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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鄴城的盧洪盯上了夏侯的時候。
在長安,一輛車搖搖晃晃的離開了參律院。
在車上的韋端微微拉開了一些車簾子,看著街道兩側的行人如梭,微微的嘆了一口氣。
青龍寺大論開始了啊。
可惜自己不能去。
秋高氣爽,這是個好天氣。
可惜自己卻沒有一個好心情。
許多士子對於青龍寺大論,都懷著一種非常複雜的感覺,包括韋端自己,就像是自己變成了一條魚,在歷史滾滾洪流之中,被攜裹著往前而行,而不是像自己年少之時,以為自己是站在風頭浪尖上指引著歷史前進的方向。
挾裹。
自然身不由己。
就像是韋端這幾天,雖然說很想要抽出一些時間去青龍寺走一趟,好歹刷一下臉,否則青龍寺這些傢伙說不得就忘記了關中韋氏,但是很無奈,他沒有時間,他忙得焦頭爛額。
韋端已經記不起自己究竟是第幾次遇到這樣的情況了。
這一次,依舊是驃騎大將軍下達的指令,參律院『參律』。旁人都羨慕,自己卻痛苦,同時還不能放下,不敢放下,不甘心放下,所以才更痛苦。
主要是心累。
跟著驃騎大將軍斐潛,似乎一直都這麼累……
大概還是那個詞,身不由己的挾裹。
當個官,好辛苦啊……
至少比之前的大漢要辛苦很多。
可是讓韋端徹底的放下,表示什麼不為『五斗米』折腰,韋端也做不到,因為這不僅僅是『五斗米』的問題,是韋氏一族老小啊!
潁川的事情風風雨雨,一些人幸災樂禍,一些人兔死狐悲,而韋端則是想要罵娘,當然不是罵驃騎大將軍的,畢竟他不敢,他是想要罵潁川那幫子傢伙的娘,若是真能當面罵,他定然是一個個都不放過,輪這番罵過去,才算是多少出些怨氣。
驃騎大將軍竟然要參律院根據潁川事件,作為案例來探討研究為什麼在潁川官場之中會出現這樣的情況,然後分析整個的起因,經過,以及預判後續的結果……
這他孃的老漢怎麼知道?!當韋端第一時間聽到這個指令的時候,人都傻了,肚子裡面的腹誹翻滾著,到了嘴邊卻只剩下了一個字,『唯!』
因為他知道,如果他不答應下來,自然有人會答應下來……
韋端經過這一段時間的磨合,已經完全適應驃騎大將軍的形狀,呃,規格,嗯,風格,簡單來說,就是崗位甲乙制。一個崗位,有甲主事,一定有乙作為副手在盯著,而乙同樣也有副手,一旦有事,甲做不了,乙就上,乙做不了,丙上,以此類推。
所以總是有人願意上的,而且還不僅僅是一條線,甚至是交叉的線,比如縣令和農學士,縣丞和工學士,縣尉和巡檢,幾乎完全可以直接交換,絲毫不會有什麼問題,這不僅是在關中,甚至在隴西隴右也已經被證明了。
同時,在參律院裡,還不是甲乙制,是甲乙乙乙乙丙丙丙丙丙丙……
各個都盯著自己。
韋端也只有在歸家之後,才能稍微鬆懈一下,讓自己的心情放鬆一些。
但是很不幸,他剛回到家,就聽聞管家進來報告,說公子回來了。
『什麼回來了?』
『公子回來了。』
韋端頓時覺得一陣心塞。若是他有心血管疾病,說不定當場就倒下去。喘息了幾下,韋端說道,『讓他來見我!』
不是已經吩咐韋康,好好在隴西待著,結果沒想到書信才發過去沒有多久,這個混球竟然自行回來了!
這是要搞什麼名堂?!
過了片刻,韋康到了,面帶一些惙惙,進堂中拜見。
韋康樣貌俊逸,身材頎長,倒也是一副好皮囊。畢竟士族子弟改良基因都不是一代兩代的事情,相貌出眾是很正常的,那些相貌不佳的才能算是基因突變,比如濃縮就是精華的曹老闆……
韋端給韋康安排的隴西,其實煞費苦心。
隴西那個位置,雖然官職不高,但是在許多事情上,卻可以接觸到驃騎大將軍的最新理念和政策,如果這一次在隴西隴右的『教化』和『靖平』政策能夠順利施行的話,那麼作為隴右隴西的這些地方主事官,就很有可能會被調往更大的地方去推行新政!
而在郡州級別的地方推行好了新政,接下來一步就很容易可以晉身三槐!
這都是一環扣著一環的,可是韋康似乎並沒有理解韋端的苦心,韋康只是感覺得了其中一半,苦。
『進來!坐……』
韋端看了韋康一眼,沉默了一下,他覺得自己可能需要換一個方式和韋康進行溝通。因為之前他在書信當中已經陳列利害了,可是韋康依舊回來了。現在如果詢問韋康為什麼回來,韋康一定會講述自己的理由,而且這個理由在韋康看來肯定是非常的充分,非常的有必要,然後韋端韋康雙方可能就變成了爭執這個毫無意義的理由是否正確……
而韋端已經很累了,他不想這樣,也沒有多餘的精力。
『潁川……』韋端緩緩的開口說道,『潁川之事,你可曾聽聞?』
韋康一愣,然後頓時覺得身上活泛了許多,話也利索了起來,『孩兒聽說了,聽說這一次潁川出了大事,曹丞相殺了不少潁川士子,據說殺了上千人,血流成河啊!』
『嗯,』韋端點了點頭,『潁川確實有一些人死了,只不過……你可知道其中緣由?』
『聽說是……曹孟德在清除異己?之前有人反對其當任丞相?』韋康說道。
『嗯。或許。』韋端又是點了點頭,然後補充道,『但為父收到的訊息來看……實際上是一些官吏陽奉陰違魚肉百姓,然後曹丞相大怒,徹查抄家了……而且死的其實也不多,更沒滅族,只是控制在一家一戶之內,嗯,頂多就是幾家而已,甚至都不是一族……你聽了這樣的事情,有什麼想法?』
韋康在心中嘖了一聲。雖然他知道對於一件事進行思考是有必要的,而且也可以從中獲得成長,但是思考是要費腦筋的,平常吃吃喝喝玩玩樂樂什麼都不用想,難道不香麼?
可父親的問題有不能不答,於是韋康還是擺脫了自己小心思,思索了片刻之後說道:『這訊息之中真假難辨?』
『不是難辨,而是有人故意真中摻假!』韋端沉聲說道。因為要對於潁川事件進行研討,所以韋端當然也得到了相關的具體情報,而在那些具體事項之中,韋端自然也就看到了觸目驚心的事情,哪怕是心中早有了準備,但是依舊看得是齜牙咧嘴,心驚肉跳。
然後才明白為什麼驃騎大將軍要將潁川事件作為一個案例來研究。
確實是……
貪腐誤國,奸臣誤國,庸人誤國。
而且還非常的典型。
但是潁川事件確實是牽扯太大了,韋端在參律院之中苦苦思索,然後和參律院內的人勾心鬥角,甚至覺得自己就是那個在潁川之中的曹丞相,因為他同樣要面對一大堆的懷著不同心思的大小參律院官吏,只不過比不上曹丞相的是他自己還不能殺人,只能責罰……
最終,韋端整合了參律院的意見,做出了一箇中庸的奏疏,交上去了。
是的,比較中庸的方案。
參律院中,大體上分成了三個不同的意見方向,一個是比較激進的,是表示要嚴厲處置那些貪腐庸才官吏的,另外一個自然就是穩重派,持保守和緩和的態度,剩下的就是騎牆派,嗯,中庸派。
韋端喜歡翻牆頭做老韋,錯了,他比較喜歡中庸。
這也是大部分的人選擇。
有意思的是,年輕的,職位低的官吏,大部分都選擇激進,相反,年老的,或者說之前,嗯,比如在袁紹之下的那幾個,就選擇的是保守,當然,那幾個出身潁川,為自己家鄉人說兩句偏袒的話,也是正常的,可以理解的麼……
至於其他的人,比如像是韋端這樣的,就是中庸。
韋端不止一次的將假設將自己放在曹操的位置上,然後琢磨著應該如何做,發現可能只有中庸的辦法最好……
或者說,最能讓人接受。
這個人,是一部分的人。
換言之,這些『人』就是士子。
對於潁川的事件,大部分的『人』心知肚明是怎樣的一回事。
所有被擺在明面上的東西,即便是都經過了精心的陳列,巧妙的修飾,但是隻要抓住了核心一點,便是再多的裝飾和掩飾都無所遁形,還是會被人看出了端倪來。
利益。
往小了說,這就是零頭毛角的些許散票小財,但是往大了說……
驃騎大將軍怎麼想的,怎麼看的不好亂說,但是韋端作為參律院的院正,這麼多年沉沉浮浮,連自己都親自策劃過一些事件,又怎麼會不清楚其中奧妙?
雖然說看起來所有的事情都是被巧妙的切斷在了許縣外圈,只要想要結案,那麼肯定是可以結案的,而且也很難證明單個的城池之內是否有什麼聯絡,因為這些展露出來的東西,必然會被打亂,核心證據會被巧妙地蒸發了,失去了意義。
能做到這樣的事情,肯定在潁川之中有一定的地位,而夏侯惇一刀切下去,似乎也是恰當的,一方面給與人震懾,另外一方面也是切在了線上。
只不過韋康似乎並不能明白這一點,他甚至覺得這件事情和他並沒有多少的聯絡。
『父親大人……』韋康親切的進言道,『看父親大人神色疲憊……不如,先行歇息可好?』
『坐好。』韋端沉聲說道。
韋康吞了一口唾沫,『唯。』
『伱是不是覺得,這個事情和你無關?』韋端斜眼看著韋康,臉上多少有些不虞。
『孩,孩兒不敢……』韋康不敢說實際的想法,只是口稱不敢。
韋端忽然笑了起來,『你看看,這就是「潁川」……你心中所想和你口中所言……這就是「潁川」啊,這就是主公令參律院研論之意……』
『啊?』韋康怔了一下。
『你以為潁川只是潁川一地?或者說潁川之內那些官吏只是在潁川之中?』韋端沒有用什麼大道理去壓韋康,而是在片刻之後嘆息了一聲,『潁川便是山東啊……你甚至不知道,這一次,不知道有多少人會涉及,這個局有多麼的大……』
『你口不對心,以為我不知道麼?然後就像是潁川之人如此,難道曹丞相不知道麼?』
『知道!當然知道!』韋端拍了一下桌案,『能坐到這個位置上……呵呵,你當是我傻子麼?就像是潁川人當曹丞相是傻子麼?可是為何潁川之人會這麼做?然後……為什麼你會這麼做?』
韋康瞪圓了眼,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韋端指著韋康的鼻子,點了兩下,然後放下手來,嘆息了一聲,『因為你是我兒子。對吧?是嗣子,是要繼承家業的,是韋氏的後續傳人,所以你覺得我不敢殺了你,即便是你不願意聽我的話,有恃!方是無恐!』
『不不……父親大人……孩兒,孩兒怎敢……』韋康嚇了一跳,連忙離席而拜,叩首請罪,『孩子只是……只是……只是如今漸寒,孩兒知曉父親大人腿腳若是天寒了,便是血脈不通多有不便,便是帶了些皮裘前來,特意獻給父親大人……』
『所以我還要多謝一下你的孝心?』韋端失笑道,『是,這是一個理由,但是,你再好好想想,這真是一個理由麼?』
『孩兒……呃,孩兒,不敢……』韋康不能答。
韋端笑了笑,『所以啊,你嘴上說不敢,可是依舊這麼做了啊……』
韋端站起了身,他想要去收回那一份之前交上去的奏章,那一份顯得有些中庸的結論。因為他忽然發現,自己的兒子韋康已經淋漓盡致的展現出了潁川士族的狀態,而他之前的那一份奏章顯然不夠好,或者說,有些敷衍。
但是韋端眼下,必須先解決他兒子的問題。
嗯,當然不是殺了他,畢竟就像是韋端自己所說的一樣,韋康現在是嗣子……
『來,過來,』韋端走到了廳堂之前,揹著手看著院中開始漸漸的凋零的樹木,『春華秋實,生老病死,這是世道輪迴,你我無法阻擋。可是有些事情,卻能改變……比如將樹木移到南方,樹木可能就不會凋零,或是晚於長安之處落葉……人也是一樣,若是你不願意變化,那麼就有人會動你……我到時候老了,護不了你的時候,你怎麼辦?你還真以為士族子弟的名頭能免刑罰?避生死?』
『不過,我也要謝謝你……若不是你來,我還真未必能夠領悟到主公的意思……』韋端回頭笑著對韋康說,『為父不謝你表示孝心的皮裘,反倒是謝你違抗父親的命令……』
韋康不知道自己要怎麼回答,支支吾吾。
『看看潁川,想想潁川。』韋端嘆了口氣,『主公令參律院以潁川之事為論,研其根究,尋探對策,這不是主公想要什麼對策啊!這是主公在告誡!』
『你有恃無恐,潁川之人也一度同樣的有恃無恐……』韋端看著韋康,『可是現在呢?所憑藉的,所依靠的,那些說由,那些道理,就是真的那麼堅不可摧?若是為父告訴你,現在去了你嗣子之位……』
韋康大為驚恐,瞪圓了眼珠子,不僅是聲音,連帶著手都有一些顫抖起來,『父……父親大人!』
『看看,』韋端笑了起來,『你之前回長安的時候,不是不害怕麼?』
『這……』韋康無言以對。
現在,整條線路就非常清晰了。
韋康之所以敢違抗自己的囑咐,不將自己的書信當成一回事,找到了一個『理由』,或許他自己都清楚這個『理由』不算是什麼正經的理由,便是可以堂而皇之的做出他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不是因為他不知道不清楚這事情的好壞,而是他不覺得會因此受到什麼傷害,自然也就不會害怕。
潁川之士也是如此,他們不覺得自己會被曹操清剿,所以他們也不害怕。
然後韋端覺得自己的奏章也很完善,所以不覺得會被驃騎大將軍叱責,所以之前韋端他也不害怕……
可是現在韋康害怕了。他害怕韋端真的去了他的嗣子的名分,這在以忠孝為先的大漢,父母還真有表示斷絕父子關係的權柄!
然後潁川的子弟也害怕了。潁川士族子弟發現,曹操是真動手,不是嚇唬人的!
韋端同樣的也害怕了,因為他發現他連自己的兒子都沒有辦法統一意見,又怎麼可能統一參律院的意見?說不得當下就已經有人偷偷摸摸的給驃騎那邊送去了表章,企圖替換掉他的位置!
『表面文章誰都能做,』韋端拍了拍韋康的肩膀,『但是表面文章太容易做了……我要回參律院了,你……還待在家裡?』
韋康愣了一下,然後立刻說道,『孩兒,孩兒便是立刻啟程,返回隴西!』
韋端點了點頭。
『人啊,終究是要有些敬畏之心的……』韋端緩緩的說道,『不管是敬畏天地,還是敬畏神靈,亦或是敬畏……』
『若是完全沒有了敬畏之心,什麼都不害怕了……』
『就很麻煩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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