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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梁的夜總是這樣讓人迷醉。

小河緩緩流淌,八月城中瀰漫著桂花香氣,連月亮都比往日圓了幾分。

趙駿此時漫步在回家的路上,抬起頭仰望著夜空。

他剛才去了一趟范仲淹那裡,向范仲淹詢問為什麼他挑釁開封府,對方卻避其鋒芒的原因。

結果沒想到范仲淹除了告訴他之前的兩個猜想之外,還告訴了他另外一個可能。

那就是開封府的中下層官吏,明顯是要拿丁度這個開封府尹當槍使。

畢竟丁度是個糊塗官,下面說什麼他就以為是什麼,又向來都刻板迂腐,聽到皇城司在搶奪開封府職權,很有可能直接找趙禎告刁狀。

奸猾小人好對付,這樣一身正氣的糊塗大臣卻難搞定。因為他們已經有了自己的認知,又身居高位,而且私德還挺好。

像丁度這貨,年齡不到五十,在汴梁為官,一直住在一間陋室,沒有妻妾,生活簡樸,發了工資都接濟窮人,打是打不得,罵又不好意思罵,只能擺出事實給他看才行。

所以趙駿就覺得腦殼疼,怎麼趙禎這傢伙淨給自己添堵,能不能換個貪官汙吏或者聰明能幹的當開封府尹?來個正直的糊塗官,那不是給自己找事嗎?

偏偏范仲淹還得跟他們站一邊,至少表面上得維持整個官僚體系的利益,以免還沒有搞慶曆新政就受到排擠,沒辦法幫他勸說丁度。

因此如果丁度真的被開封府的人當槍使,基本上也就只能趙禎和趙駿抗住這個壓力。

算了,還是一步步來吧。

趙駿回到了家中,這個時候他的家門口已經有幾名察子在等著。

見到他過來,紛紛拱手行禮道:“拜見知司。”

“嗯,到院子裡來吧。”

趙駿問。

白天抓的人帶回了衙署,他沒那麼多時間親自審問。

汴梁一天發生的案子不知道多少,事事都要他過問的話,那乾脆就天天審案算了,也做不了其它事情。

所以他就讓曹修的一名心腹押班來處置,好在曹修還算得力,如果皇城司全是王世隆這種人,他下的命令陽奉陰違,恐怕真的什麼事都做不成了。

一行人跟著趙駿進了院子,趙駿坐到院子大樹下的石桌上,領隊的押班走過來想他行禮。

“問清楚了嗎?”

“問清楚了,老婦說數月前那女子到中牟,說是孤苦無依,嫁給老婦的兒子。之後一兩月都相安無事,結果老婦的兒子忽然被人打死,中牟縣令判賠她銀兩,不久後女子卷錢逃走。”

押班把事情經過說了一下,又道:“那女子則矢口否認,還說自己不是汴梁人,那兩個男的是她兄弟,此番來汴梁是回鄉路過。但問她之前去了哪裡,家鄉在哪又說得含糊。我們分開審訊,男的說是京畿路人士,女的卻說是蔡州人士。”

“看來這女的和那倆漢子有問題啊。”

趙駿用腳指頭想都知道問題很大,也就是說這女的做事不謹慎,沒想到跑到汴梁還被老婦人發現,沒有提前與那倆漢子串通好口供,導致分開審訊立即就露出馬腳。

“是的。”

押班說道:“而且今日有個兄弟跟我說,他認識那兩人。”

“讓他過來。”

“錢立,知司問你話。”

押班向後招手。

後面就馬上有個察子走過來,低頭拱手道:“小人錢立,見過知司。”

“說說吧。”

“那兩人都是城裡丐幫的。”

“丐幫?”

趙駿驚訝,沒想到這金庸裡的東西,現實居然還真有。

也是他上學的時候沒修《乞丐史》,否則就一點都不會感到驚訝了。

丐幫就是在北宋初步成形,老大叫做團頭,底層乞丐衣衫襤褸,但團頭卻是家財萬貫。

史料記載,南宋初年的杭州城中,有一位世襲了七代的丐幫幫主——“團頭金老大”。他管轄著杭州金城的乞丐,收他們的例錢,給眾丐的生活相應的照料。

“金老大”儼然族長一般地位,在乞丐中享有相當的權威,藉著眾多乞丐的供奉,他掙了個“廒多積粟”、“囊有餘錢”的殷實家境,以至“放債使婢”,雖不是城中首富,也是數得著的富豪。

由此可見,宋朝地下黑社會有多精彩,丐幫、無憂洞、鬼樊樓、鬼市等等,大小勢力幾十股,與開封府的關係也是錯綜複雜,往往這些勢力的背後就有某個開封府的大人物或者權貴。

“是的。”

錢立說道:“那兩個人是丐幫的藍杆子,專門做些見不得人的事。他們會找個女的,見哪家人少子無勢,娶不到婆娘,就安排女的嫁過去,之後慫恿丈夫跟權貴鬧事,被權貴打死後,再與人和解,拿了銀錢就跑。”

“啊?”

趙駿被這離譜的犯罪手法給震驚了,說道:“難道那丈夫就這麼傻,敢跟權貴鬧事嗎?”

錢立笑道:“所以他們挑的人一般以憨傻的男子居多,而且也不會直接挑釁權貴,專去權貴開的店裡去鬧,有的時候這些藍杆子還會去受聘為打手,等男子被婆娘唆使過來鬧,就故意把人打死再跑,禍事就交給權貴處理,權貴不想鬧大,自然只能賠錢了事。”

趙駿臉色就沉下來。

這裡面除了丐幫作祟之外,還涉及到了中牟縣縣令包庇權貴,把人打死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就賠點銀兩給老婦人,而且銀兩還被女的捲走,難怪這老婦人要來汴梁告狀,兒子真是死不瞑目啊。

“此事隱秘,你怎麼知道的?”

趙駿有些納悶。

這犯罪手法,趙駿做夢都想不到的事,錢立咋知道的?

錢立一臉尷尬。

趙駿略微思索,便沒有追問,點點頭道:“嗯,你做得很好,記伱一功,那三人嚴刑拷打,一定要問出丐幫裡面的所有細節,最好找到犯罪證據。”

“是。”

眾人拱手應下。

趙駿正準備揮手讓他們離開,忽然注意到錢立面有異色,猜到他可能對自己有話要說,便說道:“其他人去辦案吧,錢立留下,我還有點丐幫的細節之處要問你。”

“是。”

錢立拱手又禮,其餘人便離開。

很快院子裡就只剩下趙駿,周圍則是狄青、周辛等護院看守。

趙駿說道:“這些都是我心腹,也是可以信任的人,你有什麼話就對我說吧。”

錢立便跪下道:“知司,小人該死。小人之所以知道這些,是因為以前看到過上司包庇他們,所以才把他們認出來。”

“哦?”

趙駿饒有興趣地道:“那你為什麼敢跟我說?難道不怕你上司報復你嗎?”

錢立說道:“小人知道知司肯定會有大作為,因而願意投效,而且知司下令讓小人們查一些事情,上司卻偷偷把訊息洩露了出去。”

“好。”

趙駿高興道:“中國有句古話,叫做識時務者為俊傑,你能夠棄暗投明,就說明你很聰明,回去繼續監視你上司,若是能立下功勞,本知司必然會重用於你。”

“多謝知司。”

錢立大喜,這次他來也是冒著很大的風險。

畢竟皇城司的察子油水不多,全靠賣訊息賺錢,所以皇城司內部也很爛。

這次趙駿特意放出風聲,要去調查一些權貴,下面的那些人就連忙去通風報信,編造假的資訊回來上報。

錢立原本也是打算這樣,但他運氣不錯,有個表哥是曹修的心腹手下之一,同時這人也是趙駿出行的時候一直保護在他周圍的暗探察子。

此人深知趙駿擁有隨意進出皇宮的權力,甚至在進宮一趟後,官家第二天就下令讓趙駿執掌皇城司,且讓皇城司擁有緝捕、審查、設定公堂之能,權勢可謂滔天。

所以他立即明白皇城司的天要變了,便連忙吩咐表弟以及皇城司內交情頗深的朋友,要他們千萬不要再繼續矇蔽上司,以免招惹大禍。

而且不止是他,跟在趙駿身後的察子暗探有一百多個,裡面不乏有聰明者,見到趙駿這般待遇,也是猜到了幾分。

誰都有親朋好友,一時間訊息擴散了出去。

很快在接下來幾天,果然就有不少人來通風報信,檢舉趙駿之前派出去調查的探子。

甚至也有已經跟被調查者勾結的探子知道了自己被檢舉的事情,鬧得皇城司內部人心惶惶,不少人都覺得大難臨頭,本來裡面各派系林立,鬥爭不斷,這下就更加混亂起來。

而趙駿得了信並未馬上動手,而是把訊息都摁了下來,因為如果現在出手,最多也就抓住表面上一些,藏在裡面的大內奸浮不出水面。

所以他決定先沉住氣,繼續按照原本計劃深入,等到所有的調查報告上來再一次處置,也好一網打盡。

與此同時。

八月十四日,即將中秋。

這是趙駿在被任命為皇城司知司之後的第七天,離秋闈鎖院也只剩下三天時間。

宋代秋闈時間並不固定,一般按照離汴梁的遠近來算。

因為需要給中舉計程車子足夠的時間在中舉之後前往汴梁參加來年春闈,所以像廣西、嶺南、福建,經常是六月就舉行秋闈鄉試。

汴梁則稍微晚一點,一般在八月十五至九月前考試。

比如宋仁宗天聖四年的解試就在八月十九日,今年是八月十七,到了那一天所有參加秋闈計程車子都要前往貢院,倒是貢院會上鎖,連考三天,吃穿住宿都在裡面。

趙駿並沒有推辭掉呂夷簡他們請求參加科舉的提議,而是本著讓對方並不清楚自己知曉他們意圖的原則,假裝應付一下。

反正考不考得上都無所謂,以前是覺得深入官場瞭解官場,現在跟老範結盟之後,有了老範這個在官場浮沉幾十年的老官在,還怕什麼不知道官場弊端?

不過他現在不打算和呂夷簡他們徹底翻臉,除非對方頑固到自己忍無可忍的地步,所以該敷衍一下還是要敷衍一下。

這兩天他假裝在看中看書,白天則繼續暗中調查,又見識到了很多社會黑暗,慢慢地也瞭解到了不少這些地下勢力的犯罪手段和他們背後權貴斂財的辦法。

而就在趙駿依舊按照自己的計劃穩步行進的時候,此刻東城榆林巷的醉鄉樓中,幾名開封府的官員正坐在裡間,暢談著一些事情。

范仲淹在知開封府的時候,向來都嚴刑律法,打擊黑惡,因此一時宵小驚懼,汴梁街面上治安比以前好了很多。

將來能達到這種程度,還要等到現在正在老家給父母守孝的包拯在二十年後權知開封府,才能再次肅清開封府內部的毒瘤,然後致力於打擊黑惡勢力,讓汴梁為之一新。

可惜的是不管是范仲淹還是包黑子,基本上都只能做到表面乾淨,有宋一朝都沒有把地下的無憂洞、鬼樊樓、丐幫等大型黑惡勢力剷除。

一直到元朝蒙古人直接不講武德,一力降十會,瘋狂往裡面灌水,才把盤踞汴梁幾百年的無憂洞給消滅掉。

而此時隨著范仲淹被調走,張逸上任時間太短,丁度是個糊塗大儒,沒有了清明的官員鎮壓之後,下面的骯髒宵小就又開始活動了起來。

眼下房間內就有五名開封府長官,分別為開封府推官劉遠志,司法參軍廖昱、李德文,司錄參軍張鵬飛、詹武。

開封府按例是一個府尹、一個通判、兩個判官、三個推官。

府尹是實際負責人,通判是副職,判官分別執掌左右兩廳,推官則兼職領南司使院,然後下設府院司,有六名司法、司錄參軍執掌,他們同時也是六曹上司。

但隨著冗官加劇,開封府大小官員數量就急劇增多,雖然大多數都是領的虛職,沒有權知二字。可如今也膨脹到兩個通判,三個判官,五個推官以及十多個府院參軍的地步,冗官非常嚴重。

這造成了開封府內部其實也分為數個小團體和派系,互相爭權奪利,意見並不統一。

劉遠志這個派系力量還是不錯的,包括廖昱等人在內,下面還有幾個六曹、提點。而且在開封府,常駐官員到了推官就是頂級,能多做幾年。

因為這些人都是文官,多是門蔭或者同進士及賜同進士出身入仕,官場地位雖低但在下級官位上反倒能做得更加長久。

而到了判官以上一般都是進士出身,地位高,卻是流官,頂多能做個一年兩年,形成不了長遠利益。

所以開封府藏汙納垢,一般以推官以下居多。

此刻劉遠志與幾名親信會面,就是商議這幾日皇城司越職的行為。

“皇城司現在是愈加猖狂了,這趙駿不知道什麼來歷,居然能蠱惑官家,讓皇城司擁有緝捕審判之權。”

“聽說他上任第一日,就對下屬的人暗示自己與皇家有干係,莫不是宗室之子?”

“宗室不能出仕,陛下這樣做是壞了祖宗之法。”

“宗人府那邊沒有傳出話來,這就說明此人並不在宗室玉牒裡.會不會是先帝”

“別想多了。”

幾個人先是互相推杯換盞了一番,聊了一下皇城司的情況。

然後劉遠志才環顧眾人,沉聲說道:“諸位可能不知道,這位知司上任第一天,就讓下面的察子暗中調查我開封府大小官吏。”

“這事我也知道了,當天就有人把訊息賣給了我。”

李德文嗤笑道:“這趙駿真是有意思,上任第一天想查我開封府,結果他下面的那些人全都來找我了。”

“有多少人來找你?”

廖昱問。

李德文說道:“怕是得有十幾人。”

“你全買了?”

“我沒事買那麼多做什麼。”

“糊塗。”

廖昱皺眉道:“你就不怕那些人懷恨在心,真的暗中調查?”

“呵呵。”

李德文冷笑道:“讓他們查去吧,他們能查到什麼。”

“你這人做事不謹慎,遲早要被你害死!”

廖昱非常不高興。

雖然同為府院參軍,但廖昱是考上同進士進來的,素來瞧不起門蔭入仕的李德文。

現在又幹了蠢事,就更讓他生氣。

偏偏李德文還不自知,冷冷說道:“你不知道對方胃口多大,我沒那麼多閒錢買十幾份同樣的訊息。”

“真是愚蠢!”

廖昱忍不住罵了一句。

“你TM”

李德文甚怒。

“好了!”

劉遠志拍案道:“吵什麼,讓你們來是商量對策的,不是來吵架的,現在皇城司擺明盯上了我們,你們還在這兒內鬥?”

兩個人就不說話了。

張鵬飛沉吟道:“岑高兄(劉遠志的字),依你之見,應該如何?”

劉遠志道:“你們有什麼想法?都說出來聽聽。”

“之前聽上面人意思,這趙駿新官上任三把火,又得官家寵信,不宜與他起直接衝突。”

詹武分析道:“所以我們才勒令下面的人謹慎一些,但現在他們已經把手伸到我們頭上,我懷疑不僅是我們,還有馬推官、高推官他們也是如此,不如與他們聯合起來?”

“聯合起來?”

劉遠志笑道:“之前跟他們鬥得死去活來,現在還能聯合得起來嗎?”

詹武說道:“以前不行,現在有外敵,確實該團結。”

“是啊,若是真讓皇城司繼續這麼追查下去,難保還真會查出點什麼。”

廖昱也說道:“那馬宜的兄長畢竟在御史臺為御史,如果能跟馬宜聯合起來,讓御史臺彈劾皇城司,或許能讓那趙駿消停消停。”

李德文立即槓他道:“這幾日來御史臺和諫臺彈劾皇城司還少嗎?官家擺明在袒護趙駿,能起什麼作用?”

“呵呵。”

廖昱笑道:“若是皇城司能查出案子,自然沒用。可若是查不出案子,或者查的冤案、錯案,誣陷了旁人,那御史臺彈劾不就有用了嗎?到時候官家也不好袒護。”

“你的意思是?”

劉遠志看向他。

廖昱說道:“很簡單,他們要案子,都給他們就是,只要不是牽扯到我們身上的案子,甚至我們還可以給他們製造案子。”

“唔”

幾個人互相對視一眼,都露出笑意。

破案他們不一定在行,可製造案子,那都是他們的長項啊。

唯有李德文很是不滿地看向廖昱,這廝向來與自己不對付,一個破同進士,瞧不起自己門蔭出身,現在又大出風頭,讓他很是不爽。

“還有府尹那邊也可以向他訴苦,說如今皇城司如何囂張跋扈,請他去官家那邊訴告。”

“嗯,還是明輝(廖昱的字)有智,堪比古之程昱也。”

劉遠志大喜。

這幾個手段下去,就不信皇城司不就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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