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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縣,皇宮。
『來人,去請中散大夫前來。』
劉協一邊繼續翻閱著手上的這些風聞錄,一邊沉聲吩咐道。
黃門宦官領命而去,不多時,劉曄就遵令而來。
尚書檯距離皇宮並不遠,但是如果不是劉協有令,這些人都不會來的。
包括身為皇室宗親的劉曄。
劉協看著劉曄上前拜見,目光之中略有一些複雜,但是他很快的掩飾了這些複雜的情緒,先請劉曄坐下,然後才拍著桌桉上的這些董遇的風聞錄,詢問道:『這些風聞錄,愛卿可曾看過?』
劉協問得似乎是很隨意,但是劉曄回答的時候一點都不能隨意。
劉曄低著頭,『回稟陛下,此乃給陛下的書信,豈能擅自翻閱?』
『哦?』劉協笑了笑,『我說的是西面的那個尚書檯……』
『啊?這個……』劉曄愣了一下,抬起頭看了劉協一眼,然後又是低下頭去,『這個微臣就不知道了……』
『呵呵……』劉協發出了些笑聲,沒有繼續說下去。
他說的光是西尚書檯麼?
顯然也不是。
劉協很無奈,因為他所有的資訊都是經過類篩選的。
劉曄也很無奈。
這不就跟和尚頭上的蝨子一樣的事情麼,若是沒有兩個尚書檯過目,有那個傢伙膽子會那麼肥,隨意將關中來的東西隨意遞送到了劉協手上?所以很明顯,這些書信風聞錄能到了劉協手上,說明至少經過了兩處尚書檯的手,至少是默許。
因為董遇是走的官方的路線遞送上來的,所以關中的西尚書檯肯定知道這些風聞錄上面寫了一些什麼。
董遇能看到,並且描述出來的事情,其他士族子弟同樣也能看到,只不過其他的一些士族子弟並不對董遇所描繪的東西感興趣而已。
像董遇這樣真心真意,一門心思去求學的,只是少數,還有很多人是懷著各種各樣的目的去的。
對於大多數計程車族子弟來說,讀書可能都是一個幌子,他們更想要去關中打探知曉關於什麼火藥,製紙,冶金等等方面的資訊,甚至不惜為此出重金收買一些人……
畢竟山東之內,有傳言說斐潛手中有什麼墨子秘傳。
還有人言辭鑿鑿的表示說斐潛其實是上古墨子親傳,是當代墨家矩子,方懂得如此多的新奇技巧云云……
要是能探尋出一二來,豈不是發達了?
就算是沒有找到什麼秘訣,在關中也可以混一個出路,豈不是比在山東打破頭擠那些底層小吏要更好,至於讀書,那隻不過是進身之階而已,那有能為了讀書而去讀書的?
所以,或許在西尚書檯看來,董遇的這些風聞錄,更像是一個讀書人應該做的事情,所以他們沒有制止,也沒有做出任何的限制。
這只是或許,也就是表面上的那些東西。
當然,劉曄本能的覺得在其中,西尚書檯可能還有一些什麼其他的因素,比如一些什麼謀劃,只不過他沒能想得出來……
所以他也沒說。
更不可能和天子劉協說了。
劉曄輕咳了一聲,將這個略有些尷尬的話題岔開,『董巡風忠心社稷,心憂天下,誠實君子,實乃陛下之洪福……』
『嗯。』劉協點了點頭。
說是書信,其實更像是日記,亦或是調查手冊之類的文獻。
董遇確實是實誠人,他喜歡專研學問,然後這巡風之事,多半也是被他當成了一項學問來做了。
做官和做學問,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在某些事情上,就像是冰和火不可交融一樣。做官很多時候是難得湖塗,有些事情就不能尋根究底,搞得太清楚了往往很多人都遭不住,也就會都想著要將這個亂掀屁股簾子的傢伙弄下去。而做學問要是沒有尋根究底的精神,什麼都是一知半解湖裡湖塗,就根本無法專精,更談不上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了。
至於在某學院之中,那些儀仗著自身地位,壓榨弟子,甚至長期霸佔第一署名,將真正研究者擠到第二署名的,甚至還要給他自己孩子塗點油抹點彩的那些磚家叫獸,論起來更像是官僚,而不是學者。
董遇這個巡風使上報的書信,就像是在做學問,和平常那些官吏遞送的行文奏章完全不同,不僅是沒有浮華的辭藻,甚至讀起來有些乾巴巴的難受。
可是,偏偏劉協越看,就覺得越是有味道。
大漢這個時代的人,都是比較喜歡『意會』的。不管是官場裡面的官話也好,亦或是平日裡面的行文也罷,甚至應該是最為嚴禁,最需準確的圖輿,也會是『左手畫個圈右手畫個龍』,需要看圖人自己意會一下……
最為關鍵的是,很多時候表述的時候,那些列出來的數字是虛指!
劉協之前,還一度以為『河寬千丈、樓高百丈』之類的是真的,可是等他真的去測量的時候又是傻了眼。同理還有什麼身披千斤重甲,上陣可敵萬人的勐將……
而在董遇的巡風記錄之中,就幾乎沒有這些誇大的,或是描繪性的詞語,更多的是簡單的,直白的表示,使得劉協這麼一看,就能對於實際情況有了更透徹的認知。
劉協將其中的幾封見聞錄挑了出來,然後用手掂著,似乎是在感受著書箋的重量,又像是在感受著董遇字裡行間透出那種分量。
劉協對於大漢天下,對於江山社稷的關心,遠遠的超出他的先輩。恆靈二帝,其實也有糞發塗牆的時候,只不過受到了挫折之後很快就放棄了,似乎是覺得自己不做讓兒子來做也行,兒子不行就是孫子,反正子子孫孫無窮盡也,然後沒想到到了劉協這裡……
『愛卿,這幾份風聞錄,不妨看看。』劉協將手中的那幾封遞給了宦官,讓宦官轉給劉曄觀看。
這幾封風聞錄,是劉協感覺分量最重的幾封。
在這幾封風聞錄之中,董遇寫的大部分都是鄉野之事,田間地頭,而這些事情,在很多時候官吏是『不屑於』去寫的,表面上是說這些事情太瑣碎了,而且太粗俗了,不利於觀瞻,但實際上是因為這些官吏大多數時候,根本就不會去親自了解實際情況,自然也就說不出寫不下來。
董遇不一樣,他詳細敘述了他在關中村寨之中看到的一切,描述了關中家庭的田畝,牲畜,種植,養殖的各種事項,並且還將這些資訊以畫圖的形式勾勒出來,當然,這也是使得他的書信量特別多的一個重要原因。
在董遇的描述裡面,關中的農戶的生產活動幾乎是栩栩如生。
甚至董遇還註明了關中和山東之間的農戶,在種植養殖上面的差距,重點寫了農田,家禽,餘地,灌既等等八個方面,都是寫實的,甚至還有圖形作為對比,幾乎讓劉協看到了關中和山東農戶之間的那些真實細節上面的不同。
大殿之中針落可聞,劉曄低頭緩緩的翻動的聲音,聽起來十分清晰。
過了片刻之後,劉曄將風聞錄放下,表示自己看完了,『啟稟陛下,董巡風所言,甚為詳妙,誠可作為參考。』
『真是……寫得好啊,閱之便如親臨所見一般……』劉協感慨著,然後用手輕拍著其餘的一疊的風聞錄,『大漢……真是需要此等忠誠臣子啊……』
這話說得真是……
劉曄在一旁默然不語,裝作沒聽見。
劉曄本身是沒看過這個風聞錄的,但是他看了之後,忽然有些明白為什麼在許縣的尚書檯也沒有限制這些書簡,送到了天子劉協面前。只不過這其中的原因,恐怕是不能和天子劉協說明的。
稍微提及一點,都是不能!
雖然說大多數的事情,基本上都和利益相掛鉤,大部分人之間的矛盾,都是利益分配不均而形成的,但是基本上不會有人會直接捅出來的。『領工資,娶老婆,生孩子』,這種說法明顯就沒有『事業,愛情,家庭』這樣的好聽,雖然說本質上是一樣的,但是大多數人就覺得的後一種說辭更有格調。
直言之人,往往都招人嫌。
可偏偏董遇『直言』了,兩個尚書檯都沒『嫌』,這其中奧妙……
劉曄身處於許縣,對於關中政治圈子距離比較遠,但是對於許縣的尚書檯,或是曹操的丞相府的想法,大概還是能猜出一二三來的。
大多數時候,一些政治上的舉措,背後都是利益的交換。
董遇此人,劉曄也是略有耳聞,也僅僅是略有耳聞。
這一次關中派出了使者,說是要向天子賀喜,並且繳納隨貢,表面文章做得很是到位,並且隨同使團,也帶來了不少信件。在這些信件之中,大部分的都是寄回家的,而給天子劉協的,也就只有董遇一個人的風聞錄。
之前劉協封的『關中巡風使』,雖說不多,但是至少也有二三十人了罷!
光看表面事項,往往是看不出什麼問題的,而且似乎表面上看起來,這也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董遇的風聞錄,確實寫的很好。
董遇的風聞錄,不像是其他人的奏章,指點江山激昂文字,彷彿是表示皇帝若是不按照奏章上面的來做,就是不配當皇帝,就是愧對列祖列宗一般,恰恰相反,董遇風聞錄之中沒有一句話是表示要怎麼做的,亦或是怎麼做比較好的,但是在每個人看完了之後,都能第一時間反應過來,哦,原來是差距在這裡。
只不過這個差距,劉曄心中清楚,也不是那種隨便伸手墊腳就能彌補的。
就拿水利設施來說,關中田畝有溝渠,有水車,山東很多田畝則是沒有,只能是人力挑水澆灌,這是不是差距?顯然是,但是想要彌補這個差距,是不是隻需要修建溝渠,建立水車就可以了?是,但是也不是。
劉曄有些感慨,劉協雖然成長速度並不算慢,甚至比起他的父親和爺爺來說,似乎還要更強更好一些,可奈何……
『愛卿!這巡風使董氏,忠心國事,盡職盡責,理應當賞!不知愛卿以為如何?』劉協似乎還存留在閱讀風聞錄的那種興奮之中,語調有些上揚,似乎心情不錯的樣子,『雖說董愛卿身於關中,然其心依舊繫於大漢天下百姓,盡心於農家,這就很好……很好啊!』
劉曄在心中微微嘆了一口氣,但是表面上的語氣聲調什麼的依舊是平穩,『陛下所言甚是,此人忠心社稷,理應當賞。』
當然是會賞賜,這一點不用劉協說,尚書檯都會去做的,而且還會做得大張旗鼓,世人皆知。可關鍵不是賞賜,而是賞賜之後該做一些什麼?
『沒錯!當賞!』劉協點頭說道,『此外,大司農當以此文為準,衡地之得失,彌禾之良莠,增田之畝產,加百姓之獲!』
『陛下聖明!』劉曄低頭而拜,表面上看起來似乎是贊同了劉協的意見,但是實際上在內心則是嘆了一口氣。
陛下……
你這坑,畢竟還是沒能躲過去啊!
劉協看著劉曄領命而去,沉默了半響,便是緩緩的站起,然後離開了寶座,走下了丹階,站在臺階下面仰頭看著上面孤零零的一個座位,看著座位後面黑紅為底,金銀為線的屏風,然後就那麼靜靜地看著,沉默著,久久未動。
劉協真的就像是劉曄所料想的那樣,長進有限?
在大殿之前站立了片刻之後,劉協才轉過身,往太廟而去。
劉協覺得,今天他有了一個非常大的收穫……
他找到了一個新的思路。
劉曄沒有表面上看起來的那麼忠誠。
這一點,其實劉協是多少明白一些的,就像是在大殿當中的皇帝寶座一樣,也沒有看起來的那麼美,那麼好坐。
看起來一切都很美,但是實際上未必真的美。
董遇的風聞錄也是如此。
真的就能像是劉協方才和劉曄所言的那樣,交給大司農去辦,就什麼都能辦好了?
顯然不可能。
劉協慢慢的在皇宮之內踱步,沿著迴廊走。
迴廊之中,凋梁畫棟,一切都很美,卻限定了劉協走的路線。
劉協上朝的時候,走的是這一條線路,從大殿往回走,也同樣是走這樣的一條線路。就算是他在半路上看見了芬芳的花朵,飄飛的蝴蝶,亦或是什麼新奇的事物,他都只能是維持著一個天子的威儀。
因為如果連他自己都不顧天子的威儀了,恐怕這個天下……
不過,透過了董遇的風聞錄,劉協似乎看到了一絲新的方向。
這個方向是他之前沒有考慮過的,但是現在越想卻越覺得可行。
天下,是劉氏的,但是也是百姓的。
如果沒有這些百姓,就算是劉協再有能力,又能如何?
而對於這些百姓來說,什麼才是最為重要的呢?
是自己這個天子麼?
劉協露出了一絲的苦笑。
不是的,劉協自己也明白這一點。
在前方,太廟遠看,依舊威嚴,但是牆角的些許青苔,還有青磚上面積累的塵灰,卻讓越來越近的劉協在內心之中感受到了一種荒廢,就像是董遇在風聞錄之中描繪的雒陽情形一樣。即便是重建了,又如何能恢復到原本的模樣?
毀掉的,終究會毀掉。
救不了的,終究還是救不了。
劉協走進了太廟,按照慣例將宦官全數都趕了出去,然後低著頭,給祖宗靈位祭拜,上香,禱告,一套流程走下來,似乎已經成為了一種習慣。
『孔文舉……朕保不住了……』劉協低聲喃喃說道,『朕很想保住他……可是現在看來……保不了了……』
在最開始的時候,孔融剛剛被抓,朝野上下似乎都是一陣滔滔,所有人都在議論著孔融,使得劉協也產生了一種錯覺,以為孔融是一個重點,而劉協他只要抓住了這個重點,便是可以左右逢源,從中獲利。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孔融的熱度在下降,現在似乎已經沒有人去議論孔融了,更沒有人去關心孔融的生死,這就使得劉協被架在了半空之中,上也上不去,下也難下來。
劉協想要透過孔融一事,籠絡人心的計劃,看起來確實很美,但是在執行的過程當中,失敗了。他想要舉辦慶典,集合更多的聲音,更多的『民意』,但是現在劉協發現他的這個慶典還沒有舉辦,原本他以為的『民意』便已經轉向了,使得他的謀劃失去了原本的意義。
不管東西尚書檯是什麼意思,劉協看到董遇的這些風聞錄的時候,想到了一個新的方向。
『民以食為天啊……』劉協微笑起來,但笑容很快的又垮了下去,他嘆了口氣,『為什麼朕之前就沒想到呢?民以食為天啊……這句話還是驃騎告訴我的……』
勐然間,劉協頓了一下。他忽然想起了當年吃過的那一碗難以下嚥的湖湖,然後又想到了如今董遇在風聞錄之中所寫的那些關中農戶的情況,不由得長長的喟嘆了一聲,『原來……驃騎……早就說了啊……』
劉協的目光有些發亮,他覺得他發現了其中的奧秘,屬於驃騎的真正奧秘!
讓百姓吃得更好,百姓就自然擁戴,若是百姓覺得自己,以及自己的家人吃得一天不如一天,這個王朝還有未來,還有希望麼?靠那些官吏,那些士族子弟,就算是皇室血脈,如同劉曄那樣的大臣,也不能全數靠得住!
唯有依靠百姓!
要在百姓之中取得聲名,要在百姓心中佔據一定的位置,除了重農,別無他法!
】
『從今日開始……』劉協微笑著,『朕就要做一個親農的大漢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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