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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隴右,確如文和所言,人少。』

斐潛坐在馬背上,向西而行。

接下來的路程,就沒有那麼趕了。

之前拼命的趕路,是因為斐潛也需要親自測試體驗一下這種『高速路』,或者說是類似於秦始皇當年的『直道』能不能成。

作為中央集權的封建王朝,擴大版圖的能力重要的一環,就是中央強勢兵力所直接覆蓋的範圍越大,那麼這個王朝自然就越發的強勢。

在沒有蒸汽機之前,騎兵就是最強的陸地兵種,快反部隊。

斐潛在整理完了這一路來的賬單,重新審視了全新的後勤模式帶來的轉變之後,發現這一條路確實是很好,很有效,但是其實可以省一些……

因為賈詡知道斐潛會帶著人前來,而且還不是一趟,至少是一個來回,所以他的準備工作都做得很好,不管是在臨近關中的安定一帶,還是偏向於西域的張掖等地,兵寨,或者說小兵站的規格和設施,基本上來說相差不多,而且也沒有什麼紕漏之處。

只不過這也導致了整體的費用偏高。

作為重點聯絡西域和關中的重要走廊,賈詡密集的佈置這種支援軍站,某個角度上來說並沒有什麼太大的問題,但是如果那些不怎麼重要,或是說相對來說比較複雜崎嶇的路途,也這麼密集建設,顯然就是不合理的。

這一點賈詡也同意。

而且賈詡也提出了一個非常關鍵的問題,也是隴右的老問題,就是人少。

也就是斐潛方才贊同的話,確實是人少。

這地方水資源貧乏,所以土地貧瘠。

因為土地貧瘠,所以種植不了大規模的莊禾。

因為沒有大規模的種植業,就無法支援高密度的人口。

這是現實的問題,並且斐潛的確也無法進行更改。

愚公移山的精神是可取的,但是其行為是不可取的。山不就人的時候,人可以就山,翻出山去,帶一隊挖掘機回來,豈不是比自家編制籮筐要更好?當然,關鍵是還會回來,要不然到了山外開了挖掘機以後,便是樂不知蜀的,也不僅僅是劉禪。

『遷徙之策,僅能一時,難持世代。』賈詡在一旁說道,他不贊成大規模的遷徙內陸人口,『昔孝武之時,遷中原而填邊境,然多有不妥……』

斐潛點頭說道:『遷徙之法,只能治標,不可治本。若求治本之術,還是要看羌人。』

『羌人?』賈詡皺眉。

遷徙羌人?

斐潛點了點頭,『沒錯,羌人。但不是遷徙……』

有時候目光需要放開一點。

『水,乃尋常之物……』見賈詡有些不理解,斐潛又緩緩的說道,『然不得水,三日則斃。若有水無食,可活七日。有食有水,可百日無虞。』

這是常識,或者說在大多數情況下是準確的知識。

賈詡腦袋上冒起一個問號。

斐潛微微側頭,看了賈詡一眼,『長安農學院有一些新的研究……到時候我讓人送一份給文和看看……主要就是莊禾所需用水……』

『水?』賈詡眨巴了一下眼。這是他完全沒有涉及的領域,即便是聰慧過人,有著大漢頂級的智慧,他依舊像是抓不住重點。

『水與土……一方水土,養一方人……稻多生南方,麥多植於北。此乃水土也,莊禾如此,人亦如是,』斐潛伸出手,上下襬動示意了一下,『文和,你需要換一個方向看……從下往上看……我們之前大多數時間是從上往下看,現在不妨反過來看一看……』

『反過來?』賈詡似乎沉思著什麼。

斐潛看了賈詡一眼。

其實這也是在隴右軍事『高速路』上體現出來的一個問題。

賈詡制定這些兵站的時候,主要的依據就是軍事需要,因此有一些兵站實際上是在比較偏僻的地區,周邊十幾裡甚至二三十里都沒有什麼人煙的,這雖然說極大的補充和方便了軍事上的需求,但是同樣也使得後續補充這樣兵站的消耗壓力會很大。

如果從基層考慮,那麼兵站就會沿著重要的城鎮向外延伸,然後在這些沒有人煙的地區,就要相對的減少一些兵站的佈置,一面給周邊的城鎮增加額外的負擔,等到人口上來之後,再考慮向外延伸的問題。

這就像是有漢一來的屯邊和遷徙。

在一定時期,屯邊是有必要的,就像是軍站一樣,如果不是上層決定,組織施行,那麼這麼一條軍事上的『高速路』,十年二十年都不會自然的出現,但是如果說在這個過程當中出現了問題,卻視而不見,亦或是大談什麼是可以『克服』,可以『忽略』,可以『忍一忍』,可以『苦一苦』的,這種人往往不是蠢就是壞。

什麼叫做『暫時』的『忍一忍』,亦或是『苦一苦』?然後將眼前的這些問題視而不見,叫囂著什麼『明天』會更好,『未來』會更甜?

好吧,起初還是會有人相信的。

但是,前年說,前年是最難的,熬過去就會好的。

去年說,去年是最難的,挺過去就會好的。

今年還在說,今年是最難的,未來會……

明年還怎麼說?

百姓的記憶即便是再短暫,也不至於說年年都記不住罷?

所有不談具體忍耐的時間,不明確暫時的這個期限的,不就是和佛陀的理論差不多麼?

今世是業障,是苦難,但是下一輩子是美好的。

所以這輩子,大家就活該受罪?

哦,不是『大家』,畢竟還是有一批人,不需要『克服』,也不需要『忍耐』,就可以享受當下幸福和甘甜的,畢竟這些人是上輩子的修行,這輩子才有的福報。沒錯吧?

漢代的屯邊遷徙策略,是明顯出現了問題的。

從內陸裡面第一波遷徙而來的人,是五種『罪人』。封建王朝的律法就是這麼簡單粗暴,說有罪就是有罪,但是能想到要將所謂的『罪人』遷徙到邊境的大臣,士族精英,這些人又是懷著什麼想法和目的呢?

或許在某種程度上來說,他是想要保護在五種『罪人』之外的那些『純良』百姓,但是實際上這些『罪人』真的就是罪人麼?所保護的那些『純良』,又真的是純良?

而且對於遷徙屯邊,斐潛這裡還會派遣官吏做好前期中期後期的安排,而在最開始的時候誰懂這些?又有誰回去做?就像是將草籽隨意仍在地上,能不能長出來全憑運氣,如此一來遷徙的效果能短暫的支援了西漢對抗匈奴,不是因為這些制定策略的封建上層統治者多麼聰明,而是華夏民族的百姓足夠能吃苦!

否則換了其他一個民族,你試試?

但是並不能因為華夏的百姓如此純良,就死命欺負啊!

將所有的好人欺負得沒活路了,剩下的會是什麼?不是黑化的好人,就是純種的壞人,到那個時候,大家都能開心了?

斐潛想要和賈詡說的,就是這一點。

封建王朝之中執政的人,尤其是在頂層執政者,比如皇帝,立場是要和最基層的民眾是一起的,否則的話……

當封建王朝之中的皇帝,忘記了他的立場,開始和中間的大臣混在一起的時候,王朝就開始走向滅亡了。歷史上已經數次證明了這一點,斐潛當然不會放著這些『前車之鑑』而視而不見。

兵站,可以看成是一個小規模的遷徙,但是即便是小規模的遷徙,也是需要策略的。

這個問題,斐潛之前也有考慮過,但是一直以來,都因為這個或是那個的事情所幹擾,並沒有專門的去思考過,去探尋過,直至這一次的西域事件爆發出來之後,斐潛才忽然想起了這個之前或許就已經考慮過幾次,但是沒有足夠深入去思考的問題。

西域的變亂之中,出現了一個斐潛完全沒有意料到的情況。

不是呂布,而是佛陀。

斐潛之前對於西域做過預案,可在這預案之中,斐潛唯一沒有考慮周全的,就是西域的佛教。

一個虛假的希望,是怎麼迷惑了那麼多的民眾?

這是一個很大的問題。

斐潛無法全數的解決,但是可以試著去解決一部分。

畢竟歸根結底,都是人的問題。

賈詡微微瞄了斐潛的臉色,拱手而道,『主公所言甚是,百姓便如水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這是春秋老荀家的觀點,所以賈詡能立刻明白也不奇怪。

斐潛嗯了一聲,『西域大漢之所別,便如涇渭。初見其有分別,然後如何?大河奔騰入海之時,可有涇渭之分乎?故呂奉先之舉,屠滅佛國,殺戮民眾之舉,謬也。民之,可用者,當用之,不可輕易譭棄。』

賈詡嘆了口氣,停了片刻,又是再次嘆了口氣,『若文優兄在,僅憑主公此言,便直當浮一大白。』

賈詡很是感慨。

李儒,賈詡,都是漢人,但是曾經有一段時間,他們裡外不是人。

山東的漢人覺得李儒和賈詡這一類的人,已經不算是漢人了,將他們開除漢籍。

羌人和其他少數部落也同樣覺得李儒和賈詡這樣的,也不能算是他們的人……

而實際上,不管是李儒還是賈詡,都是接受了漢家的文化,也同樣生活成長在隴西這一片土地上,憑什麼就會被雙方所不容?漢人覺得是李儒和賈詡是胡化了,甚至在歷史上賈詡都可以累積功勳登三槐之堂,擔任三公之位的時候,還是有人會在下面低聲嘀咕,表示賈詡根本就沒有資格擔任三公,原因竟然不是賈詡的智慧和能力,而是嫌棄他的出身!

山東之人認為,一個職位,所對應的不是能力是否符合,而是出身!

關鍵是這樣的觀念還能得到很多山東人,甚至是一些其他地方的人的認同……

其實出身,就是一個圈子。

封建王朝的政治集團,已經是習慣了有個圈子來保護自己。既得利益者,也同樣不希望有更多的人分豬肉。所以這些上層的傢伙會有意識的對於下層構建出資訊繭房,誘導下層百姓分出各種不同的圈子,然後像是關在籠子裡面的鬥獸,相互爭鬥,撕咬,殺戮……

如此才可以保證這些鬥獸不會整天琢磨著要開啟牢籠,亦或是將某些人吊死在路燈上。

賈詡所感慨的,就是斐潛超出一般統治者的包容性。

包容漢人,也包容羌人。

同樣也包容有缺陷的人。

即便是在當下呂布已經將西域攪亂的情況下,斐潛依舊能夠冷靜的思考,並且似乎時時刻刻都在眺望著未來,尋找著方向,而不是張嘴就說什麼憤怒,亦或是什麼無聊,以及相關偏向於情緒宣洩方面的詞語。

這是賈詡之前從未遇到過的首領的特質。

包括曹操都做不到。

李儒當年為了呂布做後勤,打通了西域,並不是為了所謂的什麼功勳,而是為了證明斐潛之前所敘述的那個更廣闊的世界。

現在李儒在臨死前,確實掀開了大幕的一角,而現在西域的紛爭,又從另外一個角度證明了西方確實有更為寬廣的土地,更為富饒的國度。

如今這一條用於軍事的『高速路』模式,將來也自然是為了在西域搭建起來的。

『主公,不過……』即便是斐潛如此說了,賈詡還是略有些顧慮的說道,『若是以胡人為寨……恐有授人以柄之嫌……』

斐潛側頭看了賈詡一眼,『文和,汝太過謹慎了。』

賈詡頓時一愣,連忙抬眼去看斐潛,卻看到斐潛似乎只是隨口這麼一說而已。

真的是隨口說的?

賈詡不信。

因為賈詡真就是這麼謹慎。他就像是千年老王八一樣,不確定外界真的是一點危險都沒有,就絕對不會輕易伸出腦袋去的。就像是賈詡明明知道西域有問題,也知道西域呂布的一些事情,可是賈詡從來不主動上報,頂多只是過一手,比如將西域上報的事情往關中遞送而已。

也像是賈詡當下明明心中有一萬個主意,可就是不說,要等到斐潛問了幾遍,才會從肚子裡面咕嚕出一個來……

可問題是,避免或是躲藏,亦或是隱匿,真的有助於解決問題麼?

『謹慎,是好事,但是過於謹慎,就未必了。便如賢者曰,好戰必亡。故而有人云之,國不可濫於戰,此言善也。然何當戰,卻是絲毫不提,終則皆不可戰,言戰者必罪之。』斐潛緩緩的說道,『此間天下,自古以來,何時未有戰?自家不言戰,便是天下皆無賊乎?』

人有時候很矛盾的,就像是在關中的那一小部分的人。前一段時間,關中有人說斐潛為什麼不去打山東?不打山東簡直就是浪費天時地利與人和,簡直就是傻苯蠢合體云云……

然後現在又有人說斐潛為什麼要去打西域?打西域就是好戰,就是浪費,就是再一次的傻苯蠢合體等等……

斐潛有時候就覺得很有意思。

山東人多少算是大漢本國的罷,然後關中一群人上躥下跳,表示要趕快下手,越早越好,越快越好,越重越好,然後轉頭要對付西域的時候,這西域暫時還算不上大漢本土罷,然後在關中又有一批人嘰嘰喳喳,表示對外就不要那麼計較了,吃力不討好,能過得去就算了,好戰必亡啊,這種戰打贏了又有什麼意義……

噫,這對內對外兩張臉,難不成也是大漢優良傳統了?

賈詡目光頓時一凝。

『聖賢所言,原皆善意,奈何文賊竊之。』斐潛緩緩的說道,『然文賊言論之時,文之肝膽又在何處?和氣固然妥當,然不知其善惡乎?以小賊而至大禍,如扁鵲之術,愈之仍傷也。』

賈詡嘆了口氣,『臣有罪。』

斐潛擺擺手說道:『又錯了。非某以此責於汝,從言某之過也,與君共勉之。無律罰誅,此乃大忌。趨利而避害,人之本性,故而當有律,定之以是非。昔日秦律,若見暴行而避之者,當同罪,於是見義勇。今漢無此律,故袖手旁觀者眾也。故當以律促其勇,而非以勇咎其律。』

『若言好戰必亡,當論利弊,而利弊之論,又應落於實處,便如此賬……』斐潛指了指在護衛身後捆綁的那些賬本,『又或是實地而勘之……若是僅居於上而言之上者,以一言而斷天下之途者,方為罪也。』

賈詡拱手說道,『主公所言甚是。臣受教。如今羌人多定,而後自化。依照主公之策,以商促居,以居固民,授其漢言,納其精銳……三代之後,當為漢矣。』

斐潛微微點頭。

這不就是很好了麼?這一套模式,直至後世也在運用。

文明之間,也是弱肉強食。

不能堅持自己的文明,就必然會被他人的文明所取代。而想要堅持自己的文明,就必須要有自己的語言和文字,有自己的思想所凝結出來的核心價值。

這賈詡明明都有想法,可方才還裝糊塗。

『強行遷徙,必生怨恨。故當以漢為貴,貴之自有人來。然貴又從何而來?若以力而論,漢羌孰勝之?唯有以智勝也。明事理,處糾紛,執均衡,皆展漢之智也,方可彰其貴。』斐潛說道,『然欲以智貴於外,當學於內,知律法,明道理……如此方不可為力強為貴,而是文明為貴……力強者,終有衰敗之時,而文明之智,卻可代代傳承……』

簡單來說,就是應該丟開所謂『侵略』的言論,而是高舉著『自由』的大旗,表示大漢為了幫助那些充滿了矛盾,階級衝突,原始技術低下的部落和邦國而來的,一同攜手奔向未來的光明……

賈詡笑了起來,『主公,那要見一下阿頡剎麼?』

斐潛沉吟著,點了點頭,『也好,但是不是現在。再往前一些……』

再往前方,就是玉門關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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