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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域的夜晚,是孤寂的。

張遼坐在篝火邊上,臉上的光影若隱若現。

和後世動漫,亦或是什麼電影電視有所不同的是,大漢是沒有化妝品的,風霜會在人的臉上手上留下印跡,也會在光影之下沉澱。

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人開口說話了。

篝火噼噼啪啪的響著。

遠處似乎有野狼在曠野之中長嚎。

自從前鋒斥候傳遞回來了呂布一部在龜茲國的情況之後,就再也沒有人說話。

張遼不想要說什麼,旁人也不知道應該說一些什麼,默默的行進,默默的紮營,默默的烹煮晚脯,默默的聽著四周的夜風呼嘯,狼群嚎叫。

一切實在是太出乎他們的意料了!

呂布竟然打了龜茲?呂布不僅是打了龜茲,還將屠滅了龜茲王城!不僅是如此,呂布還將龜茲國內的僧侶殺死,將佛像推倒,將佛頭砍下……

這樣的行為,帶來了強烈的反彈,不僅是龜茲國人在反抗,甚至連帶著其他地區,比如莎車地帶的邦國似乎都在暗中集結起來,準備對抗呂布。

這是一個很可怕的事情。

更為可怕的是,呂布對於這一切,似乎根本不在乎。

呂布只是殺人,殺更多的人,殺一切擋在他面前的人……

這些簡直教人不敢想象的訊息,一個接著一個從前鋒斥候的嘴裡跳出來。而包括張遼在內一行人,在一下子面對如此眾多的驚人訊息的時候,幾乎都像是失去了語言的能力。

尤其是張遼。

呂布已經完全不像是張遼印象當的那樣了。

殺人。

呂布之前在北地,在九原,也經常殺胡人,不過那個時候的呂布,只是殺那些到漢地燒殺擄掠的胡人,而在平日裡面,若是在草原大漠當中碰見普通的胡人,呂布並不會動手,甚至還會和他們一起吃飯,牧羊,賽馬,比武……

而現在,只是殺人而已。

殺龜茲人,說是龜茲的人叛變。

殺僧侶,說是僧侶蠱惑民眾。

就連佛像都推倒在地上,砍下頭來殺一次。佛像能做什麼?泥塑的,石刻的,既不會咬人,也不會慘叫……

呂布似乎已經徹底混亂了。

呂布似乎根本不知道這樣的行為意味著什麼。

呂布似乎失去了一個統軍將領應該具備的那種判斷力。

殺人,就能地方穩固?

殺人,就有千秋功業?

真要是如此,上古之時也不會是炎黃合盟,而應該是蚩尤獨霸了。

周邊非常的安靜。

安靜得似乎都能聽得見每個人沉重的喘息聲和急促的心跳聲。

在這樣令人無比壓抑的寂靜中,篝火燃燒時爆出的每一聲碎響,夾雜在戰馬偶爾的響鼻聲中,張遼看了看身邊的護衛,低聲說道,『西域大都護,今非昔比……是某失策了,此去勸阻,未必能有效……』

在張遼身邊的護衛點了點頭,然後看著張遼。

他們大多數沒有什麼特別的想法,只是知道跟著張遼,聽張遼的吩咐,保護著張遼。也有少部分的人有一些想法,但是在大多數的時間之中,他們的想法並不重要,除了像是當下就連張遼自己都有些迷茫的時候。

『我想聽聽你們的想法……』張遼說道。

張遼遲疑了。

歷史上所有的大無畏,背後都有個怕死鬼。畏懼死亡,害怕失敗,恐懼未知,這是人本身的天性。分析利弊權衡得失,這是除了莽撞鬼之外大部分人的行為基礎。

張遼原本沒有來西域之前,認為呂布的問題不算是太大,可能是溝通不順暢,亦或是在西域之中被魏續所矇蔽,還是什麼其他方面的不小心,畢竟呂布的性格就是如此,從一個主簿開始,到當今的大都護,衝動,易怒,耳根軟,沒主見,幾乎佔據了呂布的個性的絕大多數方面。所以,起初張遼覺得他還是有機會將呂布勸說回來的,只要他到了呂布面前,談一談過去,敘一敘情誼,在斐潛和呂布之間做好溝通,或許就能將這一場禍事消弭了。

可是到了西海城之中,張遼就發現了事情其實已經惡化了。腐爛的官吏像是蛀蟲一樣吃空了西域,貪婪的將校已經敗壞了原有的威名。西域大都護呂布就像是坐在一座隨時可能崩塌的枯骨王座之上,看著龐大,實則腐朽。

這已經是出乎了張遼的意外,但是張遼依舊覺得或許還有一線生機,為了驃騎,為了呂布,也為了他自己……

可是現在,在張遼接到了前鋒斥候傳送回來的訊息之後,張遼連這一線的生機都看不到了。

征戰啊……

沒錯,征戰確實很重要,但是無休止的征戰只會走向滅亡。

軍隊很重要,但是隻有軍隊,沒有建設的國家很脆弱,沒有任何的自我再生能力,只要有一個小小的傷口,就會因為無法醫治最終流血而死。

所以呂布殺馬賊,殺叛逆,殺敵人都沒有問題,唯獨不能將屠刀指向普通的百姓。

即便是狡辯,謊稱,亦或是胡攪蠻纏的表示這些人上馬就是賊人,所以就要趁著他們沒上馬之前全部殺掉……

這就像是在大街上隨意抓住一個人就宣判,叱責,然後表示這人未來有罪,所以當斬。

所有的人,真能保證這一輩子都不做錯事麼?若是回答是不能,那麼自然是殺了。若是回答能,那麼就是撒謊,也殺了。

這種隨意屠殺平民百姓的行為,不管是在哪個時代,都是令人厭惡,並且憤慨,甚至會引發大規模的反抗的。

因為這種行為是非常的荒謬,也自然違背了所有的秩序的基礎。

而一旦沒有了秩序,甚至作為秩序的維護者形象而成立的西域大都護,都在哪裡?護在何處?

西域大都護是大漢的一面旗幟啊!

現在呂布幾乎就要將這一面的旗幟毀了,即便是將來驃騎再派人重建,重新豎立旗幟,也必然會更困難,更麻煩,付出更多的代價。

張遼撥出了一口氣,帶著低沉的聲音說道:『我們在西海城已經動手了,現在如果追上了大都護……你們怎麼想的?』

大部分的護衛,都知道張遼這話是指什麼。

每個人的心頭都是驀地一緊。

不過,並沒有人因此而有所動搖。他們是張遼的護衛,是張遼的刀,也是張遼的盾。所以他們都看著張遼,並沒有回答這個似乎有些複雜,又顯得有些簡單的問題。

『全二。』

『屬下在!』全二直起腰來應答道。

『你是怎麼想的?』

『一切聽將主號令!』

張遼點了點頭,然後轉頭問另外一個人,『孫老三,你呢?』

『我也是一切遵將主將令!』

『韓正?』

『屬下,屬下沒什麼想法,將主怎麼說,屬下就怎麼做。』

在韓正邊上的護衛見張遼目光流轉到了自己身上,便是沉聲說道,『我們都聽將主的,一切都聽從將主號令!』

張遼笑了笑,然後搖了搖頭,『這就是最大的問題……』

『啊?』眾護衛都是一愣,相互看著,不明就裡。

張遼垂下了眼簾,看著篝火的光影在腳下跳動著,或是對著自己,或是對著他身邊的護衛,『你們是我的護衛,當然聽我的,似乎也沒有什麼問題……然後大都護的護衛也自然是聽大都護的……驃騎的護衛也是聽驃騎的……這當然沒有什麼問題,總不能大都護的護衛聽我的……哈哈……』

張遼低聲笑了兩聲,周邊的護衛也跟著莫名其妙的笑了一下,但是依舊不能太明白張遼的意思。

張遼收斂起笑容說道:『一個人,做不了太多的事情,畢竟一個人一天只有十二個時辰……這是驃騎說過的,想要成大事,就必須要有更多的人,合力去做某些事情……就像是蓋一棟房屋,只有一個人蓋一棟木屋,或許要一年,而十個人呢,或許只需要一個月,若是一百人,可能只需要一天,甚至是半天……這就是驃騎所說的「團結」……』

以建設房屋為例,眾護衛都能聽明白,紛紛點頭。

『可如果說……來蓋房子的人分成了兩幫,一幫子說要先從房屋左邊開始,另外一群人說是要從右邊開始呢?』張遼緩緩的說道,『要從左邊蓋的人只聽左邊那個領頭的,右邊的只聽右邊的,雙方都有理由……那麼這房子,要怎麼蓋?』

眾護衛愣了一下。

韓正遲疑了一下,『讓房屋主人來選擇從左還是從右?』

『房屋主人說要從地基開始蓋。』張遼笑了一下,只不過笑容有些苦澀。

『……』眾護衛面面相覷。

韓正猜測到了一些張遼的意思,說道:『將主,你是說……西域?也在蓋房子?』

『嗯。』張遼點了點頭,呼了一口氣,『我知道你們有些人,曾經也和大都護的手下有一些交情……』

張遼的護衛,在雒陽的時候,也是和呂布高順等人的護衛是在一起的,雖然說在後來有折損,有補充,但還有一部分人是認得呂布,也和呂布手下的護衛多多少少有些交情。

就像是張遼和呂布一樣的交情。

張遼環視一圈,『不過交情歸交情,現在……大都護明顯沒有按照驃騎的號令在做事……所以……所以真的需要你們向舊友舉起刀槍的時候……你們會遵從我的將令麼?』

包括韓正在內的護衛臉色忽然有些發白了起來,他們沒想到張遼會這麼說。

張遼帶了節杖,不是節鉞。

節杖可以對於千石以下的官吏先斬後奏,而大都護的官秩是兩千石。

節鉞只有驃騎才有,所以驃騎可以封兩千石的官吏,這沒有什麼問題,可張遼不行。

眾護衛完全沒有想到張遼會這樣說。他們也從未設想過在這種情形下自己應該說什麼應該做什麼……

昔日的友人,或許已經坐不到一起了。

韓正繃緊了面孔挺直了腰,接連吞了好幾口唾沫,還是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偷偷地打量了一下全二和其他人,可是他發現讓他失望的是,這些人似乎也沒有什麼答桉。韓正試圖看著張遼的臉,從張遼的臉上尋找一個答桉,可是他發現張遼的臉就像是木凋泥塑一樣,和西域的戈壁沙灘一般的冷漠,或許是經過六七天連續不斷奔波沾染上厚厚的一層油泥和灰塵,就象個泥殼一般,把張遼臉上的所有表情都隱藏起來。

張遼耷拉下眼瞼,目光垂下來,停留到面前的一塊石頭上,他似乎忽然對這石頭感到非常有興趣,看著石頭的影子在篝火的搖曳之下或長或短,或左或右。

孫老三咳嗽了一聲,似乎並沒有多久就做出了選擇,『屬下,自然是惟將主馬首是瞻……』

張遼抬起頭,臉上並沒有什麼表情,既沒有點頭肯定孫老三的決定,也沒有對於孫老三的表態有什麼評價,他的目光緩慢但是堅決的移動到了全二的臉上。張遼沒有說話,只是用一種很平靜的眼神,看著全二。

不僅是西域的房子,有左邊一幫人,有右邊的一幫人,就連張遼自己手下的護衛,其實也同樣分為好幾幫。

張遼自身的親屬,比如像是已經陣亡的張晨那樣的張氏族人,這幾年陸陸續續投奔而來的是一幫子,算是和張遼最為關係密切的一幫人。

全二等人,是早期在河洛地區招攬的一幫人,有幷州人,也有西涼人,算是老一代的護衛。

孫老三麼,是張遼在漢中擴充套件出來的,和張遼相處的時間較短,也和呂布沒有什麼太多的情感,算是新一代的張遼護衛。

韓正則又是不同,他和所謂新老無關,他是當年在隴右的西涼人,他讀過書,學過經文,會懂得一些算術,所以他代表著的是屬於相對來說知識層面高一些,出身相對好一些的那一撥……

韓正沒有看向張遼,他低著頭說道:『大都護是驃騎親封的,將主若是沒有驃騎的敕令……畢竟大都護權責是可以決定西域軍的進退……將主,若是以此來指責大都護,大都護還有其麾下,多半是不會聽將主的……』

『是,大都護確實有指揮西域兵將的權柄……』張遼點頭說道,『但是我想要追究的事情不是這個……』

韓正沉默了下來,許久之後才說道,『將主……西海城中那些官吏……畢竟和大都護不一樣……真不一樣……若是將來有一天……將主你也到了大都護的位置上……』

張遼並沒有生氣,他點了點頭,『這我知道……所以我殺那些西海城的官吏的時候,我沒有猶豫,但是現在我猶豫了……這不是一件好事情,甚至可以說,自大漢三四百年來說,這都不能算是一件好事情……』

張遼敘說著,但是語氣也漸漸的沉重起來,就像是夜風呼嘯著在四野上,『我確實完全可以就這麼走一趟,就只是走一趟而已,然後和大都護見一面……不,甚至連見面都未必需要……大都護看在過去情誼上,也未必會為難我,然後我就可以回長安覆命,表示無能為力了,讓驃騎出手就是……如此以來,我既不需要背上「擅殺」之罪,也不需要承擔太多風險……這不是很好麼?可是我做不到……做不到!』

張遼聲音上揚了起來,帶出了隱隱的怒氣,如同火焰般的升騰,『我必須親自走一趟!我需要看一看究竟是大都護……還是這個該死的魏續!』

『魏續!豎子!』張遼連名帶姓的稱呼著魏續,顯然已經是難以壓抑怒火,『他魏續算是個什麼東西?!西海城中欺上瞞下,除了驕橫跋扈,除了貪奪功勞,除了欺矇謊騙,除了貪腐銀錢,他做了什麼事情?在西海之中他做了什麼好事?又是在西域之中做了什麼好事?』

張遼憤怒的說著,眼眸之中燃燒著怒火,『我需要將張監察收集的魏續罪名帶給大都護!讓大都護知道這個魏續究竟揹著他做了多少的惡事!』

『不管大都護是怎樣……』張遼的目光在眾護衛身上掃過去,『我會先處置了魏續!即便是如此會讓大都護不滿,我也必須先處置了魏續!』

張遼如此這般說著,但是他心中其實也知道,如果沒有呂布的默許,魏續未必能做出如此讓人厭惡痛恨的事情來,但是這是呂布唯一的生路了。壯士斷腕,從此放下刀槍,迴歸桑田,未必不能終老。罪責只能是魏續去承擔,也只能歸咎於魏續這個層面上,若是到了呂布身上,麻煩就大了。

張遼不希望呂布再走錯路了。

之前呂布走錯路,還有其他的路可以走……

畢竟呂布當年還年輕,還有試錯的機會,但是現在呂布已經不年輕了,也沒有了試錯的機會。如今在呂布身上,不僅僅是西域的大都護,還牽扯了更多……

包括牽扯張遼自己。

所以,如果說能夠將所有的問題控制在魏續身上,或許也還有救。

張遼是衷心希望能夠如此。

全二看了看韓正,然後看了一下孫老三,『我們都聽將主的……』

孫老三點頭說道:『沒錯,都聽將主的!』

韓正沉默了一會兒,說道,『將主,我們都聽你的……但是,如果說,萬一……大都護他護著……』

張遼撥出一口氣,沉默了下來,許久才帶著一種難以描述的沉重語氣說道,『那就真的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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