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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惇在整頓夏侯自家的事情,曹操也召集了曹氏家族中的人,在曹氏祠堂之中,召開了家老的聚會。

夏侯氏之中有一些頑冥子弟,曹氏家族之中同樣也有。

只不過曹操和夏侯惇不一樣的一點是,曹操自己就是一個家族。

『曹闐,忤逆狂妄,殘暴成性,目無王法,殺人為樂,犯命桉四,貪奪錢財逾百萬,數罪併罰,斬立決。』

『曹盛,傲慢橫行,不修私德,毆打同族,屢教不改,致人傷殘,敲詐商戶數十家,實極惡劣,流幽州……』

『……』

一條條,都由曹鼎緩緩的念著。

而在祠堂之下的曹氏眾人,紛紛低著頭,根本不敢稍有什麼異常動作。

時不時有兵卒走到眾人之中,將宣判的人直接當場拉出來。那些被拉出來的曹氏子弟或是涕淚橫流苦苦哀求,也有的面色鐵青不發一言,還有的渾身癱軟屎尿失禁,但是並不能改變任何的決定。

被判罰斬立決的,很快就被砍下了人頭,血淋淋的擺放在了祠堂之前。

流放的也被帶走了,還有一些罪責較為輕的,則是或是被脫光了綁在木凳上行仗,或是被捆在架子上脫了上衣行鞭,反正祠堂周邊頓時充斥著濃厚的血腥味,屬於曹氏血脈的血腥味。

曹操一言不發,只是眯著眼,看著在下首的那些曹氏族人。等到曹鼎宣佈結束之後,處罰也告一段落,曹操才站起身,丟下了一句,『爾等好自為之!』

曹操離開了。

在場的眾人才像是重新從地獄邊緣爬出來了一樣,大多數都是面色鐵青,汗流浹背,還有人這個時候像是五官才重新起了功效,看見血淋淋的場面,聞到了腥臭的血腥味,便是啊的一聲捂著嘴,歪歪扭扭衝到了外面。

曹鼎也是面色有些不好,他沒想到曹操竟然如此的決斷,也沒想到這一次的處罰會這麼重。雖然說曹操並沒有對於曹鼎說什麼,也沒有對於曹鼎做了什麼罪名,但是曹鼎在方才每念一條,都感覺像是有人在他臉上扇了一巴掌。

曹鼎他是作為家中主事的長者,沒管理好,讓族人出了這麼多的問題,雖然在夏侯惇的提醒之下做了一些改進,但是明顯不夠,並不能讓曹操滿意,這一封處罰的名單就是證明。

『叔公……』有人上前詢問曹鼎,『現在……』

曹鼎有氣無力的揮揮手,『都散了罷!丞相之言,諸位都好好想想。這些前車之鑑,諸位也要銘記在心……』

再這樣的場面之下,曹鼎也沒有什麼心思多說什麼,便是也離開了。

等到幾個年長的都走了,剩下的曹氏眾人才紛紛前後離開了祠堂。

『我的兒啊……我的兒死得好慘啊……』

那些被判了斬立決的人,曹操並沒有禁止家屬收斂其屍首,所以這個時候便少不了哭嚎的聲音響起,叫兒子的,叫父親的,叫哥哥弟弟什麼的都有,一時間哭聲大作。

其他皮肉之傷的人看著,似乎在這麼一刻,也覺得自己身上的痛苦並不是那麼的疼了,但是很快,他們又開始覺得自己的痛才是真的痛……

大多數人並不清楚曹操為什麼這麼做,就連曹鼎這樣的年長者,也未必能猜測到曹操的真實用意,只有少數的幾個人才略微明白一些,其中自然是包括了夏侯惇。

夏侯惇作為曹操的左膀右臂,不管是在什麼事情上,都是堅定的站在曹操的一邊,所以他才能猜測了一些曹操的想法……

當然,對於曹操的這個想法,夏侯惇不敢說出來,更不敢跟其他人提及。因為如今雖然曹操只是丞相,但是也和帝王之家有些類似了。歷來的天家之事,向來就是動輒人頭滾滾,曹操如今只是砍了這一小部分,都算是輕的了。

漢武帝巫蠱之禍,死的人可是以萬來計算……

難道說漢武帝不清楚在巫蠱之禍的過程內,其中有些蹊蹺,有些問題?

一個可以假借天神的名義,以天子之名,確定了天命所歸等等的名頭,即便是在他老的時候,可能陷於迷信當中,但是更多的依舊是權柄之爭,是朝堂謀略。

曹操需要人才,但是曹操更需要的是『忠誠』的人才。

歷史上曹操表示『唯才是舉』,似乎一個碩大的伯樂形象,但是實際上如果是不忠誠於他的,即便是通天之才,也是照樣不用,舉都不舉。

夏侯惇到了的時候,曹操已經脫下了厚重的紅黑色的官袍,也沒有戴頭冠,就只是用一根簡單的木簪子卡著,使得頭髮略有一些散亂,再加上一身的普通布袍,像是一個尋常鄉野老人。

『丞相……』夏侯惇行禮。

『啊……』曹操像是從沉思當中回過神來一樣,轉頭看向了夏侯惇,擺了擺手,『既然到了家中,就不必如此多禮了……來,坐。』

『謝過大兄。』夏侯惇應答道。

自然有僕從上前,給夏侯惇卸了戰甲戰袍,還送來了些酒水乾果,擺在夏侯惇面前的桌桉上。

『有不少人會恨我罷……』曹操輕聲感嘆道。

夏侯惇說道,『大兄之所為,是為了家族千秋,這些人縱然一時想不明白,但後面也會想明白的……』

曹操搖了搖頭,『會想明白的人,便是像你,已經想明白了,而那些不會想明白的,就算是再長的時間給他們,也照樣想不明白……』

夏侯惇沉默著,沒有說對,也沒有說不對。

『來,不說這個了……來,飲勝!』曹操舉起了酒杯,朝著夏侯惇一舉邀敬,『元讓你也不容易,辛苦你了!』

夏侯惇默默的舉起酒杯,與曹操同飲。

有人常說,知人善任很重要。

把合適的人放在合適的位置上,就等於是成功了一大半。

曹操對於夏侯惇算是不是『知人善任』,算不算是將夏侯惇用在了合適的地方呢?

算的。

夏侯惇確實一生之中,都是曹操最為信賴的依靠,是曹操的盾牌,是曹操的盔甲,是曹操可以安心的退路,是曹操可以放心出征的保證。

可問題是,又有誰清楚,在這個信賴和放心的背後,夏侯惇又是做出了什麼?

曹操的官越做越大,地位越來越高,朋友越來越少,敵人越來越多,所以他的疑心也就越來越重,而作為或許是曹操唯一信任的人,夏侯惇承擔的壓力,並不比其他人會少絲毫。

因為建立信任很難,破壞信任卻很容易,稍微有些不注重的地方,信任就會出現裂痕,而一旦出現了裂痕,就怎樣都難以彌補回去了……

『我這麼做……』曹操有些感慨的說道,『將來或許會留下後患啊……』

曹操搖了搖頭,『可是如今又能奈何?不做,就是分崩四裂,做了,還能拖延一二……後患,也就只能是以後再說了……』

『大兄!』夏侯惇說道,『如今可使家族上下齊心,縱然有些許宵小,也不足為慮了!』

曹操嗯了一聲,點了點頭,他沒有繼續說什麼,而是示意夏侯惇陪著他一起飲酒。

人心,往往是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檢驗和考量的……

知人善任這句話倒也沒有什麼錯,但是問題在於人不是四四方方的,有著固定規格的物體,有誰可以一下子就將某個人放在某個合適的位置上?

曹操也不能。

有人說曹操知人善任,然後舉毛玠為例,說曹操知曉毛玠為人正直清廉,所以讓他擔任人才選拔和任用的工作,果然毛玠做的很不錯,然後表示曹操果然是伯樂,感慨世間千里馬常有伯樂不常有。

只不過實際情況,在多數情況下並非是如此。

曹操也不是一開始就將毛玠放在了右軍師的位置上,更不是毛玠一來,曹操就將選拔人才的尚書僕射的重要責任交給毛玠,而僅僅只是讓毛玠擔任了一個普通的治中從事,也就是一個左官而已,就差不多像是一個參謀。

毛玠並沒有因此就覺得自己這千里馬沒被曹操賞識,進而憤怒的跳槽離開,而是做了事情,進獻了一個相當重要的諫言,曹操才將他提拔了一點點,轉任為幕府功曹,隨後才慢慢升遷。

沒有誰一開始就會『知人善任』的……

那麼曹操要怎麼才知道他想要用的人是不是忠誠,是真忠誠,還是嘴上的忠誠?

所以曹操會試一試。

歷史上的曹操,也經常這麼幹。

曹操也很會說漂亮話,比如他就很喜歡有事沒事誇張遼,說他是多麼喜歡張遼,多麼器重張遼,但是實際上呢?

實際上張遼功高震主,越是能力大,曹操越是不敢用。

曹操到了後面,不僅是不敢將張遼派往,更加適合張遼他施展才能的長安隴右等,適宜騎兵作戰區域,而是將張遼派到合肥。從此張遼再也沒有機會帶著大批的騎兵在北方馳騁征戰。即便是如此,也還要給張遼摻沙子,給他配備了李典和樂進,而這兩個人,和張遼的關係都是一般,甚至可以說,還有些私仇。

『進、典、遼皆素不睦』,這個情況,曹操不知道麼?顯然曹操是很清楚的,而且在曹操安排作戰計劃之時也是展現無遺,『若孫權至者,張、李將軍出戰;樂將軍守,護軍勿得與戰。』

有了這個命令,然後『眾將皆疑』。

千鈞一髮,決於一札。

這是在孫權重兵雲集,合肥危在旦夕時,護軍薛悌奉命馳援,但是他並沒有帶來多少的兵卒,只不過是帶來了寫著曹操『作戰方略』的手札。

張遼、李典出戰,樂進守城,護軍也就是薛悌『勿戰』。

乍看之下似乎合情合理,實際背後頗值玩味。

為什麼這麼說呢?

因為曹操的衛戍安排,完全不符合所謂『知人善任』的要求,也根本不是按照當時這些將領的個人作戰特長來安排的……

其一,樂進不善守而善攻。就算是曹操自己,在上表稱讚樂進功勳的時候,也是說樂進『每臨戰攻,常為督率,奮強突固,無堅不陷』,而不是臨危受命,堅守得援,卻敵於城下。

第二,受命出戰的李典,其實性格偏向於謹慎,並不以進攻見長,反而擅長防禦。以黎陽之戰協助程昱督運軍糧,博望坡力勸夏侯惇為典型例證。

第三,張遼和李典、樂進並不和睦,當時『遼欲奉教出戰。進、典、遼皆素不睦,遼恐其不從』,張遼自己都擔心另外兩個人不聽他的。

曹操明知如此,卻驅使張李二人共同出城迎敵,而留下了樂薛二人守城。難道曹操老年痴呆了?他能不知其中硍節?

所以曹操他是故意的。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曹操這怪異的城防安排,是深思熟慮的結果,之所以看上去不合情理,是有背後必然的理由。

薛悌是合肥之戰中唯一一個曹操沒有安排具體任務的人物,甚至明確表示『勿得與戰』。帶援兵來,但是不參與作戰,難不成就當啦啦隊喊加油麼?所以考慮到『七千對十萬』的懸殊對比,這實際上是曹操對薛悌的一種保護。

因為薛悌是兗州東郡人,也是張邈之亂時少數的『未變節的兗州豪強』之一。這些經受了『考驗』的兗州人,進入了曹操帳下值得信任的圈子,僅次於曹氏夏侯氏直系人馬。

同樣也得到保護的,是『帳下吏』出身的樂進。

張遼是幷州雁門人,先是歸屬於丁原,後『以兵屬』董卓、呂布,後來在歷史上投降曹操,也是『遼將其眾降』,並非是孤身一人,而是手下有私兵為『眾』。

李典是山陽豪族,繼承伯父李乾和從兄李整的勢力,門客宗族一萬三千餘口,私兵三千餘人,憑此倚仗,年僅十五便得中郎將之位,部曲之眾可見一斑。所以基本上可以得出結論,在當時衛戍合肥的七千甲兵,大部分應來自張遼、李典等人的私兵。

曹操嘴上不停的稱讚張遼,表示對於張遼的信任,但是實際上曹操對於張遼一而再,再而三的『以兵屬』,從始至終都在懷疑,猜忌,而相對地方豪強大戶出身的李典,有著一萬三千宗族門客的勢力,也讓曹操心懷顧慮。故而樂進雖擅長攻堅,卻被安排駐防任務,刻意加以保護,與兗州老鄉薛悌安坐合肥,其背後邏輯一目瞭然。

合肥之戰,張遼披甲陷陣、大破孫權,同出徵的李典在戰後不久即死,雖然沒有明說,但是基本上也可以推測是在此戰之中身負重傷,勳勞至大,甚至被性格偏狹的曹丕追念『合肥之功』,『諡典曰愍侯』。

『在國逢難』曰愍。

大部分的『愍』諡者,均死於疆場。

可以說,在歷史上的曹操心中,當時恐怕已經做出了最壞的打算,然後得知合肥之戰的結果後,大為驚歎,想必是戰果實在是太出乎他原本的意料。甚至曹操很可能已經做好了犧牲張遼、李典的心理準備,因此事後封賞,也就尤為康慨,張遼從五品雜號的蕩寇將軍,直接升到了二品常設可開府的徵東將軍。

史載『太祖大壯遼』,而這『大壯』兩字在僅僅出現了兩次,一次給了張遼,一次給了徐盛。

這樣的『知人善任』,是拿命出來搏的。

或者換句話說,曹操只是相信在生死關頭表現出來的一個人言行,他覺得只有再這樣的極端情況下才是展現最真實的品質,才能是他作為判斷是否要用這個人的最為重要的依據。

在之前許縣之亂的時候,曹操就是這麼做的,他營造出了一副生死攸關的局面,然後躲在暗處觀察。

這一次譙縣戒嚴,搜捕四鄉,曹操同樣也是在觀察。

外姓需要提防,難道內家之中,就不需要提防了麼?

曹氏夏侯氏之中,有多少人是真正的忠誠,又有多少人只是表面上的忠義?

曹操這一次行動,並不是針對於夏侯惇的,主要還是考驗曹氏和夏侯氏當中的族人,夏侯惇只是順帶而已。當然,夏侯惇的表現讓曹操再一次確認了夏侯惇的『品行』,也就是更加的信賴。

母庸置疑,夏侯惇又是再一次的透過了『考驗』。

但是旁人呢?

曹操現在幾乎是懷疑所有人……

『如今譙縣紛亂,冀豫空虛,又有驃騎使節自西而來……』曹操舉起了酒杯,在手中摩挲著,臉上露出了一些譏笑的神色,『重罰之下,曹氏夏侯氏族內難免大亂,相互牽連者甚眾……再加上週邊郡縣又是寒門子弟初攝職位,必然有些水土不服,政令難通之狀……元讓啊,你說這一次,會有多少人跳出來?』

夏侯惇沉默了一會兒,『大兄,其實我不希望有人跳出來……』

『啊哈!』曹操大笑起來,『我也不希望!可是這些傢伙,若是懷有異心,不管是族內,還是族外,儘早處理了才是正途!否則我們……呼,天下之大,難容二主啊!』

停頓了一會兒,曹操又是說道:『元讓,你可知道如今貪腐之輩,已經到了何種猖獗地步?』

『惇略有所知。』夏侯惇回答道。

曹操嗯了一聲,然後嘆息道:『如今山東上下,事無大小,無不收錢!若是不給錢,便是什麼都不能辦!冀州豫州,兗州青州,竟然沒有一處是乾淨的!若是再不打掃,你我皆會被這塵灰淹沒!被壓死在這腐朽之下!』

夏侯惇默然許久,『大兄,可是真要動手……風險也是很大……』

『哈哈,人活一世,煩惱萬千!唯有美酒,可解憂愁!』曹操不會回答夏侯惇的擔憂,而是再一次的舉起酒杯,高聲唱道,『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且飲,且飲之!』

兩杯酒。

兩個人。

周邊的樹影婆娑,就像是魑魅魍魎在張牙舞爪。

曹操要做的事,比讓酒鬼戒酒,煙鬼戒菸還要困難許多。

因為不是一個酒鬼煙鬼的問題,而是一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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