有去格擋對方的戰斧,而是再進一步,再一次用盾牌第二次的撞擊在對方因為高舉戰斧而露出的脖頸上。
色目人連續被撞了兩次,終於是忍不住劇烈咳嗽起來,可是沒咳上兩聲,張郃的戰刀便是直接割斷了色目人的咽喉,免去其咳嗽之苦。
雪花和血花同時在林地之中飛濺。
原本平靜的林地,徹底的變成了血肉戰場。
鮮血潑濺在雪白之上,嗤嗤的冒著白煙。
松柏之上的積雪,噗呲呲的往下跌落,遮蔽著所有人的視線。
短暫的交手,很快就結束了。
色目人雖然健壯且勇猛,但是畢竟沒有甲冑,他們大多數都是穿著皮襖,對於鋒利的戰刀和長槍沒有多少防禦的能力,更多的時候簡直就是在用肉體的強橫在和刀槍對抗。在初期的不適應之後,張郃的手下就漸漸地佔據了上風,利用盾甲和弓弩,收割著這些力大野蠻的色目人。
只不過,張郃手下兵卒的損傷也不小。折損了十餘名的將士。
因為驃騎兵甲的防禦主要是針對於鋒銳武器,對於鈍器傷害基本上難以豁免。很多兵卒血淋淋的傷口,但是被砸斷了骨頭,內出血而死。
張郃看著這些色目人的屍體和武器,皺著眉頭。
這四五十的色目人從什麼地方冒出來的?
『將軍!』
忽然有兵卒跌跌撞撞的從林子深處衝了出來,神色之中略帶著一些驚恐。
『還有敵人?』
張郃持刀問道。
『不是……』那兵卒顯然受到了一些驚嚇,並且蘊含著憤怒,『這些傢伙……吃人……』
『什麼?!』張郃一愣,旋即邁開大步,往林中而去。
在林子中間被人為開闢的一塊空地上,有這些色目人的一些簡陋的家當,而在這些家當邊上樹幹上,則是懸掛著一些屍首,有幾個看起來像是普通的牧人,另外幾具則是之前失蹤的斥候……
屍首的胸腹已經被破開,掏空了內臟,似乎還用雪擦洗了一下空腔,然後就像是牲畜一樣被懸掛在枝頭上。
一些屍首身上的肉已經被割掉了,露出白森森的骨頭。
林地中央有篝火的灰燼,在邊上有一個被打翻的鍋釜,上面沾滿了濃厚的油脂。
一股令人作嘔的肉香,即便是冰天雪地也是縈繞在周邊,似乎是亡靈在哭泣,在詛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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