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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毛在暗處窺探完嘉善的反應,便迅速飛回徐山山身邊。
“山,鳥看不懂了,他明明剛拯救了一條生命,但好像看起來……卻像剛殺了一個人似的。”
徐山山正“嘶哈”著為傷腿上藥包紮,她本也沒打算將自己弄傷至殘,但命格如此,自“身衰”後,“運衰”也如期而至。
假戲真做,她也算是應了自己先前那一句戲言。
——誘佛破戒,沉淪紅塵,此乃造孽,慘痛一些也是我該受的。
“讓一個規則與道德感太強的人做選擇,是救一人犧牲十人,或救十人犧牲一人,最後都會受到內心的譴責,因為在做出選擇的那一刻,便意味著他將為放棄的那邊負責。”
而她扮演的恰好是被“權衡利弊”後放棄的那個。
毛毛似懂非懂,只抓住了關鍵一點:“你想讓他為你負責?”
她輕點了下它小腦袋:“人心複雜,這嘉善活佛看似好說話,易動容,實則修佛者,清心寡慾,以律制心,哪有那麼容易拿下,這才第一面呢。”
毛毛拿頭蹭她:“可鳥心疼你,山這次可傷得不輕。”
“有付出才有回報,不必心疼。”她俯視著傷腿,這可是她以後賣慘的利器,只要是值得的事情,她從不優柔寡斷。
——
江陵爆發災荒數月,但朝廷那邊卻遲遲沒有頒佈任何賑恤災區的措施,倒是當地豪紳聯合了江陵棠家,紛紛慷慨解囊緊集調動糧食、草木、衣物等必需品,前來緩解災區壓力。
但江陵城也已經快救濟不了這麼多外來難民了,從城外施粥頻率可見一斑,從一日變成了隔日或者三日出城賑濟。
人餓慌了什麼事情都做得起來,半月不到,魚類和鳥獸也被吃光,甚至樹皮、草根、野菜,一切能夠入口的東西都一掃而空。
嘉善得知城外已有了“易子而食,析骸而炊”,當即與城令商議開放義倉。
先前城令礙於嘉善乃棠家人,對他多有優待寬宥,但他的身份卻不足以代替朝廷來發號施令。
義倉儲存的糧食雖是以備荒年同濟救災,然則卻需要朝廷從上至下頒佈政令開倉,並非當地官員想放倉便放倉。
“那城令何以遲遲不向上面狀報?”
“誰說沒報,可上面一直不曾回應,本官亦很難辦啊。”
嘉善不解其中緣故,但城令顯然探聽到了一些風聲,他眉宇間褶皺深沉,道:“只怕是國之將亂,政權爭立,無暇顧及咱們這裡了。”
不日,嘉善也收到了棠家暗探的絕密件——七王發動了內亂,皇族為爭奪中央政權,干政弄權,偏這時嶽帝莫名昏迷不醒,只能太皇太后出面坐鎮,暫穩朝廷局勢!
但顯然太皇太后年事已高,心力不濟,倘若嶽帝一直不醒,七王坐鎮一方,強行割據勢力,皇權旁落亦是遲早之事。
嘉善雖一心成為方外之人,但他生來是棠家人,其責任在身,只怕最終也是擺脫不了亂世的傾軋。
心中不靜,他打坐冥想一日,黃昏時便移步於城牆之上,明日伽藍寺的僧眾將與他在城外進行一場弘法,令更多的人得聞正法,眾生解脫。
雖無法解決眼下難題,但至少可以淨化人心、藯藉心靈。
思忖沉凝間,嘉善無意間瞥見兩闕曲池旁,有一道瘦弱的身影正馱著一稚童沿著城牆走。
她行走得十分艱難,佝僂著腰,一手撐壁,一條腿卻是瘸拐著,只能靠一條腿來勉強施力。
似快力竭了,她不慎踢到一塊凸起的石塊,人便失衡後“啪“重重摔倒在地。
這一摔,令嘉善微微顰眉。
是一名女子,只是她看起來並不比那孩子高大多少,她沉重地爬了起來,將一動不動的孩子抱入懷中,呆呆地坐在地上。
良久,少女眨動了一下睫毛,像蜷縮的蝶,輕顫抖動。
她垂眸,從衣間掏出半邊蒸饃,然後小心地掰碎,一點一點喂進懷中小女孩閉合的嘴裡,然後似有一種強大的悲痛席捲了她全身,她禁不住渾身顫抖,口中破碎地呢喃著。
“不要死,一定要活下來……”
“我將我的全部吃的都給你,求你,不要死,活下來吧……”
嘉善並未清楚她在說些什麼,但在這無聲的注視中,卻彷彿有千斤重的石頭壓在胸口。
晚霞如一位慈祥的老者,用柔和的金黃色想給與這慘淡的大地一些寬慰,可是它卻拂不掉她身上那即將被黑暗吞噬掉的暮色悲涼。
嘉善感受著這無盡的溫暖和悲傷,默唸渡亡經,陪她一同在夕陽下沉寂。
……他看出來,那孩子已經死了。
同時,他也認出了她。
諸行無常,一切皆苦。諸法無我,寂滅為樂。
在這時,忽然一中年男子與婦人怒氣衝衝朝這邊趕來,他們面瘦肌黃,布衣草鞋,顯然是棚戶區的難民。
他們一過來,便憤力將少女懷中的幼童給拖走,同時一腳將她狠狠踹倒。
“呸,哪來的賊丫頭,連死人都偷,要死啊你!”
少女痛得直冒冷汗,但卻死拽著一條手臂不肯放手:“不要……”
她聲音細弱,但卻很是堅定。
男子大聲怒喊:“這是老子的娃,你再不放手,小心老子打死你!”
嘉善聽到此處,只覺得看不明白,她為何要偷竊別人家孩子的屍體,還意圖躲藏起來?
直到他聽到她說。
“不要……你們不要吃她……她是人,是你們的孩子,不是牲畜啊。”
她倔強又憤恨地瞪著他們,但眼角的淚,卻止不住如珠串滾落,顯然對他們殘忍的行徑深惡痛絕,亦感悲哀。
嘉善一震。
這才明白事情的原委真相。
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易子而食,當真有其事。
那對夫婦被少女這麼一說,一時面色青白交替,惱羞成怒:“你懂個屁,我們還活著,我們要活下去,這世道……只有不當人才能活著。”
他們一個拖,一個強硬地掰開了她的手,然後抱著那具屍體便飛奔而去。
嘉善涼意的視線從那兩人身上收回,重新落回瘸腿少女身上,她連爬起來都尚且困難,更遑去追了。
好似每一次見她,她都落得一身悽慘狼狽。
可哪怕受盡欺辱、委屈,她仍舊保持著一顆金子般善良、真我的心,見她自己尚且在苦海中沉淪,卻還想著替別人遮雨……
痴兒。
他一聲嘆息雜糅著憐惜的動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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