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斐潛對於佛教一知半解。

可問題是,斐潛的一知半解,對於這個年代的人來說,就是無比的震撼。

因為當下大多數的人,都是閉塞的,訊息極不靈便,也沒有多少額外的資訊來源,像是斐潛這樣什麼都懂一點的,自然就成為了不可思議的存在。

說起來,斐潛會懂一些佛教的知識,還是多虧了後世東倭的漫畫。而原本華夏的小蝌蚪找媽媽也是現象級別的動畫,只可惜……

陣地,自己人不去佔領,那就怨不得旁人來佔。

就像是西域。

斐潛微笑著,『你們自己都說不清佛究竟是怎樣,南傳北傳多少年還就佛言經義爭辯不已……又怎麼能替西域的百姓做主呢?先教給假的錯的,然後再改是麼?這不是害人又是什麼?』

步森依舊不回答。

臉上的肌肉跳動著,顫抖著。

因為他也無法回答。

斐潛提出的問題,在佛教當年舉辦了好幾期的辯論集會,依舊沒能達成共識。這些問題和爭執,在佛教之中,一直存在甚至越演越烈。即便是大乘教派企圖融合,也依舊有很多小乘教派,亦或是密宗什麼的,拒絕並且否認大乘教派的教義。

任何事物的發展,都不是一帆風順的,即便是唯我獨尊的佛陀,也是如此。

佛教對外宣稱是佛法降服了阿育王,但是實際情況恰恰相反,是阿育王需要佛法來調和各個地域的不融洽。因此在阿育王頒發的法令當中,雖說有很多是和佛法的教義相同的,比如平等友愛,禁止殺孽等等,但是對於佛教佛陀一直都是比較曖昧的態度,既沒有說完全反對,也沒有說徹底遵從。

講白了,王權還是大於神權。

這自然會導致佛教徒的不爽……

就像是當下步森一樣。

表面上恭敬,實際上暗搓搓的搞事情。

阿育王打下的孔雀王朝並不長命,在他死後不到五十年就被巽迦王朝翻盤,佛教在這其中扮演了什麼角色,歷史文獻記載較少,不得而知,但是隨後的繼承者便是扭轉了原本對待佛教的友善態度,開始驅逐佛教徒。

佛教於是不得不從中印度分別往南、北轉移,這就是所謂的南傳與北傳。南傳的,就是上座部,北傳的,變成了大眾部。這也是大體上的劃分,而具體的佛教分部情況,比天龍八部都還要更復雜,斐潛只是稍微瞭解了一下,就覺得頭暈腦脹,但是僅憑這些粗淺的瞭解,當下也足夠用了。

越是瞭解歷史,便是越發的看清楚人性。

貪婪的人依舊貪婪,善良的人依舊善良,槓精從東觀槓到了東林,噴子從開國噴到了亡國……

除了時間空間上的變化,人性卻在某種程度上呈現出了一致性。

斐潛看著步森,觀察著他細微的神情,言語如刀,直刺其心。

蝦仁,依舊還是豬心最為搭配。

『大和尚,你終究還是一個人……你想要成為阿羅漢,就必須有功德……所以你覺得自己似乎是在替西域的百姓說話,在鳴不平,以此來獲取功德……』斐潛緩緩的說道,『只可惜,你錯了。方向錯了。修行,只能給你帶來智慧,並不能讓你超脫……大和尚你本不應該投入到這個血肉地獄之中,但是你來了……你真是為了西域百姓?不,你還是為了你,為了你自己的修行,是為了你自己的私慾,不是真的為了佛……』

『不!』步森咬牙,『我不是為了我自己!為了西域百姓,我寧願捨棄我的生命!』

『敢於捨棄生命,就等同於不是為自己獲利麼?』斐潛哈哈笑著,伸手在周邊劃了一個圈,『我這周邊的手下,都可以在戰場捨棄生命,但同時他們也是在為自己而戰,為漢人而戰,為自己的未來而戰,為漢人的未來而戰……這其實並不衝突,也沒有什麼可以羞恥的……承認罷……』

『不,不不!』步森搖著頭,『不……不是這樣……』

步森不能承認自己的慾望。

因為阿羅漢,就必須解脫煩惱,消除慾望。

可問題是,佛教自身對於阿羅漢的定義,都是矛盾衝突的。

佛教的分裂,和儒教在經義上的分裂,其實都是類似的,只不過很可惜的是佛教沒有像是儒教和王權這麼貼近的土壤,所以在南傳北傳之後,就因為各自的原因衰敗了。

實際上北傳也有上座部信徒,又因為北印度是外族入侵的必經線路,新思想的傳入,異族出於統治的需要,更包容性多樣性大乘思想逐漸凸出。南傳也有大眾部信徒,越來越往南的原因是案達羅和笈多王朝更偏向婆羅門教也沒有公開迫害佛教徒,有迫害的趨勢,於是南傳的佛教就逃亡到了東南亞……

這就是大體上佛教向外蔓延的一個過程。

實際上也和華夏儒教向外傳播的過程是非常類似的,是屬於『被動式』的傳播。

在華夏大多數時候,不管是王朝鼎盛也好,或是王朝衰敗也罷,對於要不要傳播華夏文明,需不需要教化四方,都是持一個肯定的態度,但是大多數都停留在槓精的嘴皮上,真正去做的沒有多少。既沒有制定計劃,也沒有追蹤過程,更沒有檢驗結果。

在三國之後,魏晉期間,佛教猛然盛行,一方面是亡國亡種的憂慮,使得很多人陷入了痛苦,以磕五石散來逃避,另外一方面隨後產生的戰亂,使得活得很痛苦的人們更盼望死後的平靜。而在這個期間,有大量的佛教文物造假。造假目的在於佛教徒力圖證明在西周之前阿育王已經到過華夏,或是傳播到了華夏,建過了舍利塔,而這個造假動力源於儒道兩家以本土祖宗大爹來說事,逼得佛信徒只能往前找補,算是因護教心理發生的造假。

可以理解,卻不能支援。

就像是當下斐潛也能理解步森,但是不可能去支援步森。

這種為了護教而產生出來的造假,難道就不算是造假?

隨著佛教造假越演越烈,道教也跟著造假了……

儒教瞪圓了眼看著,然後暗中琢磨了一下,因為孔子年代特徵太明顯了,再往前麼實在是不好搞,於是另闢蹊徑,開始造聖了,不比年代遠,但比聖人多。

佛陀不是人了。

一出生就天上地下一片光明,唯我獨尊一聲轟隆……

那是核彈頭。

老子也不是人了。

乾脆一氣化三清,遨遊大氣層。化身千千萬,誰也說不清。

孔子更不是人了。

腦袋上都能有個坑……儒教弟子你們是認真的麼?是暗示腦袋沒坑不入儒教?

都不是人,還要人去修行什麼?

就像是讓螻蟻去做人的事情,能做得到麼?

那肯定是做不到的,真要做到了,那就已經是妖魔鬼怪了。

以至於很多的修行者心中都清楚,想要證道,先別做人。

比假比聖比誰更能說謊誰更能吹牛皮,比誰更爛比誰更沒底線的浪潮,洶湧澎湃的到來了。

所以身為穿越者,難道不是為了推動這些更有意思的事情麼?難不成就像是那些山東槓精所言,去打曹操統一華夏就完事了?

斐潛知道佛教傳入華夏,就是兩條路。

南方線因為當下海運沒有拓展,所以走得很緩慢,因此北方線就是重點。直至唐朝,大部分的佛教傳入,依舊是從西域而來,取經之中也有很多是西域翻刻或是翻譯的版本。

攻佔西域,不僅是要攻克土地上的城堡,也需要擊垮在西域民眾心中的城堡。

按照某些神劇之中只懂得談戀愛的總裁的話,不僅是需要西域的肉體,而且還要西域的靈魂。

斐總裁,嗯,斐潛看著步森漸漸扭曲的臉,那無法掩飾的痛苦,笑了笑。

佛教流傳過程當中,類似於儒家的經義一樣,是有根本的。佛教的根本,就是上座部和大眾部。先有部,後有派,大概是這麼一個流程。

步森,很大的可能性,就是北傳大眾部之下的某個流派……

不過斐潛也不想要細查步森的跟腳,只不過想要用步森達成在西域的另外一個層面上的目標。

步森半低著頭,垂著眼皮,在眼皮之下,眼珠子卻在不斷顫動著。

在震驚之餘,步森更感覺到了恐懼。

這種恐懼,就像是少女被扒光了衣服丟在了鬧市之中,或者是少男握著塊肥皂站在了基佬的澡堂裡面……

說實在的,步森在西域傳播佛教這麼多年,他必然也在其過程當中有產生出一些疑惑,但是沒有人可以給他解釋,他只能自己尋找答案,找不到答案的就只能是深藏在心中。如今這些疑惑被斐潛翻起之後,那些不僅僅限於斐潛所言的佛教經義的矛盾,就在其心海之中翻滾起來。

可是礙於對於佛教的忠誠信仰,步森不能說佛教的壞話,更不能表示對於斐潛言語的贊同,而想要反駁卻找不到什麼有力的實據。

步森知道,對於一般的百姓,以假大空濛蔽過去也就試了,但是對於類似於斐潛這樣的人,若是不能以實際的事來說明,那麼必然不可能說服斐潛。

說斐潛在西域造下殺孽?

斐潛不會在乎的,而且阿育王就是佛教經義根基上最大的一個BUG。斐潛殺了多少人,有阿育王殺得多麼?阿育王放下屠刀,就能立地成佛,再不濟也有佛教徒將其稱之為黑白阿育王,替阿育王進行時間上空間上的切割……

哦,昨天殺人是我昨天殺人,昨天的我有罪我承認,但今天我沒殺人,所以今天的我就沒罪?所以不能逮捕我,我依舊可以享受平安喜樂?

還能有這種操作?

唯心的宗教,總是會有漏洞的。

斐潛看著步森,但是他也知道步森不可能會承認這些問題。

『我們漢人有一個很偉大的思想者,就和你信奉的佛陀一樣,他叫做孔仲尼,你可能也聽過他的名字……』斐潛笑著說道,『當年孔仲尼也召集了弟子,傳授知識,探索天地,追求人生當中最初和最終的秘密……他很偉大,他的弟子也很偉大……』

步森緩緩的抬起頭,看著斐潛。

『不過很遺憾,孔仲尼是人,不是佛……』斐潛笑著,『所以他也記不得他所有說過的話……人老了,也難免會說一些顛倒的話,前後矛盾什麼的……然後他的弟子害怕有人發現這一點,就在他死後,召集了幾乎所有的弟子,編撰出了一本經文……叫做論語……所有不認同這本論語的弟子,都被打殺了……那個時候,是漢人的戰國時期……也就是到處都是戰場,死幾個人能算是什麼?對吧?從此,孔仲尼就不是人了,而是聖人……大和尚,你是不是會覺得,這事情,你也很熟悉?』

步森臉色再變,先是目光挪到了一旁,隨後就低垂下去,口宣佛號。

這事情能承認麼?

也是斷斷不能認賬的啊!

有些事情,是不認賬就可以當做不存在的麼?

『大和尚知道不知道,我漢人之前也有一個偉大的皇帝,他同樣也殺了很多人……』斐潛微笑著說道,『在他活著的時候,沒有人敢說一些什麼,但是在他死後……就有一些人說他能立國,是因為他得到了儒家經義的加持,而他的敗亡則是因為他殺了儒家子弟……大和尚有沒有也覺得這個故事很熟悉?』

步森猛的抬頭,死死的盯著斐潛,然後又是趕快閉上眼,連連稱頌佛號。

不嗔不怒。

這麼多年的修行,不能毀於一旦!

可是步森急促的呼吸,以及雜亂的心律,已經讓他難以維持表面上的平穩氣場。

佛教怎麼去編排阿育王的,儒家也同樣怎麼編排秦始皇。

雖然在不同的地域,在不同的時間,面對不同的人,但是驚人的相似。《阿育王傳》在佛教敘述中,阿育王是個因果報應的樣板。佛教徒表示阿育王在前世的時候,對佛發願以國土布施,所以阿育王才成王統一了古印度,也在成王之後順理成章的皈依佛教,而他死後繼承者毀佛,所以滅亡。

道理是不是很順暢?

一方面佛教徒在強化因果,而淡化阿育王本身的作為,將其成為王者的過程,變成了是佛教的加持。另一面是透過王朝覆滅的故事,來警示或是威脅其他統治者毀佛的後果,讓統治者都要小心老實些,乖乖聽佛的話。

斐潛在西域,要爭奪的不僅是各個邦國的王權,也同樣要和在西域的神權爭搶陣地。

因為類似阿育王的話,已經開始在龜茲國,以及更偏遠的疏勒等地開始流傳了……

只不過之前的主人公是從阿育王變成了呂布,現在又變成了斐潛而已。

因此,在各個宗教的故事之中,總是會有這麼一個模版,是可以替代成為任何一個國王的那種模版,關鍵的要點是要相信宗教,然後因為信而得國,抬高宗教的地位,以此來凸顯教權大於王權的神聖。

秦始皇坑儒,就像是小六子肚子裡面的粉。

斐潛當下有沒有屠城,也就像是那碗粉……

而童格羅迦,無疑就是那個涼粉店的老闆。

『所以大和尚你……』斐潛瞄了一眼鄯善皇宮的方向,『你方才憤怒什麼?你是因為童格羅迦投降而憤怒麼?你是因為童格羅迦的怯懦而生氣麼?是不是因為童格羅迦沒死,所以你就無法證明我是邪惡的?無法向西域的民眾說明,漢人是邪惡的?無法讓西域的民眾相信漢人只會造成殺戮?』

步森再也無法保持平靜,翻起眼皮瞪著斐潛,原本慈眉善目的模樣,變成了一對三角眼,嘴角下撇,緊緊的閉合在一起,雙手的合什也不知道在什麼時候變成了絞在了一處,青筋暴露。

斐潛輕笑著,『知道為什麼我一直將你帶在身邊麼?因為這裡有很多人,不僅僅是漢人,還有鄯善人,若羌人,色目人……他們都看見了你活著!好好的活著!呵呵,明白麼?大和尚,你活著,你的佛就死了……可是你又不能自殺,如果你自殺了,你這一輩子的修行也沒了,沒有了修行的大和尚,還能成為西域當中的阿羅漢麼……闡陀有佛陀為證,所以他是阿羅漢,而你呢?誰替你證明?』

『所以你想要被我殺死,寧願被我殺死……』斐潛笑著,『就像是你也希望著童格羅迦是被漢人殺死了一樣……只要被我,或是被漢人所殺的,這些罪,這些業障就都是我的,都是漢人的,而你們就成為了佛……』

『知道為什麼這個時候我才和你談話麼?因為現在是最關鍵的時候……』斐潛笑著,笑得像是惡魔的微笑,『童格羅迦投降了,他怕死了,他一定不會介意去證明你才是引發西域戰事的罪魁禍首!他會證明是你召集了西域的信徒,是你將信徒送上了死路,是你在利用了西域信徒對於佛的信任,是你走入了邪途背棄了阿羅漢之道……到時候你將沒有一分一毫的功德!等待你的就只剩下了無邊無盡的業障!』

『大和尚,你信不信?』

『……』步森臉上血色盡退,沉默許久,最後啞聲說道,『你究竟想要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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