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補課的構想,是斐潛和龐統商議過的。
具體的施為,則是龐統為主。
每一隻小鷹在羽翼豐滿期間都會本能的想要煽動翅膀,像是其父母一樣的飛翔,而此時就應該給一個空間,讓小鷹去面對風雨,而不是一直將小鷹護在羽翼下,等到後來小鷹失去了飛翔的衝動之後再來著急。
斐蓁經歷過大戰麼?
顯然沒有,
他期待大戰麼?
非常期待。
斐潛對於軍事上的理解,民政上的深刻,顯然不可能透過簡單的語言,或是幾篇策論就能完整無缺的傳遞到斐蓁身上,得以繼承和弘揚。
否者後世就不會出現那麼多長在紅旗下,卻去逆練資本論的傢伙了。
現在,曹操就成為了斐蓁學習的授課老師,而龐統成為助教,這麼頂尖的教資力量,在大漢當下可謂是獨一份了……
斐蓁渴望見識的大場面,其實其下蘊含著大痛苦。
兵者,確實是『國家大事』,這沒有錯,但是斐蓁對於這句話的理解,基本上依舊處於『正面』解讀上,而實際上背面的解讀,往往才是最為可怖的……
周八百年,為什麼天下會大亂?
不是末代周公就多麼缺德,比他更缺德的周公多的是!
是因為周朝到了最後,在當時生產力水平下,華夏養不起那麼多的人了!
階級矛盾無比突出,上層人不顧下層死活,所有的內外矛盾集中到了一起,各國承平數百年,人口增長到了幾乎極限,戰爭就自然是無法避免!
要不然那些春秋王孫難道不知道躺平的香麼?
而隨著戰爭的進行,到了戰國時期,各國雖然已經因為戰爭人口下降了,但是戰爭是有慣性的,並不是說停就能停的,到了後期就是攜裹著各國的諸侯,不打也得打!
國亡!
家滅!
打到了十室九空,殺昏了頭的人才漸漸冷靜襲來,哀哭著千里無雞雞,萬里無狗狗!
在這樣的情況下,相互之間就忽然異常的大融洽起來,放下了所有的仇恨,上下一心搞建設休養生息生孩子,然後猛吃幾十年的人口增長和土地資源再分配的紅利,隨著繼續擴充套件人口抵達瓶頸期,接下來就開始走下坡路了,進入下一次大戰的儲備期。
階級開始固化,矛盾開始積累,民眾怨氣四處瀰漫,封建王朝的自耕農等中小產者陸續破產,越來越多的人進入赤貧狀態……
而且隨著生產力的發展,封建王朝這個戰爭輪迴的時間間隔,越來越短。
在間隔時間內,儘可能的擴土和提升單位物產,則是減緩這個衰變過程的唯二正確方向。而在這個過程當中,不能出現像是司馬三代目那樣的廢物,否則就是一個前功盡棄。
在所有驃騎政治集團的高層當中,對於斐潛『補課』計劃,並不知曉卻能從蛛絲馬跡當中推測出來,並且思索得最深的……
就是身處於河東的司馬懿。
司馬懿找到了他老爹司馬防。
『你要動用司馬家兵?』司馬防皺眉說道,『事態已經如此險惡了?』
司馬是有私兵的,而且數目還不少,但是這些私兵並不是司馬懿的,而是司馬氏的,想要動用,必須經過司馬防這個家主的首肯。
司馬防有些猶豫。
因為司馬懿這樣就相當於是不領薪水卻要自帶乾糧……
『河東雖有兵……』司馬懿沉聲說道,『然並非主公之卒……』
『大膽!』司馬防低喝道,瞪起眼來,『此言一出,不知多少人頭落地!』
司馬懿哼了一聲,『便是可行之,然不可言之?河東自董仲穎未至之時,即有白波眾為禍,又有程侯之輩,皆一時豪橫……然西涼之大,不過是馬韓為惡,尤是相爭不下,而河東之處,竟然有數家豪帥,可相安無事?』
白波楊奉表面上說是和弘農楊氏毫無關聯,實際上很多人都清楚,其實就是楊氏的外線。以楊奉之名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方便行事。
有這樣的珠玉在前,河東之中自然也多豪帥。
程銀、侯選、李堪等人,都是出身河東,在興平年間大亂的時候假借黃巾之名而興起,各統千餘家,稱雄於野。
後來這些人或是被平,或是死於內訌,大多數都銷聲匿跡了,但是雁過留聲,這些事情卻不能細細的琢磨,一琢磨就會出大問題。
司馬防說的人頭落地,就是這個意思,而司馬懿卻毫不在意的將其掀開了說,甚至都沒有任何的掩飾,這讓司馬防多少感覺到了有些不舒服,但是很快也明白了,拿眼往外瞄了一下。
司馬懿略有略無的點了點頭。
司馬防嘖了一聲,然後往後歪了一下,頓時就顯露出了年老體衰的模樣來,引得司馬懿不由的輕笑了兩聲。
司馬防瞪了司馬懿一眼,然後有氣無力的說道,『族中雖說也有些家兵,然多年長力衰之輩,精壯之人不足百數,便是全然與汝,又能奈何?』
司馬懿笑道:『不外拋磚引玉爾……孩兒也可稍護得自身周全。』
司馬防沒有立刻說些什麼,而是看著司馬懿,良久才說道:『何至於此?』
司馬防這簡單的四個字,卻蘊含了許多意思,或許是在說司馬懿,也或許是在說河東士族,亦或是在說驃騎,還是什麼其他的含義。
司馬懿沉默許久,才低聲說道:『克者何?能也。何能也?能殺也。何以不言殺?見段之有徒眾也。主公緩追逸賊之策,上合親親之道,下恤民民之體,若是尤不知悔者,自當取死。』
簡單來說,就是楊氏當下已經基本算是品嚐到了惡果,而河東很多士族卻並沒有得到什麼相應的懲罰。
形成當下這樣的局面,其實有眾多綜合的因素。
事有輕重緩急。
當年斐潛力量並不強,所以初期就裝作不知道,很多事情只要不跳出來正面和斐潛對抗,斐潛可以看不見聽不見;而到了中期,又因為河東之地是一個比較大的產糧地,是關中開拓和恢復的重要的,也是最近供給方,所以在斐潛發展關中的時候,也同樣沒有處理這些歷史遺留問題。
實際上斐潛也不是完全放任。
河東之內,斐潛也藉著一些機會敲打併且收拾了一些跳的歡的傢伙,並且對於河東之內的方方面面進行滲透,比如在河東的學宮,以及後來的科舉,還有相關的官吏安排,人員調配,其實都在一步步的扯緊了絞索,若是在這個過程當中,有人幡然醒悟,轉身投向斐潛,斐潛也就會不再計較,但是如果說……
畢竟有些人沒被這個世界痛揍,多少就還有些狂傲。
就像是為什麼總是青少年當中多中二,而等到年齡大了,中二就少了許多,大多數要麼躺平,要麼廢宅呢,中二氣息蕩然無存?
很簡單,青少年的時候還沒有被資本家教育過,等踏上社會了,踏踏實實的被資本家劈頭蓋臉扒拉乾淨了踐踏在地,好好上了一課後,發現哭,不僅沒人理會還會被人嘲笑,告,費盡周折未必能得償所失,也就自然變得現實了起來。
資本家是一個很好的老師,會讓無產者真切的感受到冰冷的痛苦。
河東士族,也同樣需要『補課』。
補上曾經欠下的那一課。
司馬懿推測河東會很快的陷入一片混亂之中,而混亂的根源,就是這些缺了一堂課的河東士族。這些傢伙以為之前的偷雞摸狗沒有被抓到,是因為自己的技術好,也就必然會在這一次的混亂之中,再次試圖伸出第三隻手。
司馬防看著司馬懿,搖了搖頭,『你有些變了……』
『嗯?』司馬懿微微皺眉,低頭思索片刻之後,『確實如此。』
歷史上的司馬懿,一直都是處於能藏絕不露著,能躺著絕不站著,能裝傻絕不大聰明的模式之中,而當下的司馬懿則是有些脫穎而出的鋒芒……
其實這樣也很正常,人是不可能脫離整個環境而生存的,自然環境和社會環境,都會改變一個人的生活狀態。司馬懿歷史上在曹操麾下的時候,因為曹操對於異姓宗族的不信任和壓制,導致司馬懿長期都沒有辦法染指兵權,若不是曹氏夏侯氏的後人不爭氣,說不得司馬懿就會活活被憋死在文吏的崗位上。
而在長安當下,隨著一個個的寒門子弟崛起,斐潛不限於門戶或是姓氏,讓更多的人看見了希望,也就刺激得司馬懿也想要和其他的這些人傑一爭高下。畢竟司馬懿當下還年輕,沒有像是歷史上一樣在青年就被壓制在案牘之中,心中依舊還有一些尚未熄滅的火焰……
『去罷……』司馬防揮了揮手,『且行之,莫空悔……』
司馬懿低頭而拜,深深叩首。
……
……
西域。
斐潛準備返回了,並沒有繼續展開對於南道或是北道的征伐的意思。
打一個鄯善,作為解題思路的例子,就夠了。
若是老師將所有問題都在課堂上解決了,那麼到了學生手中的時候,就剩下了抄答案,或是連答案都懶得抄了,又怎麼會成長?
成長和改進,這原本是華夏民族握在手中的利器,只不過在華夏行進的過程中,不經意的丟失了一段時間。
因此現在斐潛也在給這些前來西域的文吏們補課。
『華夏西域之別,蓋取「禮俗」二字。』
斐潛坐在堂中,下首是賈詡,再往下就是盧毓薛平等一干西域文吏。
軍事之後,必然就要跟著民治。
而民治之核心,便是文吏。
文吏不穩,西域民治就無法順利推行。
『今且論「禮俗」。』斐潛緩緩的說道,『所謂禮不下庶人,西域之地亦是如此。俗,習也,乃民眾之所習,謂土地所生之習也。』
禮是禮,俗是俗,兩者是有區別的。一般來說,禮通行於貴族之中,庶人則只有俗,但是兩者又有密切的淵源關係。
『禮記王制有云,「東方曰夷,被髮文身,有不火食者矣。南方曰蠻,雕題交趾,有不火食者矣。西方曰戎,被髮表皮,有不粒食者矣。北方曰狄,衣羽毛穴居,有不粒食者矣。」』斐潛環視一圈,對著這些文吏,也就是將來會成為西域地方的民治官說道,『又有「五方之民,言語不通,嗜慾不同。達其志,通其欲,東方曰寄,南方曰象,西方曰狄鞮,北方曰譯……』
斐潛說道這裡,忽然停頓了一下。
因為在後世,這些所謂的通譯之人的稱謂,就大體上只剩下了『譯』這麼一個……
這或許也說明了一些很有意思的問題。
斐潛停頓了一下,然後繼續說道:『人之所異,蓋因地之所貌,山川之氣,而生習俗所差也。華夏之美,言談舉止,章服冠袍是也。今可見西域之上人,易禮者速也,而西域之民,或是四方之地蠻夷之輩,卻以為華夏衣冠醜陋,不願改其服飾,更其習俗,拒之甚也。何故之有?』
在改變風俗習慣的過程當中,西域,或是絕大多數的華夏統治區域,都會在最開始的時候出現經典的兩極分化,一方面是被統治區域的達官貴族們,會立刻傾向於漢化服飾,而底層的民眾卻拒絕改變……
『此乃問一。』斐潛點著頭,示意這些文吏該抄一下策論的題目了,不要到時候又忘了自己究竟要寫一些什麼,然後稍微再停頓了一下,才繼續說道,『古之習俗,多有鄙陋。如商周之時,乃至戰國,多有人殉人祭之事……知其然,當知所以然。此事知者眾也,然何人可知其俗何來?』
這個麼……
斐潛一發問,頓時很多文吏都下意識的縮了一下腦袋,就像是這樣一來,斐潛就看不見他們一樣。
一旁的賈詡也是若有所思。
賈詡以為斐潛會以召開西域各國集會之事為重,交待一些相關任務以及注意事項什麼的,但是沒想到斐潛竟然一點都沒有提及西域各國代表會議的事情,而是談及了『禮俗』二字,似乎有些意外,但是想想,又在情理之中。
西域不可能,也不能永遠的征伐下去。
建設、發展、教化才是日常重點,征戰只是維持威懾力的手段,而不是全部的目的。
盧毓在下試探的舉了舉手。
斐潛點頭示意。
盧毓說道:『蓋因上古多食人之故?商紂之時,有伯邑考為肉餅,亦有鬼侯賜於他邦……另有墨子所記,南有啖人之國,其國之長子生,則解而食之,謂之宜弟……』
人的社會發展史,就是吃人的發展史。
從血淋淋的吃人,演變為在白紙黑字當中吃人,再演變成為透過國家暴力機構吮食人的血肉,食人的方式,則是文明的發展。
無政府狀態當然不可取,但是什麼狀態的政治體制能更適合當下的西域?
『善。』斐潛點了點頭,『殉人祭人,如殉祭三牲,皆因食人而起。古之「卯」祭,便是人或牲畜,刨腹去其髒,半而刨掛之。此乃惡俗也。而後食人者減少,首功便是周王……』
在上古時期,石器時代,生產力及其低下的時候,人和普通牲畜沒有什麼區別,在飢餓面前,吃人都是小問題,甚至不是問題,但是隨著社會的發展,生產力的進步,定居下來的人發現,耕作和放牧可以滿足人食物的需求,而為了擴充套件更多的耕作或是放牧,就需要更多的人,於是直接吃人才慢慢的消停了下來。
而最為關鍵的轉變,就是周朝。
商代的時候依舊有大量的人祭和人殉,而周王朝建立之後,周公在總結前人之所失,分析了殷商曆代王的為政之道,得出了殷亡於『失德』的結論,於是制定出了一系列的『禮儀規範』,也就是周禮。
『周王定禮,而「禮不下庶人」之意,並非庶人不當其禮,而是上大夫以禮為刑,庶人以刑為禮。』斐潛緩緩的說道,『今西域與漢地禮俗有別,亦當用「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之策,以苦痛使庶人明俗所弊,以舒適使上人知禮所利!而當以何苦痛明俗所弊,以何舒適知禮所利,便是今日二問。』
一旁的賈詡微微動了動眉頭。
第一問是大方向,第二問是詢問具體措施……
這還真是驃騎手段,高明厲害啊!
風俗的轉換要比政權的轉換困難得多,也複雜得多,但是一旦轉變成功,就幾乎很難再轉回頭去,就像是周朝取代了商朝之後,就幾乎沒有人願意再回去那個隨時會被抓起來被吃了的年代了,周公制定下來的禮也幾乎是貫穿了整個華夏的發展史。
對於斐潛提出的刑和禮的區別對待,賈詡也是同意的,因為這樣明顯會有更好的效果,所謂的『苦痛』和『舒適』也不是簡簡單單的字面意思,就像是『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一樣,若是以為其只是表示『不能刑法上大夫,也不能禮遇庶人』,那麼這樣的小吏就會立刻被挑選出來,打發回去,別給這種人有機會成為粥裡面的老鼠屎。
南匈奴的教化過程,其實總結起來也是同樣的『禮俗』二字。只不過就像是大多數的課程一樣,照著答案抄當然簡單,但是當遇到一個新的問題,能不能活學活用,就要看個人本事了。
賈詡微笑著,甚至有些期待著斐潛的第三個問題會是什麼……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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