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斐潛還沒有說完,那邊知曉了自己的土地全數被童格羅迦拿出來贖買的鄯善小王子坐不住了,急急的跑到了斐潛面前,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偉大的將軍!您不能答應他!』
太史慈聞言,便是眉眼一立,手就往回一收,按在了刀柄之上。
斐潛伸出手,示意太史慈不必動怒,然後笑著說道:『你為什麼這麼說呢?他給的土地有什麼問題麼?這樣真是太狡猾了,我必須派人去實地核查一下……』
小王子不知道斐潛裝傻,或者說他也猜到了斐潛是在裝傻,但是他不得不說道:『偉大的將軍……那,那些土地是我之前的封地,都是……都是我的土地啊……』
太史慈冷哼了一聲,『你的土地?』
小王子點頭。
太史慈不屑的冷笑道:『既然是你的土地,那麼為什麼你被趕出來了?而且那些土地上的官吏民眾,為什麼不抵抗,不保護你?這樣的土地,還能算是你的麼?』
『啊?』小王子一愣,神色頓時有些變化,忽青忽白,不過片刻之後他還是低下頭來,『偉大的將軍啊,那……那些土地都是我父親留給我的……我不能失去那些……將軍,這老賊他失敗了,更應該割讓他自己的土地,而不是別人的,不是麼?偉大的將軍,不如讓我去將這個老賊殺了,然後我就會將他的土地獻給將軍!』
斐潛溫和的笑著,『這個建議麼……也不是不可以……不過麼,你知道的,我們漢人注重秩序和公平……因為之前他對你不公平,所以我們來了,但是現在你這個建議,似乎就對於他不公平……因為他趕走你,用的是他的人馬,而你現在需要借用我們漢人的力量……當然,我們是好朋友,我很願意將我個人的力量分給你,我可以免費幫你,但是我只是我一個人,還有這麼多的漢人,他們總不能白白來幫忙對吧?』
斐潛走了上來,將小王子扶起,依舊是帶著笑,還替小王子拍了拍身上的塵土,『當然,這是你們鄯善國內部的事情,我們漢人並不會有什麼太多的意見,你們自己做主就行了……就我個人而言,我是更傾向於幫助你,但還是那句話……我僅僅只能代表我一個人……獲取土地也不是我的意思,只是你看到我們這麼多人在這裡,總是需要一個可以休息的地方,不能天天跑到你們王城這裡來罷?是不是?這很合理。』
『所以,現在還有一點時間,你如果有什麼問題,應該去和你的手下,或者去和你的王叔去「商議」……』斐潛微笑著,就像是在說著一件很平常的事情,『我方才說的話,你似乎還沒有聽明白……這麼說罷,你的王叔出的這個價格,兩座城池,五十萬金幣……我覺得這個價格,應該不足以展現一個鄯善國王的價值……你覺得呢?』
鄯善小王子充滿悲哀和無奈的退了下去,他知道想要打動斐潛,就需要給出一個比童格羅迦更高的價格,但是如此一來,他就無法繼續維持一個受害者的形象了……
斐潛會在意鄯善國內是童格羅迦做國王,還是小王子去當國王麼?
顯然不會。
甚至鄯善因此就分裂成為東西鄯善什麼的,斐潛也可以接受。
鄯善國的承諾,或者是條約,盟約什麼的,能當一回事麼?
這就要看國與國之間的實力對比了。
太史慈眯著眼看著鄯善小王子,就像是剛剛捕食了一頓的老虎,看見了一頭小羊,雖說當下懶得動,但是先惦記上再說。
『遠交近攻……』太史慈低聲說道,『如今距離海頭城最近的,就是鄯善,焉耆……如今拿下鄯善之地,就是南北兩道都控制在手……』
斐潛點了點頭,然後面容上帶了一些嚴肅的說道:『確實如此,不過……這西域之地,可沒有函谷之要……秦滅六國,亦不出於函谷,而是先下上黨,滅韓趙之後,方以北擊南……故而這西域諸國次序,子義要細細思量……且不可急進……這西域之地,南北之道狹長,處處都可能是「殽山」……』
太史慈正容拱手應答,『臣謹記。』
秦滅六國,許多人只是盯著秦始皇,覺得秦始皇很牛逼,十年就幹趴下了六國,但是實際上,秦國為了大一統這一最高的目標,實際上走了五百四十九年……
秦國的祖先,不過是周王的一個馬倌。最初的時候,秦王連諸侯都不是。
在那個等級森嚴的時代裡,秦襄公眼見自己奮鬥一生,卻連貴族的門檻都沒有摸到,他迫切的需要提高一下自己的『階層』,於是他積極的投身到了周平王宜臼收復鎬京的戰事之中,並由此起,秦國開始了長達549年,統一華夏的歷程。
秦國統一的過程,也並非一帆風順。崤之戰的時候,便是差一點打斷了秦國的脊樑。幸好楚莊王及時跳出來,大開嘲諷,吸引了晉國的注意力,才讓秦國能緩了一口氣,重新恢復血量……
後來自然是經典的遠交近攻策略,這種幾乎是擺在檯面上的陽謀,卻讓六國根本無法對抗。六國雖然多次合縱,其實都是勾心鬥角,尤其只有三晉才真心合縱,別國往往是害怕了才參與,否則就是你死你的,和我無關。等到發現自己也是老虎嘴裡的肉的時候,合縱都不可能了,只能等死了。
所以,如果斐潛要在西域,一個個的國度打過去,即便是每一個城池都可以像是扜泥城一樣這麼順利,但是在行軍路途上的損耗呢?當地需要派駐的兵卒呢?
沒有秦國的『奮六世餘烈』,就想著靠秦始皇一個人就可以F2A平推,想peach吃呢?
斐潛對於太史慈的警告,也就是這個意思。
初期以穩為主。
畢竟在初期的時候,太史慈不可能有足夠的兵力和人手,斐潛也不可能給與太史慈太多的支援。畢竟斐潛需要做的事情很多,不可能在西域傾注全部的力量,所以如果太史慈再一次的遭遇了『殽之戰』,就會極大的拖延西域發展的步伐。
等到太史慈在西域站穩了,透過侵襲近處的西域邦國,儲備了足夠的力量的時候,也就自然可以像是秦國最後十年那樣,一路平推過去了……
斐潛將目光投到了遠處因為體力不支而暫時停下了怒罵的步森老和尚之處,便是笑著示意了一下,讓人將其帶過來。
步森走了過來,臉上依舊還有些憤怒的殘留,看著斐潛的目光很是不善。
『我有個問題,請教大和尚……』斐潛沒有和步森談及什麼鄯善的問題,而是說道,『每個人都有屁股,屁股是人的一部分,而這個天下所有事情都是人去決定的,所以屁股參與決定了天下事……不知道大和尚覺得如何?』
步森的眼神略變,開始認真的看著斐潛,低頭合什,口宣佛號,『人為整,尻為散,怎麼可以散而思整?』
斐潛哈哈笑道:『那麼大和尚為何捨棄了去看整個天下,卻以西域一尻而觀於某?』
步森也笑了起來:『將軍可是以為自己便是天下?』
斐潛也不生氣,繼續問道:『那麼大和尚以為誰才能是天下?』
步森再次合什宣稱佛號,『自然唯有佛方可稱整於天下。』
『如是。請問大和尚,「佛」唯一否?』斐潛笑眯眯的問道。
步森臉色一變,臉皮哆嗦了一下,然後沉默了很長時間才說道:『十方三世一切皆佛,一切菩薩亦摩訶薩,摩訶般若波羅蜜多……』
斐潛哈哈大笑,『一佛一切佛,大和尚何佛西域佛,不佛中原佛?佛佛平等故,一佛一切佛,一言一切佛,即具一切義!一佛功德,無量無邊,亦與無量諸佛功德無二。見無量壽佛者,即見十方無量諸佛,大和尚唯見一佛而不見諸佛,何來功德?阿羅漢無染汙無知,猶有不染汙無知,大天五事亦可稱阿羅漢,十事可謂靜法也為非法,為何西域不能大漢為統?若是一切本部有,那麼西域百年前就有大漢,自然當有,若是一切緣法生,敢問當下鄯善破滅如何就不是緣生緣滅?大和尚為何以西域國重而輕大漢,豈不是以佛尻為佛而不見諸世佛?』
『你……你……』步森顯然想要呵斥斐潛不敬佛,可是話到了嘴邊卻吞了下去。若是斐潛不以佛法為論,步森可以呵斥,蔑視斐潛,可是當步森發現斐潛通曉佛理,並且以佛理來敘述西域事的時候,他就很難去直接駁斥斐潛了,必須要以佛理來辯駁。
可偏偏斐潛所言,又是極難辯駁。
佛是唯一的,但又是一切佛。
如果步森否認大漢的佛,那麼就等於是否認了一切佛。同樣的,如果說批判斐潛在扜泥城的所作所為不慈悲,是惡魔所為,排斥漢人,那麼同樣就必須否認大天五事……
其實佛法裡面的爭執,不比儒家內部的經義鬥爭少。
阿羅漢有沒有煩惱,能不能退轉?
三世恆有還是無?
諸如此類,其實就像是諸子百家一樣,是在哪個時代的人對於世界的探知和思考。
而且佛教的十方論,甚至有些像是後世科幻當中的超空間,甚至讓斐潛也不免會思考大宇宙時空的問題……
不過,斐潛可以肯定一點的就是,步森不是上座部的,因此他必須承認阿羅漢有煩惱,可以退轉,否則就跟他多年來在西域傳教的本意違背了。
佛教裡面的阿羅漢,地位是超然的,就像是儒家裡面的大儒一樣,受人尊敬。可是世間千萬,唯有人性使然,有真儒自然也會有假儒,在佛教發展的過程中,當然不可避免的會有人借用阿羅漢的名頭招搖撞騙,由此對佛教造成嚴重損害,這個時候是選擇去否認『阿羅漢』的超然、去辨別誰才是真假『大儒』,然後讓信徒見到了阿羅漢先來一輪掃描,還是表示說阿羅漢都沒錯,只是有的『阿羅漢』會有大天五事,會煩惱,會退轉呢?
這就像是後世『專家』和『磚家』。
是不是官府不知道專家有假?
也知道的,但是從來就不會說『專家』究竟有什麼標準,如何才能讓普通百姓辨別什麼是專,什麼是磚,只是一味的表示阿羅漢也是會夢遺,會流口水,要因『他令入』,方有『道因聲故起』。
否則的話,就像是那句老話,抓十個專家槍斃,肯定有冤枉的,但是抓十個槍斃九個,肯定有漏網的。
所以敢出辨別標準麼?
不敢啊!
不如就閉著眼,大天依舊還是好同志,哦,好羅漢。
除此之外,佛教和儒家,以及大多數的知識傳承的過程產生問題一樣,在最初的理想傳播者死去之後,想要讓人達到一統,達成平等,其實是非常困難的。
佛老大死了,佛家就四分五裂。
堅守佛的戒律的人,堅守佛的戒律,判決十事非法,可是偏偏在佛教的傳播過程中,十事淨法。因為就連佛本身,在磐涅之前都預見了佛戒會被破除。
佛在世時,佛的弟子們依教奉行,依六和合共住,和睦相處,如法修行,雖沒有什麼重大的諍論,但在某些見解上和主張上也存在歧異,卻能夠遵循佛陀制定的戒法受持,能夠同修清淨梵行之道。
佛以一昔演說法,眾生隨煩各等解。
所以,佛陀的教法本無差異,而是眾生妄心分別有差異。等到了佛將入涅槃之時,佛自知後來的弟子們會拘泥於小枝小節而有礙於佛教的發展,便對侍者阿難說:『吾滅度後,應集眾僧,舍細徽戒。』
可是很遺憾的就是,佛沒說清楚什麼才是大戒,什麼是細微戒。
細微戒,戒不戒,沒問題,但是漸漸地連大戒也給扔了……
畢竟苦行苦修,實在是太痛苦了。
有誰不喜歡作弊?
這個作弊有很多別稱,佛教裡面稱之為『頓悟』,戰錘裡面稱之為『我尋思』,裡面稱之為『系統』……
由苦行帶來的其他種種不便,使得不少信徒對佛法失去信心和懷疑。
行為和理論門檻太高,不利於佛教的傳播和傳承。
於是,佛教組織在放棄了戒律之後,就很快的腐化,腐敗,腐朽,崩裂成為了各個部各個派,相互批判攻擊,讓蓮臺上沾染了血跡。即便是後來大乘佛法再次統合,但是已經永遠沒有了佛生之時的純淨和榮耀,只剩下了佛滅之後的暗淡和餘燼……
斐潛看著沉默的步森,並沒有因此就要放過他,『世尊為闡陀說第一記,是為殺證羅漢,亦或是說證羅漢,還是修證羅漢?若皆可,吾亦羅漢,若不可,佛亦犯戒。大和尚,請問這是如何解釋?』
步森瞪圓了眼,喉結上下挪動著,只覺得腦袋發脹,嗡嗡作響。
因為斐潛說了一個佛教之中很嚴重的事情。
就像是斐潛在推崇儒教的信眾面前說孔子不忠不孝,身為魯國人,在魯國擔任官職,結果戰亂的時候沒想著盡忠盡孝,嘴上說著『是可忍孰不可忍』,腳下卻抹油到了齊國避難……
佛教裡面有個闡陀。
這傢伙擔任的是領導司機……
闡陀因病產生自刎想法,雖然舍利弗與大準陀一再的探望闡陀,勸慰他不要自盡,但是言語的力量顯然不能使得闡陀在肉體上得到緩解,病痛讓闡陀最終選擇了自盡。而自殺在佛教當時的教義之中,也是一種殺業,而造成殺業的人是不能成為羅漢果的,可偏偏佛陀說闡陀自盡的同時已證阿羅漢。
這個事情涉及到果位與殺戒的衝突。其一,怎麼篤定知道自己自殺的時候已經是阿羅漢?這無疑是一場豪賭,如果無法確定,那麼就意味著一生的修行化為流水,最終墮落畜生道還殺業,下場會非常慘。其二,阿羅漢可自殺證道,那麼其他佛教徒也能自盡證道?若是如此,佛教和其他動不動自殺來證道的邪教有什麼區別?其三,如果說自盡與涅槃是可以共存的,那麼同時發生的因果、先後關係如何界定?
於是這麼一個大坑,讓後來很多佛教徒都撓禿了頭,就像是儒家子弟一樣各種往儒家經義的窟窿上面貼狗皮膏藥……
佛說,闡陀自盡無大過。
看在多年當司機的功勞上,算他是羅漢果罷!
算?
這也算?
從人的角度來看,這沒有錯。
可是以僧律來看,闡陀有過。
殺業是大過。
僧律也是佛說的。
這就像是安樂死。這或許是一個身懷絕症之人最後僅有的安平喜樂,可是制度不允許,按照制度來,這是殺人。制度之所以不允許也同樣很好理解,因為從現有的制度角度來說,無法判定到底是不是真的安樂死。
若佛不是佛,是人,那麼就很簡單,不同的人不同的事有不同的理解,之前說的話也可以隨時反悔,這就是人。
可佛不能如此。
佛若是隨時翻臉做回人來,那還能叫做佛麼?
還俗佛?
斐潛指著扜泥皇宮,對著步森笑道:『若是闡陀可為羅漢果,那麼你我就是舍利弗與大準陀,是來幫助他堅定自我選擇的……若是闡陀不可為羅漢,那麼我現在讓童格羅迦贖買,不也是在救童格羅迦麼,大和尚為何要憤怒呢?』
步森全面潰敗,無言以對,只能是不斷地口稱佛號。
可是,事情不是說閉上眼就能裝作不存在的。
斐潛溫和的笑著,在鄯善皇宮之下,準備給步森最後一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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