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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來了?』

『我來了。』

『你不該來。』

『可是我來了。』

『你來幹什麼?』

『殺人。』

『殺誰?』

『殺你。』

『……』

好吧,以上古氏的對話都沒有出現。

因為張遼不是按照行來收取稿費的。

張遼追上了呂布的時候,看見的便是滿目淒涼,丘慈城中,宛如屍山血海。

呂布居於丘慈城上,城內外屍首陳橫,就像是獨坐在屍山之上一般,目光如獄。

乾涸的血,粘附在所有的石頭和沙子上,構建出一個龐大的恐怖場景。

破碎的屍首,肆無忌憚在橫陳著。屍體上的傷口就像是嘲笑而裂開的嘴。

人頭和佛頭堆疊在一起,人頭肌肉扭曲,面容青紫,而佛頭依舊帶著憐憫的神色,又或是露出譏諷的笑。

死亡縈繞在整個的丘慈城中,似乎時不時的能聽到孤魂野鬼在天空呼嘯。

『見過大都護……』

張遼上前,拱手拜見。

呂布沒有說話,甚至連動作都沒有,就像是一尊已經僵化的凋塑,亦或是本身就是凋塑。比如類似於武神之類的神像。

呂布在看著張遼,看著張遼兜鍪上的灰塵,臉上沾染的汗痕汙漬,身上掛滿風霜的甲片,還有依舊穩定得如同磐石一般的雙手。

『驃騎讓你來的?』呂布的聲音平穩,就像是依舊穩定的方天畫戟一樣,蘊含著銳利的氣息。

張遼回答:『我自己請求要來的。』

呂布冷哼了一聲,就像是細針一樣直接紮在耳膜之上,頓時讓場面就是一窒。

呂布不相信。

張遼抬頭看著呂布,並沒有因此就有絲毫退讓。

張遼很瞭解呂布。

實際上呂布也很好了解,他就像是戈壁灘上的水,怎麼都不會深,也不懂得如何進行掩飾,就這麼直接暴露在天地之中。

呂布對待下屬和兵卒,原本都是非常關心的,就像是戈壁上的河流最開始的源頭都是清澈透亮的高山融雪一樣,他起初的時候可以和兵卒一起笑,一起罵,一起吃難以下嚥的食物,一起品嚐戈壁上的風沙。

再加上呂布又有超出常人的武勇,在戰場之上敏銳的直覺,幾乎鬼神一般的臨場指揮能力,能帶著兵卒在和胡人的搏殺之中一次又一次的走向勝利,所以這自然吸引了兵卒,也吸引了張遼。

同樣,這些特性,也成就了呂布自己。

但問題是,這一切,並不是呂布的全部。

就像是原本清澈的河水,在經過了戈壁走向了中原的時候,不可避免的就渾濁了起來。

呂布眯著眼,盯著張遼,語調依舊是平穩,卻隱含著殺氣,『你,是來替代我的麼?』

張遼依舊挺立如蒼松,『我是來救你的。』

『救我?』呂布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這話我已經聽了很多次了!』

張遼微微皺眉,『奉先兄,且聽我一言。此次是真的……』

呂布笑容勐的一收,打斷了張遼,『沒錯!每次這麼說的時候,都是說是真的!』

張遼吸了一口氣,卻沉默了下來。張遼知道,呂布又一次起疑心了。

張遼目光略過了呂布,盯著在呂布身後不遠的魏續。

魏續一臉的嚴肅,全身的緊張。

張遼目光在魏續臉上,一寸一寸的挪動著,然後定在了魏續雙目上。魏續努力的和張遼的目光抗衡,但是很顯然魏續心中有鬼,他撐不了多久,就被張遼的目光逼退,然後轉頭看向別處。

魏續把目光挪開之後,忽然又覺得不妥,再將目光扭回來的時候,卻見到張遼已經輕蔑的轉過頭去,面對著呂布,不再看他了……

『芔……』魏續從張遼的目光裡面察覺到了殺意。

濃烈的彷彿要滿溢位來的殺意。

這讓魏續心中發寒。

張遼想要殺了他?

為什麼?

不,憑什麼?!

魏續咬著牙,死死的盯著張遼,然後也盯著呂布。他希望呂布下一刻就能暴怒起來,將張遼殺死,將這潛在的危險消弭……

張遼毫不退縮的和呂布對視著。

張遼知道,這是呂布的毛病。

而呂布早期的時候,並沒有這個毛病。早期的呂布,別人說什麼就是什麼,因為呂布自己說什麼就是什麼,所以他就覺得旁人也是如此。

在北地的時候,也確實是如此。

敵人來了,便是敵人來了。拿著刀槍站在對面的就是敵人。

直至呂布到了中原,到了河洛,到了雒陽……

然後呂布才勐然發現,敵人不僅僅是有站在對面的,還有站在他自己身後的。因為呂布本身身軀的強大,智力的弱小,所以他特別痛恨旁人欺負他沒腦子。每一次被人在智力上碾壓之後,呂布就像是孤狼一樣舔著傷口,在心中充滿了強烈的挫折感,傲混雜著自負,自大又間雜著自卑,在這樣強烈的失敗痛苦之下,呂布就會找一些藉口,寬慰自己,並且遷怒於旁人。

張遼非常清楚,他甚至知道他即便是在這個時候努力陳詞,盡力描述,在呂布升騰起了猜疑心的時候,都會演變成為狡辯,最終讓呂布更加的猜忌,並且隨時有可能將積蓄多日的預感失敗的怒火和責任轉嫁到張遼的頭上,甚至是驃騎斐潛的身上。所以在這個時候說得越多,不但不會有什麼效果,反而會讓事情變得更糟糕。

只能是先讓呂布將隱藏的怒火先發出來……

果然,呂布見張遼不說話了,便是雙眉一立,眼眸之中彷彿是要噴出火來一般,灼熱的視線緊緊的盯在張遼臉上。

呂布忽然放聲大笑,如同山石從山崖上滾落,轟然有聲,『哈哈哈,竟然到了如此地步!張文遠!在你眼裡,某究竟算是什麼?!某與你之間還有幾分真假,還有多少情誼?!』

呂布說著,手中的方天畫戟便是在地磚上重重的一戳,沉悶的金鐵之聲嗡然而鳴,震盪著四周。森然的光芒在方天畫戟上的月牙上亮起,閃爍而過,就像是餓狼露出了獠牙。

張遼看著呂布,絲毫沒有膽怯和畏懼的神色。他踩在地面上的濃厚黑紅的殘血之上,看著四周斷碎的肢體,看著被破壞和損毀的各種器物,也看著在呂布身後不遠處的魏續,抬首示意,『這一切,便是溫侯所欲麼?!』

『嗯?!』呂布臉色越發的猙獰起來。他在張遼的話語之中,聽到了蔑視。或許是對於他武力的蔑視,也或許是對於他這個人的蔑視。他的手緊緊的抓住了方天畫戟,手背上的青筋蠕動著,彷彿下一刻就要騰空而起……

魏續在呂布身後,似乎被方才的張遼目光刺激到了,亦或是在這一刻被呂布的殺意影響了,忍不住插話撩撥著呂布,大喊道:『主公!張文遠不懷好心!他肯定是要來奪主公之權,是要來加害主公的!殺了他!主公,殺了他!』

呂布升騰而起的殺意忽然一頓。

張遼神色不動,心中卻是不屑的笑了笑。

果然,魏續依舊是如此的淺薄,無智,狂妄,愚蠢。

只有人使喚狗,那有狗去使喚人的?

之前張遼故意去挑釁魏續,就是為了刺激魏續,結果沒想到效果竟然這麼好。張遼原本以為還要再費一些功夫的……

其實張遼只是根據他之前留存下來對於魏續的印象而定的策略,自然沒有將魏續這一段時間在西域的變化考慮得十分精準。當年魏續在呂布之下的時候,雖然和當下一樣都是依附著呂布而生存,但是如今魏續畢竟在西海城當了那麼長時間的二把手,並且還有一段相當長的時間是呂布甩手不問外事。

因此魏續當然就養成了更加跋扈的模樣,二把手當家當久了,就以為自己就是當家人了。現在魏續一時沒能忍住,卻壞了事。

呂布目光動了動,反倒是冷靜下來,沒理會魏續在後面的叫囂,而是對張遼說道,『你說,究竟是為何而來?』

『奉先兄,我為什麼而來,這不取決於我,而是取決於你。魏將軍在西海城中所作所為,我相信奉先兄也是知曉。我原本在漢中南鄭,統領一地軍政事務,對於西域,我毫無興趣,原本也不應該是我來,但是我聽聞了很多事情,很多關於魏將軍的事情……』張遼目光掠了一下魏續,然後看著呂布說道,『我不清楚為什麼會在西域發生了這麼大的變化,但是我相信奉先兄一定會知道……總而言之,魏將軍已經不是當年的魏都尉了,他控制不住他自己,他不是在幫奉先兄,而是在給奉先兄招禍……』

『放屁!』魏續沒等呂布表態,便是先跳將起來,雙眼之中流露著瘋狂,大罵道,『張文遠!休要血口噴人!我做的所有事情,都是為了主公!都是為了主公!你休想要挑撥我和主公之間的關係!你居心叵測,奸詐……』

沒等魏續說完,張遼便是點了點頭,『是,你魏將軍做得都對……可是若是真的什麼都好,什麼都對,又怎麼會落到今天這個地步?這又是誰的過錯?難不成是我人在漢中,還能指使你魏將軍在西海城內胡作非為麼?!難不成我在南鄭之內,還能讓魏將軍短缺了倉廩,減少了糧草麼?!』

『呃……』魏續忽然卡殼了片刻,然後半響不知道說一些什麼,吭哧了片刻之後才說道,『我沒有!我沒有胡作非為!我沒……』

『好了!』呂布一抬手,『你閉嘴!』

『……遵令。』魏續閉上了嘴,雙目之中流出仇恨之色,死死的盯著張遼,當然也掠過了一點呂布的身影上。

張遼就當做沒看見。

當年張遼跟著呂布也有很長一段時間了,所以他清楚如果在呂布氣頭上,和呂布正面對峙,不管是講道理,還是擺事實,呂布都不會聽的,而想要拳頭打贏呂布,又是極難的一件事情,所以不如就跟著呂布或者是其他什麼人的口風走,然後歸結其謬誤,反而會比正面爭辯更有效果。

更何況,西海城中的問題,張遼不相信呂布不知道。因為張遼已經送出了最後的那麼一批的糧草,而那些糧草雖然沒有附加任何的話語,但是也足夠說明了一些事情。如果說魏續在西海城做得很好,一切都不錯,那麼怎麼會在出徵之後就陷入了糧草的困境?要知道,當年李儒在制定西域倉儲計劃的時候,可是按照可以支撐大軍三年作戰所需的量來配比的,而現在別說三年了,三個月都夠嗆。

那麼之前的那些糧草又是去了哪裡?

自然不會是張遼偷走的,怎麼也扯不到張遼身上去。

同時,如果魏續一再強調不是他做的,那麼又會是誰做的?魏續越是證明其自身的清白,那麼問題自然是呂布這方面會越大……

『奉先兄,』張遼看著呂布,然後緩緩的從懷裡面掏出了一個錦囊,示意在呂布一側的護衛,『此物,是驃騎在我離開長安的時候,讓我帶來的……』

呂布愣了一下,一手接過了護衛遞過來的錦囊,看了一眼,又是抬頭看著張遼,沉默了很久之後才將另外一隻手從方天畫戟上鬆開,然後解開了錦囊的封口,從裡面抽出一張已經有些摺痕,顯得有些破舊的紙來,『這是……』

恍忽之間,呂布像是回到了當初的雒陽。

在那個時候,呂布第一次知道權貴的甜美,第一次背叛了上司,第一次有飲不盡的美酒,第一次聽聞有人說他在北地的威名,也第一次給那個人在這張紙上籤了名……

當時呂布還不太擅長拿毛筆,也或許是並不太習慣於簽名這種事情,所以在紙上的『呂布奉先』幾個字並不整齊,歪歪扭扭的,像是不願意落在紙張上,又像是和周邊一起都格格不入一樣。

呂布勐然間回想起來,當初為什麼會見到了斐潛便是立刻覺得和斐潛很親切,其實就是因為這一份的『格格不入』。

呂布當時殺了丁原,幷州軍團頓時散走大半。那些離開他的人,也並非完全是因為丁原,而是跟呂布他合不到一起。同樣的,呂布加入了董卓軍,獲得了官職,錢財,寶馬,盔甲等等,但是也同樣沒辦法和董卓軍的人融合在一起,他獲得了哪些財貨職位,但是他同樣也失去了對於幷州軍的指揮權,變成了一條看門狗。

那個時候的呂布,不容於內,也不容於外,他是一個看著像是落在其中,卻根本容不進去的人,而那個時候的斐潛,同樣也是如此。奇怪的言語,怪異的行為,不明所以的簽名,莫名其妙的熱切,與周邊的人完全不同。

那個時候呂布只是以為斐潛是蔡邕弟子,大儒傳人,所以行為怪異,與眾不同,但是現在想起來,其實那個時候,更多就是這種『格格不入』,這種並不能融匯到其他東西上面的差異,使得呂布看到了斐潛,感受到了近似於同類一般的親近。

而現在,當年那個和自己一樣莽撞的少年,如今已經不莽撞了。

當年那個和自己一樣格格不入的,自己一隻手就能將其拎起來的單薄小子,如今已經變成了盤根錯節,自己難以抗衡的參天巨木……

原來,這麼多年過去了,依舊格格不入的還是自己。

原來,這麼多年過去了,自己依舊像是這張紙上所寫的那幾個字一樣,扭來扭去,明明是落於紙上,卻像是要逃脫這張紙,掙扎著,卻掙扎不出,逃脫不了。

呂布忽然大笑起來,笑得渾身顫抖,笑得癲狂無比。

『奉先兄,且聽我一言,』張遼隱隱覺得有些什麼偏離了他的計劃,『這驃騎與奉先兄情誼……』

『驃騎!哈哈哈哈!驃騎啊!』呂布打斷了張遼的話,在他那雙血紅的眼睛裡,湧動起了瘋狂,憤怒,以及不甘,他抖著手,抖著手中的那張紙,『好大的情誼啊!哈哈哈哈!情誼就是這麼一張紙!一張薄薄的紙!』

『奉先兄!』張遼皺眉,『驃騎留有這張紙,也就是留著當年情誼在!』

『哈哈哈,哈哈哈哈……』呂布越發的狂笑起來,『當年情誼……哈哈哈哈!我當年給了他刀,給了他甲,給了他人,給了他馬,甚至到最後,我連你我都讓給了他……哈哈哈哈,現在他派你來告訴我,當年的情誼就只剩下了這麼點!就剩下了這麼一張紙!』

呂布狂笑著,然後將紙隨手撕成了幾塊,扔在了地上,『我寧可不要!』

『我不要!』

『聽明白了沒有?』

呂布怒目喝道,『我!不!要!』

張遼看著那紙落在了地上,勐然間意識到自己出錯了……

站在呂布身後不遠處的魏續眉飛色舞,就差當場手舞足蹈起來,嘴巴咧開,無聲的動著,似乎在說著什麼。

呂布惡狠狠的盯著張遼,伸手握住了方天畫戟。

一股殺氣,在無聲的蔓延,然後升騰而起,似乎充溢了整個的空間。

張遼深深的皺著眉,忍不住也在呂布的殺氣的刺激之下,握上了腰間的戰刀……

就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刻,張遼忽然感到呂布的殺氣忽然一滯,旋即他也聽到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遠遠傳來。

一縷煙塵在遠方升騰而起,然後很快馬蹄聲就奔到了城下,一名斥候急急而至,拜倒在地,『啟稟大都護!剛從西面傳來急報,貴霜大將塔克薩宣稱大都護滅佛之舉為惡魔所為,糾集西域十國大軍,號稱三十萬,正在往此而來!』

霎時間,城牆之上的溫度彷彿瞬間降到了冰點,每個人的動作都因此而凝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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