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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酷夏方過,寒冬未來,這一點時間大概是一年當中最好的季節,既沒有春天的那種寒冷不去,潮溼綿延的感覺,也沒有冬天冷得就只想縮在熱炕上的無聊,一切都剛剛好,陽光清爽,白雲如絮,就像是一朵朵的棉花糖。
斐潛的『天地人』滅蝗三策,扼制了蝗蟲在關中三輔之地的蔓延,也讓關中的田畝開始放下心來,收穫一年的汗水和辛勞。第一批的莊稼已經收割得七七八八,現在開始等第二批收割,也是這一年當中數量最多,分量最大的一批,分佈在各個地頭的農學士已經開始忙碌起來,甚至調動了官府的駑馬和馱牛,準備進行轉運。
斐潛一直認為,後世的票子還是藍色的那一版比較好,因為改成紅票之後,似乎許多人的心中的原本的顏色,要麼就到了眼中,要麼就直接黑了。
當然,這個是玩笑話。
只不過貪腐這個事情,還真是令人頭疼。
吃點喝點,算貪麼?
用點拿點,算腐麼?
在封建年代,什麼標準才達到貪腐線,而這個線又是否合理?明朝的老朱同學,就連扒皮充草都擋不住貪腐的腳步,所以想想後世那麼多眼珠子紅了心卻黑了的人,自然也就不足為奇了。
參律院的韋端已經來過一趟,遞送了一份不輕不重,也有些不明不白的貪腐之律,然後被斐潛不冷不熱的打發了回去,讓他再回去重新考慮考慮。
不讓乙方改個二三十版本的,難道還是甲方嗎?
這是一個很大的問題,而且這個問題甚至斐潛也覺得非常的棘手。
在封建年代,貪腐問題,其實跟皇權緊密相連。
因為在古代,尤其是在封建王朝之中,皇帝就代表了整個國家的意志,嗯,在大多數的情況下是這樣,整個國家『莫非王土』,但是皇帝說起來是九五至尊,其實只是一個孤家寡人,看似擁有整個江山,但是他自己無法親自管理的,只是一個坐在金鑾殿的囚徒。
所以官僚系統對皇帝來說,是唯一和外界接觸與掌控國家的渠道,在這種結構之下,皇帝對官僚系統本身是沒有太強的制約手段。因此,廉政,是要整個官僚自覺管住自己的手的,何況大多數時候工資又低,那麼從最開始的吃一點喝一點拿一點用一點,到最後發展到公然偷點東西貪些錢財,那不很正常麼?
就像是紅樓夢裡面的賈府,
皇帝就像是『賈母』,看似是一家之主,風風光光,其實下面小姐、丫頭、姬妾、小廝經常搞些小偷小摸,背德喪倫的行為。皇帝真不知道官員在貪腐嗎?他知道,但他又能怎麼辦呢?
最多派幾個東廠或是錦衣衛的人或明或暗跟在官員屁股後頭,起初官員對此也是害怕的,所以就一同拉下水,結果最後折騰半天,貪腐卻越發的厲害,因為到最後連東廠和錦衣衛都一同貪腐了。最後不管是皇帝的錢,還是貪腐的錢,亦或是賄賂的錢,都加在了百姓的頭上,以至於最後百姓民不聊生,忍無可忍就爆發了各種的起義和動亂。
即便是一家之主偶然良心發現什麼的,換了一批更有道德的下人,就能避免貪腐麼?
不可能。
因為造成貪腐的,是整個系統,而不是單獨幾個人,只要這個系統存在,結果必然是一樣的,因為人性本身就是如此。
所以斐潛非常佩服後世那些真正的大革命者,那些無私奉獻的偉大的人,因為他們做到了一般人所做不到的事情,他們降服了自身的慾望,展現出人性光輝燦然的一面。
可是在封建時代,難啊。更多的人是在慾望中淪陷,但凡有一些光華都已經非常了不起了。
為什麼開國的皇帝死了之後,貪腐就往往控制不住了?
這是因為後續的很多皇帝之所以能夠高坐金鑾殿,是必須要有大臣來護衛其權威性和承認合法性的,而一旦沒有有分量的大臣的背書,皇帝連屁都算不上,就像是當下的劉協。
因此對於皇帝來說,他最看重的,並不是貪腐,而是皇位的安全。
歷史上大多數的皇帝都不輕易殺大臣,這是一種規矩,也是一個忌諱。皇帝一旦殺大臣,多數是大臣某個言論或行為涉及皇帝的權威和合法性,十有八九都是如此。
所以對於皇帝來說貪汙問題只是國家問題,不是皇權問題,而對於『家天下』的皇帝來說,有位置才有家,才有天下!只要皇帝自己的權力穩固,這個家就存在,那些貪汙的部分贓款全當給管家辛苦幫忙自己看家護院的報酬,只要這個報酬拿的不過分,二八開、三七開,不耍瞞皇帝,那自然也是睜一隻閉一隻眼。
這也是為何像嚴嵩、和珅之流如此貪腐,皇帝卻依舊非常寵信他們的原因,因為皇帝也需要貪官這一個透明吸管,偷偷吸取民間的民脂民膏。
所以,在皇權為尊的封建王朝,必定決定了不可能完全依法治國,而只能是依權治國,而一旦以權力大小來制衡,那麼腐敗必然誕生。
所以面對這樣一個幾近於無解的問題,斐潛其實也很頭疼。
斐潛頭疼,韋端一樣也頭疼。而且比斐潛還要更疼,因為斐潛看過了第一稿之後,便表示略有不足,然後只給了五天的修改時間,讓韋端回去修正一二……
不足,不足在哪裡啊!韋端哀嚎不已,但是韋端也沒敢問,他也知道即便是問了,斐潛也未必會說。
左右為難之下,韋端只好放大招了……
『《夏書》有言:「昏、墨、賊,殺。皋陶之刑也。」』韋端坐在參律院之中,看著其下一幫子人,緩緩的說道,『貪以敗官為墨,當刑也。《尚書·呂刑》之中,亦有「五過之疵」,惟官者,秉承上意,依仗權勢。惟反者,利用職權,報私恩怨。惟內者,內親用事,暗中牽制。惟貨者,貪贓受賄,敲詐勒索。惟來者,接受請託,徇私枉法。以上五惟者,皆同案所罪也……』
這是主基調,是大框架,是從夏商周就傳下來的,是政治正確,自然沒有任何人有意見,或是敢提出什麼意見來。
韋端之所言的,是從華夏有了國家之後,也就是最早的夏王朝,便有了貪腐,只不過那個時候對於罪行的處理都很簡單,也只有一個,死刑。
其中『昏』指自己做了壞事而竊取他人的美名,『賊』指肆無忌憚地殺人,而『墨』指的就是官員違法亂紀。夏朝這一對官員違法亂紀的處罰規定可以說是中國古代刑事法律中對貪汙犯罪的最早規定。
商之後的西周制定了一部重要的法典《呂刑》,規定了司法官員的五種職務犯罪——『惟官、惟反、惟內、惟貨,惟來』,其中的『惟貨』和『惟來』分別指敲詐勒索,行賄受賄和接受請託,貪贓枉法,也都是要進行審判和刑罰的。
『今召各位賢才齊至,乃議「昏、墨」之責也,』韋端環視一週,『還望各位暢所欲言,群策群力……』
郭圖瞄了一眼逢紀,恰巧逢紀也看向了郭圖,兩個人眼神一碰,各自心領神會。
講大方向,韋端敢,或者說,誰都敢。就像是臺上講反腐倡廉,誰不會說?唱高調麼,那個嗓子不是扯得高高的?
但是要『論責』的時候,要說具體細則的時候,自然就沒聲音了。
韋端不願意也不敢講細則,因為不管是定高了,還是定低了,亦或是定得不高不低,都是麻煩,所以一開始的時候韋端便是拿了一個理論的框架去忽悠斐潛,但是就像是拿了一個大綱去忽悠編輯一樣,然後被編輯,呃,斐潛給打回來了。
畢竟光憑一個大綱就可以騙,呃,簽約拿錢的,也就那幾個人而已,韋端自然不在其中,所以無奈之下,只能是『群策群力』了,正所謂法不責眾麼,大家一致提出來的,即便是板子落下來,也多少分一些出去,不至於全數落在自己屁股上。
可是『眾人』也不傻。
當一個人認為別人都是沙雕的時候,往往他自己是沙雕,而當他懷疑自己恐怕是個沙雕的時候,往往其實是他多想了,其他人並沒有這麼認為。
所以當韋端希望有個『沙雕』來充當大頭的時候,就發現最大的那個頭,依舊還是在自己腦袋上,其餘的人都默然不聲,就像是剛才韋端嘚不嘚說了那麼一堆,然後都沒有聽到一樣。
『咳咳……』韋端見狀,先是咳嗽兩聲,似乎就將難言的尷尬給咳掉了,然後換上了笑嘻嘻的臉,開始點名了,『郭參律,汝意如何啊?可有何良言良策?』
郭圖心中大罵,臉上不動神色。
看見老子新來的,好欺負是麼?
韋端笑嘻嘻的似乎很是親切,寫滿了鼓勵和期盼,就差說一聲大家一起鼓個掌,有請郭同學發言了。
就是看你是新來的,不欺負你欺負誰啊?
漢代也有針對貪腐的律法,而且比春秋戰國要細緻明確了很多,像是什麼收受他人錢財的就不說了,還有像是歪曲解釋法律的,比如那個必須要提前預判兩秒否則就是有責的;根據私情徇私枉法的,比如像是那個明知道酒駕結果死活拖著不讓其做血檢的;還有什麼利用職權竊取自己執掌、管理的國家財物的,挪用公款公物賣官鬻爵等等……
所以不是沒規矩,也不是沒法律,而是上面的人帶頭不遵守,不執行,亦或是藉助權勢豁免法律,就比如說漢靈帝帶頭賣官鬻爵,難不成要將漢靈帝抓起來,彈他小嘰嘰一百下?
郭圖能給出一個答案麼?顯然是不可能。即便是有答案,郭圖也不會說,因此郭圖便以初來乍到情況不清為由,表示不好說。
韋端再問逢紀,逢紀也是表示自己才疏學淺,狀況不明,也不好說。
問到誰,誰都搖頭,讓誰說,誰都謙讓。
到了最後,韋端也是維持不住臉上的笑容,拍案大怒,讓所有人都回去寫一篇具體的細則來,三天後上交,不交上來的一律免官!
當斐潛聽到了韋端在參律院發生的事情之後,也不由得嗤笑了一聲。
這是做給誰看的?
不過這沒有關係,反正也不急於這一兩天就要定下來,反正慢慢引導到斐潛想要的那個方向上去就差不多了……
或許有些人會說簡單啊,殺就是了,哪裡來的那麼多聖母思維或是杞人思想?
如果按照最為普通的,底層百姓的觀念,發現一個貪官殺一個,是不是最簡單,最方便?然後誰來發現這些貪官呢?所謂官官相護,那麼官來發現和監督,似乎是不行的,那麼就是老百姓來發現罷,畢竟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百姓的判決是公正的……
真的這樣麼?
權柄在上面,然後上面的人不守規矩,若是將權柄下放到民間,民間的普通百姓會守規矩麼?
有一句話似乎流傳得很廣,『我並不同意你的觀點,但是我誓死捍衛你說話的權利。』這句話非常受歡迎,幾乎每位引用者都註明是伏爾泰所說的名言,在一些論壇裡也有人把這句話當作是自己無所顧忌發表言論的護身符,甚至用此句話來嘲弄或攻擊其他與之討論的網友。可事實上被稱為『法蘭西思想之父』的伏爾泰本人真說過這句話了嗎?
並不是,是《伏爾泰的朋友們》所說的……
因此折射出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普通民眾真的會去在意,去追查事實的真相麼?
越是普通人,越是隻想著他自己想要的那個真相。
比如羅冠軍事件、體罰哮喘女、德陽安醫生……
後世將肆意評論且不用擔負任何責任的權柄下放到普通人身上的時候,有多少人會意識到這是珍貴且不可輕用的權柄?又有哪個網路施暴者為其言行負責了?頂多是默默刪除了自己的言論,甚至有的人即便是到了最後,知道了真相,依舊還堅持著自己當初所說的那些『怎麼不去死』等等言辭沒什麼不對,是當時自己出於『正義之心』的一種『或許有些不恰當的表述』而已,不覺得需要向什麼人道歉……
所以很顯然,只要有權柄的問題,就會爆發出人性的問題。人性是要監督的,但是監督者又由誰來擔任,其本身又由誰來監督?
即便是在後世已經大多數脫離了文盲,有了一定的知識和社會認知的情況下,當烏合之眾的情緒被點燃的時候,很多事件的真相也就不是重點了。
所以說斐潛能將權柄下放給普通的民眾麼?
顯然行不通。
因此,在當下,斐潛所能做的,也只能是上面的人進行修整,然後推廣到下面去,想要在封建王朝推行王莽做的那些事項,都不太現實。
斐潛現在就準備透過左馮翊的賑災,抓一抓那個傢伙的爪子蹄子露出來,所以就像是順藤摸瓜,總要有個藤出來才好摸個瓜。
蔡琰顯然沒有能夠領悟到斐潛的思想,這兩天上報的事情完全就是表功的,講這個妹子做的不錯,那個官吏表現得也很好,或許在蔡琰心中,任何人都是好人,都是有功的,就連幫忙磨個墨端個水什麼的,也都是功勞。
又或是蔡琰拉不下面子來,不願意將手下架到火上去烤。可問題是如果不將屬下架上去,那麼很大的可能性就是被下屬架上去烤了。
蔡琰的學識無疑是拔尖的,但是官場之中的東西,就不是學識高,就一定手段強的了。至少韋端懂得做個戲演一場,蔡琰則是完全不懂了。
蔡琰的性子可能就是如此,所以說當下如果要讓直尹監達到斐潛的需求標準,要麼將其撤換,要麼就要給她加些個助手,替蔡琰處理那些不好意思,或者覺得不好辦的事情。
『王氏女姎,提為修撰如何?』斐潛敲了敲桌案,問棗祗道,『另有淳于氏,一併提為修撰……』
直尹監之中,原本作為副職的修撰之職,是空懸著的,並沒有委任。王姎這個傢伙呢,單說從那一天的表現來看,手段肯定比蔡琰要強不少,雖然說前往琅琊的人還沒有回來,畢竟如今路途混亂,也不是很好走,但是暫時讓王姎出來協助一下蔡琰,使得直尹監真正走上正軌,似乎也是一個不錯的辦法。
一方面淳于縈是醫生,可以在災後展開瘟疫的防治工作,另外一個方面淳于縈也可以用來遮掩蔡琰和王姎,吸引一部分的目光。
只不過安排蔡琰,斐潛說了就算,但是要利用王姎做一些事情,特別是讓王姎來做一些蔡琰做不了的那些事情,多少就要找一下棗祗,稍微表示一個態度,總不能說靜悄悄的去用了別人的老婆,說都不說一聲,那麼豈不是跟隔壁老王差不多……
呃,雖然比喻不恰當,但是大概意思是這麼一個意思。
棗祗看著斐潛,目光讓斐潛覺得怎麼就那麼像是在看著隔壁老王,『主公之意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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