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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護好張三娘與公孫大娘。”呂令皓倒不忘向衛兵吩咐道。

他的訴求一直很簡單,希望權貴們都好。

高崇似乎完全鎮住了局面,有種隻手遮天之感。但下一刻,有心腹跑來稟道:“縣丞,查到了,杜五郎、殷亮等人都是藏在崔唆的宅子裡。”

就該連他也拿下……孟午,去崔家拿人。”

“縣丞,這些高門大戶,蓄奴無數,小人只怕人手不夠。”

“帶漕夫去。再把城門開啟,調更多漕夫進來。”

“這…...是否太過了些?

高崇也覺自己有些忘乎所以了,甚至又忘了是怎麼從一開始走到這一步的.…..

哦,薛白突然抄了暗宅,這如何能忍?

他怕什麼呢?最壞的結果,不過是逃到塞北去,等東山再起。

但絕不至於到這麼壞,韋濟已經被收買了,那麼,偃師縣發生的一切,只要摁在偃師縣裡,河南府根本就不會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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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還有薛白,死不見屍,必是從秘道出來,也藏在崔宅。”

“喏。

鄭辯帶著家丁隨著崔唆到了崔宅,說著形勢。

“我那族侄不到二十歲中進士,薛白十七中狀元,兩人都是宰相之才,同在偃師縣查郭萬金,一個掠賣良人、私鑄銅幣的商賈死了就死了,高崇這都不肯退一步,已有取死之道,我們不能跟他一起沉船。”

“只是,河南府那邊,令狐少尹一向與郭萬金、周銑來往密切,可見也是他們的人。韋府尹雖素有清譽,但性情軟弱,真如崔縣尉所言,能來嗎?”

“即使不來,你我七姓十家之列,怕了一個縣丞嗎?!

崔唆話到這裡,已有家丁稟道:“阿郎,縣丞派人來搜宅了。”

“為何?

“說要找反賊薛白.….

“荒謬!”崔唆大怒,“薛縣尉已葬身火海,如何藏在我宅中?!高崇這是要對付我了。給我把所有人手都聚集起來。”

“崔公。”鄭辯十分仗義,抱拳道:“我必與崔公同進退!”

縣署差役還在門外,崔家內卻已熱火朝天。

不止是護院,連普通奴僕也被命令著拿起棍棒,誓護主家,要助縣令把那反賊縣丞繩之以法。

至此,呂令皓認為,局面還是可以收拾的。

只要像他與薛白談好的那樣,把一切罪責都推到郭萬金頭上,大家坐下來談一談,也許能夠化干戈為玉帛。

他遂派人最後去勸了高崇一次。

高崇已坐在了公堂之上,聞言道:“沒什麼好談的,彈壓下去,我自能拿出證據來給薛白定罪。”

緊接著又有人趕來,稟道:“縣丞,崔唆聚眾鬧事,鄭辯的家丁也散到城中各處召集人手了。恐怕是想要包圍縣署。”

“一群逐利的懦夫。

高崇竟然是譏笑了起來,他怕這些人才怪了,他義弟與他說過為何要造反。

反的不就是這些偷竊了天下人之利,卻又附庸風雅的懦夫嗎?

“有何打緊?你等可知何謂‘懦夫’?便是如我們呂縣令一般,只會計算利益、巴結權貴,半點風險不敢擔,卻所有好處都想沾的肉食者。這些世紳,連呂令皓都不如,還想聚眾?

那些人不是王彥暹,不是薛白,一個是孤身一人,苟延殘喘,不肯罷休;一個是初來乍到,油鹽不進,張口亂咬。

王彥暹是毒蜂,薛白是瘋狗,高崇在任上這些年,只有這兩人差點給他造成傷至於世紳?

敢見血嗎?

高崇吩咐道:“去碼頭上告訴莊阿四,帶最聽話的漕夫來,給我彈壓下去。”

碼頭。

莊阿四正坐在篝火邊喝茶湯提神。

他已經把漕幫的幫眾都聚集起來了。

眾人也知道今夜出了事,正在七嘴八舌地議論紛紛。

“渠帥死了,今夜怕是要選新的渠帥?”

“咋選?除了李三兒,誰還能把各個漕幫擰成一股繩。”

“亂套了都.…....

莊阿四聽著這些議論,心想著這些河工也是可笑,心裡的彎彎繞繞多,不像北邊的漢子爽朗。

“阿兄,縣丞來命令了......

“人手還不夠?”莊阿四非常驚訝,他本以為絕不至於到這個地步,問道:“出什麼事了?

“越鬧越大了,幾家大戶該是覺得大案太多壓不下去,想賣了縣丞,造反了……..

莊阿四聽了,考慮了一會,發現不把局面壓下去也不行,起身,招過幾個漕幫的小渠頭,道:“你們幾個,把最得力的人手帶過來。”

彷彿是看到他把人聚起來了,洛河上游,忽然燈火大亮,有艘巨大的官船緩緩而來。

“完了!河南尹來鎮壓縣丞了……阿兄,你快帶縣丞跑吧。”

“慌什麼?”莊阿四道:“我見過縣丞與府尹喝酒,看看再說。”

他隔得遠,看不清,遂往前走去,同時招呼人手,隨時將各種情報報給高崇。

在他前方,漕夫們也紛紛站起身來,站在岸邊看著。

終於,有呼聲傳來。

“轉運使來了!

莊阿四倒是稍微瞭解一些,知道水陸轉運使王不可能到偃師來,撥開人群往前擠去,只見那船上大旗高掛,上書“轉運使司河南水陸轉運副使杜有鄰”。

轉運使與副使之間可謂天差地別,可惜這裡的人幾乎都不識字,不認得那個“副”字。莊阿四雖然知道,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但有一點,轉運使司也叫“漕司”,管的就是這漕運的事。

“什麼?

縣署,高崇聽聞洛陽有官船來了,震驚不已。

“不可能的,河南府我早已打點好了,一定不可能。”

好在,碼頭上的訊息沒有讓他驚訝太久,不多時又有人來稟道:“縣丞,來的是水陸轉運副使杜有鄰。”

“杜有鄰?他想動漕運?讓李三兒......

高崇說得順嘴,話到嘴邊了,才想起李三兒已經死了。

他突然意識到,薛白殺李三兒更深的目的在於奪取漕夫的支援,但一切發生得太快,讓人沒反應過來。

從暗宅被抄、郭萬金被殺、李三兒被殺,薛白快刀斬亂麻,在激得他猛烈應對的同時,也讓他沒時間整合手下的勢力。

偏偏他的勢力很雜,商賈、吏役、家丁、漕夫都有,而漕夫還分好幾幫。

“不行,我得親自去碼頭。”

“縣丞,城內還在鬧事……’

“李三兒沒了,只有我能控制住漕幫。”

高崇起身,孟午又匆匆趕來,稟道:“縣丞,小人無能,被崔唆趕了出來,沒拿到人。幾個大戶現在帶著人向縣署圍過來了。

此時,在暗宅圍攻薛白的人手已經聚到縣衙,高崇在城內還有近兩百人,他自然是誰都不必害怕的,徑直走向大門外,吩咐道:“敢圍攻官署,造反無疑,不必留手,讓他們見見血。”

“喏。

被推到前面的,還是那些執刀的郭家家丁。

此時他們已經知道家主、二郎都死了,還被縣尉誣為反賊,只有聽高縣丞的才有活路。

都是跟著郭萬金做過販奴、鑄幣的生意的人,又被逼到這情形了,當那些世紳們的家丁擁到縣衙前喊鬧時,便有郭家家丁一刀劈下去。

“殺人了。

“你們真敢動手?!”

“高崇反了!

“把崔唆、鄭辯等人拿下.….

高崇必須加快速度把他們一個個彈壓下去,儘快趕到碼頭。

碼頭,漕夫們越聚越多。

薛白站在船頭,目光掃過,知道他們大部分都是苦哈哈,拉縴、搬貨,光著腳在大冷天裡踩著冰冷的凍土,一不小心就被江河吞噬。

過得這般苦,難免會結成幫派,守望互助。其中一部分好勇鬥狠的,自然而然也會接些別的活計。

總之,這些漕夫十分複雜,老實的也有,兇惡的也有。

薛白今日不是來分辨他們的好壞的,而是請水陸轉運使來處置一些漕運的積弊。

所以,薛白讓全福帶著伊波到洛陽去,與杜有鄰細說了此事。

殷亮拿出了一本賬簿來。

這是迎仙頭碼頭的津稅簿,是那天薛白當著李三兒的面帶走的。

之所以能夠帶走,因為旁人都覺得,薛白是想查高崇走私的案子,反正那賬簿上沒有,帶走也無妨。但,薛白與殷亮卻在其中查到了一些別的東西.....

“大唐轉使司水陸轉運使在此!

杜有鄰也已起身,站在船頭看向沿河漕夫,他每說一句話,便有人替他大喊出去。

“本官此來,是為查一樁漕夫大案!”

此話一出,岸上的漕夫們議論紛紛,都覺得是為了李三兒之死來的。

但杜有鄰說的卻根本不是此事。

“開元二十五年,廣運潭新建,江淮糧食由水路運抵長安,聖人大悅,下旨每押運糧食兩百萬石,漕工賜錢二千貫。然本官自到任以來,查訪漕工,俱言二十餘年未曾得過賞錢…….

船上自然有人用更簡單明瞭的話語,把杜有鄰這些話傳播出去,岸上也有人做出解釋。

漕工們的情緒就在這短短的一瞬間被調動了起來,議論紛紛。

許久之後,有人大喊道:“讓轉運使說!讓轉運使說!”

之後,說話的卻是薛白。

“我乃新上任的偃師尉薛白,聖人讓我到河南來看一看,問一問你們!拉縴每拉三里地,得錢兩文,一日最多拉十五里地,得錢十文,可買五個胡餅……吃得飽嗎?李三兒死了,他終於有機會與這些漕工對話。

可惜,有些田霸還沒死,他暫時無法與佃戶對話,他們只會被人誆著,拿鋤頭、哨棒來打他這個新縣尉。

“縣尉,小人還有妻兒啊!

“小人們不是每天都能拉十五里地啊!”

“每得錢十文,還得交一文幫費…….

最後,漕工們的話匯成了一句。

“吃不飽!

“吃不飽!

“吃不飽!

人群中,莊阿四轉頭看去,尋找著李三兒最忠心的一群手下,這些人就能吃飽飯。因為幫費就是交給他們的,他們走私也有另一份收入。

怎麼說呢,人管人一層一層,自然是越在上面的越吃得飽,這屬實是正常的事。

只是李三兒死了,規矩亂了。

莊阿四招過了小渠頭們,道:“薛白要收買人心,別讓他.…..

船上,薛白道:“本官知道你們吃不飽,聖人給漕工的賞賜去了何處?漕工一里地三文的工錢,被誰吃了一半?幫費是交給了誰?為此,請了轉運使來,就是要徹查此事!

“徹查!

“徹查!”

能分錢,漕工們自是起鬨。

要知道幫費是什麼?就是苦哈哈們為了掙活路,聚在一起鬧事討錢,出力多的人多得一份。

這些年李三兒幫費收著,卻從來不見他向官府鬧過,反而與縣官們越來越親近。

漕工們最開始有過不滿,死了十幾個人之後,漸漸所有人都忘了漕幫的初衷。

莊阿四再說話,那幾個小渠頭也聽不見,他不由惱怒,暗道若有一張大弓,此時乾脆射殺了杜有鄰、薛白。

好不容易安靜下來。

杜有鄰開口道:“肅靜!本官初來,天還未亮,城還未進,但本官承諾,必給你等一個更好的活路。今夜,你等先推舉十二人登船,詳述你等之處境!”

場面登時更亂了。

“老邴頭,你去!

“老邴頭..

大船上,有人跑到邊上,衝著岸邊大喊道:“我也是渠帥,你們不推舉我嗎?我是任木蘭!

竟還有漕工知道她。

“小渠頭夠義氣,我推舉她!

莊阿四漸漸感到有種大戰時軍心渙散的感覺。

當然,也不是僅憑几句話就能讓薛白收服漕工人心的,哪能那麼輕易?

他轉頭向小渠頭們道:“把人們召集起來,我先去為縣丞辦事。”

都聽阿兄的,走了。

有小渠頭抬腳踹在一名漕工腚上,罵道:“還聽?!狗官騙人的。”

那漕工猶回頭看了一眼,撓著頭跟著走了。

莊阿四本打算再帶個一兩百人去支援,但眼下情況混亂,他不敢耽誤,只帶了三十餘人匆匆奔向迎仙門。

宋勉沒有回陸渾山莊,因宋勵忽然跳下馬車,他知這個弟弟必定鬧出事來,決定留下替他收拾殘局。

是夜,城中果然是亂象叢生。

宋勉對此並不理會,捧著一本書看了,打算早早入睡。

直到有家僕驚慌趕來,匆匆帶他去看了城西街巷中的一具屍體。

“八郎?

宋勉懵了一下,看著宋勵那血淋淋的下身,再環顧周圍,喃喃道:“張三娘殺的?

“看起來應該是,否則……定不能這般侮辱八郎……嗚!八郎!

“別嚎了。

宋勉喝止了家僕,怎麼看這情形都是女子殺的,心中已有了推斷,只要那張三娘是假的,便該是她所為。

“帶走吧。

“喏。”

屍體被抬起,宋勉忽然眼一眯,搶過火把湊過去,只見宋勵臨死前竟用手蓋住了一個血字,一個沒寫完的“高”字。

但這字是誰都有可能寫的,張三娘栽贓高崇也有可能。

宋勉不久前才與高崇、韋濟一起宴飲過,分潤了一些好處……

“八弟是如何走丟的?”

“當時,有個小女子追殺郭二郎……等小人們反應過來,八郎已經追得遠了。”

宋勉反覆問了許多細節,末了,他再次檢視屍體,留意到那是刀傷,兩刀在下身,兩刀在心口,還有一刀在肩上方,直接砍斷了肩胛骨,該是比宋勵個子高,且力氣大的人砍的。

“那小女子用的是何兵器?”

“是….劍,小人確定是劍。”

宋勉一愣,又有家僕提醒他道:“郎君,今夜高縣丞已經殺了許多人了,都說他要造反了。

縣署門外,高崇幾乎馬上要彈壓住局面了。

如他所言,那些世紳軟弱得很,一見血就沒了再鬧的膽氣。

然而,他漸漸卻有種抱薪救火的感覺。事鬧得越大,反對他的人就越多。

他其實已經意識到了,他此前能得到眾人支援,就是能給他們掙暗錢。掙暗錢的太張揚,天然就讓人忌憚,但真的騎虎難下了。

“高崇!你為何殺我兄弟?!”

突然間,宋勉也帶著家丁趕過來,原本那些縮了頭的世紳再次鼓譟起來。

高崇一聽便明白對方打的是什麼心思——不過是一點分贓的小罪,也虧宋勉急匆匆地跑來滅口。

這些卑鄙無恥的自私自利之徒,只會捧高踩低。

一樁皆一樁,高崇終於大怒。

到了這一步,他狠勁上來,誓要震懾這些人。他若真反了,他們一個也討不了好。到時他可去邊塞,他們可走不掉。

“走,去武庫!

他此前已派了一個好手過去武庫,大可搶了武庫中的百餘副甲冑弓箭,足以控制偃師縣了。

“去武庫!

與此同時,呂令皓宅。

託病休息的呂令皓毫無病態,正焦急不安地踱著步,聽著從洛陽回來的幕僚元義衡彙報訊息。

“到了洛陽,韋府尹已在準備前來偃師…….

元義衡臉上微微有些苦笑之意,侃侃道:“這次,朝廷清除妖賊餘孽的決心很大,

畢竟是發生刺駕案。”

“真的。”

“是啊,杜轉運使已經領了一部分人手先到偃師了。”

呂令皓乍聽,也不知杜有鄰有多少人手,不由大驚,後悔方才聽了高崇哄的話。

恰此時,還有壞訊息傳來。

“縣尊,不好了!高縣丞帶人去搶武庫了!”

“什麼?

呂令皓嚇得面如土色。

直到被逼到這一步,他才終於認識到必須要有所動作了。

“明府。”元義衡道:“請明府出書令,命衛兵守住武庫,擊殺高崇。”

“可他有漕夫...

“有杜公在!請明府再出一道書令往碼頭,安撫漕夫!”

元義衡卻知道,關鍵不是杜有鄰在碼頭,而是薛白在碼頭…..

風把偃師縣城裡的喧囂聲吹到了洛河邊。

碼頭上的燈籠已全被點亮,岸邊的篝火也被點燃,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夜裡又有大漕船到了。

漕工們已推舉出了十二人。雖有幾個人認得任木蘭並願意推舉她,但人數實在太少,她最後還是落選了。

十二人登船後,首先與薛白談。

“我是新任的偃師縣尉,已到任半月有餘,今夜才有機會認識你們。”薛白雖在笑,身上卻帶著股官威,“希望不會太遲。

如果可以,他本該更早地插手漕運,因為他整個奪權計劃的核心就是瓦解漕工。

高崇的權力何處來?以安祿山為靠山,因走私而結利益,權錢使他能夠上下打點,而漕幫則是其武力基礎。

要打破這個武力基礎,需要更大的權錢。

於是薛白撒了個謊,說聖人派他來查案,其實他說“想替聖人去看看”只是順著李隆基“朕十年不出關中,天下無事”的幻想,若打破這個幻想,昭應縣令李錫就是前車之鑑。好在,這個謊言暫時就沒人能戳破,而現在是它威懾力最強的時候。

以皇命在身為背景,加上杜有鄰這個專管漕運的轉運副使,這是薛白的權,但還不夠,計劃要實施,有兩個人必須殺掉——郭萬金、李三兒。

郭萬金人如其名,除掉他,薛白才可以抄沒其不義之財,作為收買漕工的錢袋子。

李三兒更是得要除掉,只要這個渠帥活著一天,接觸漕運的任何機會都不給薛白。前幾日,薛白不過是剛到碼頭津署查了查孫主事的賬,李三兒馬上便出頭,豈能容他把手伸進漕運裡?

讓暗宅劫張三娘、查抄暗宅、殺郭萬金、激高崇動手、誘殺李三兒、驅官紳拖住高崇,薛白則趁此機會打出杜有鄰的旗號拉攏漕工。

這就是整個計劃,關鍵只有三步,製造證據、除掉關鍵人物、分化拉攏。

核心在於拉攏漕工,他們既是高崇的武力基石,又最容易拉攏。

若說偃師縣的世紳掌握著一半的田地,是主人;那漕工、農戶、耕農則是奴隸,便其實也是另半個主人。

漕工比佃戶更聚集、更兇狠;比世紳更堅定,也沒有世紳那麼大的胃口。

當然,薛白不可能在一夜之間讓偃師縣的四千漕工全都站到他這一邊,只需安讓他們不再支援高崇,這就夠了。

留給他的時間非常短,只有李三兒死了、高崇還未反應過來之間這段時間。

話雖如此,薛白卻還是表現得非常從容,他掃視著這十二人,先不慌不忙地寒喧。

十二人大多數是替漕工接活且比較實在的渠頭,或是船主,唯有一名老者不是。

“小老兒姓邴,縣尉喚‘老邴頭’即可,偃師人,是縣署戶曹算吏。”

“邴老既是縣署吏員,緣何夜裡還在碼頭上?”

薛白選擇在夜裡過來,就是儘可能地避開高崇的人手,縣吏、商賈夜裡大多數都進城歇息了,轉運使的大官船一開來,燈火一照,聚過來的全都是苦哈哈,這些才是沒從漕運上得到好處的人,才有可能被瞬間收買。

由他們推舉人選出來,才是平日人品值得信任的。

老邴頭道:“小老兒妻兒都不在了,就住在津署邊,夜裡聽得動靜大,便過來了。

薛白問道:“漕工歸你們管嗎?”

“回縣尉,漕工不屬官府,自發推舉人來攬活。若說歸誰管,他們亦是民丁,歸由縣令管。

“縣裡可有設專門的曹署?”

老邴頭撫著稀疏的鬍鬚,應道:“以前朝廷有個舟楫署’管理漕政,三個畢前獼及了,轉運使管的是綱運,不涉具體由哪些漕工拉船,‘長運法’改轉般法’之後,明確由沿河縣令主持所在地段漕運。”

薛白想問的就是呂令皓有沒有專門設定人來管漕運,聽他這般說便知是沒有了,漕運完全是把持在高崇手裡。

他目光落在老邴頭那襤褸的衣服上,問道:“邴老與孫主事相處得如何?

“唉。”老邴頭先嘆了一口氣,道:“朝廷每年從洛陽往長安轉糧,徵召漕船之費,每一千貫,孫主事給李三兒五百貫,由李三兒再挑選漕夫運輸,因而漕工都聽李三兒話。”

能這般回答,可見這老邴頭是看出了些什麼的,知道薛白與李三兒不對付。

大概這般瞭解了情況之後,薛白才開始傳達他的想法。

“我與杜公都是從長安來的,聖人很關心你們,囑咐杜公一定要善待漕工。我趁機讓杜公先到偃師縣來。

“好!杜公、縣尉大恩大德!”

“首先,要做的就是提高漕工的收入,一天十錢,日子只能勉強餬口,何況大部分漕工一天掙不到十錢,盛世不能讓人活不下去。”

這些人一天拉縴十五里只能掙到五個餅,是以什麼樣的心情繼續苦捱著,薛白其實不能體會,換作是他,他早就造反了。

此事他不是說說而已,而是已經讓殷亮做了一整個的方案。

“此前聖人賞賜給漕工的這筆錢,杜公也會查它的去向,縣裡則會補濟給漕工。”

“縣尉是說.…發錢?”

“嗯,你們可知漕河上有鉅商郭萬金?此人掠買良人、走私偷運,已被縣令拿下了。轉運司、縣署打算從抄沒的家財裡拿出錢來補濟。以兩個辦法發到漕工手上,一是漲工錢,二是重新分田,讓那些因為失去田地才拉縴的人能回去種地,剩下的人領到的錢也就多了。”

“先說工錢,得分順遊、逆遊,我們偃師的拉的是從洛陽到河口這一段路,順遊一里二錢,逆流一里三錢,我至少先保證,官府的這個工錢,每一錢都到漕工手上。”

漕工們沒有人回去睡,都聚在岸邊等著。

許久,官船才敢靠岸。

十二人從官船下來,在碼頭上各自招過手下人,把他們轉運司、縣署要傳達的意思傳達出去。

“都別急,杜公才剛剛來。”

“漲工錢是肯定的,郭萬金都抄家了、李三兒都殺了。”

“聖人都親自關心了,朝廷的決心還不大嗎?”

“一里二錢?那不是原來的三倍嗎?!三倍?!”

“逆流時還有四五倍?!”

“關鍵是大夥兒得配合..

與此同時,杜有鄰也站在船頭許諾,並派人去高聲宣揚新的政策。

好在,如今吏治雖開始壞,朝廷卻還是有威望,以轉運使擔保,漕工們是信的。

怕就怕的是連朝廷信用都崩壞了。

時間一點點過去。

將政策與數千漕工說清楚比殺人還費時,直到晨光隱隱從東面的洛水下游泛起了。

而高崇手底下的一些吏員、幕僚終於趕過來了,他們住在城中,夜裡一直盯著查辦“假張三娘案”,此前顧不上碼頭,還不瞭解碼頭上發生的變化。

有幾個吏員便要召集更多人手到縣城裡為高崇助陣。

“都聽著!

“安靜!都給我聽著,有妖賊假冒皇親,攻擊縣署,現在縣丞招你們捉拿妖賊,事後每人賞十錢,助個拳就相當於拉縴十五里,體壯忠心的站出來!”

這聲音也傳到了官船這邊。

薛白希望能夠說服漕工們不再受高崇支配,可惜,留給他的時間太短了。

高崇、李三兒以走私、幫會之利分潤小渠頭、威懾漕工,經營多年;薛白卻只有這半夜的機會,只能給他們許三倍到四倍的工錢。

不論結果如何,已不容退縮了。

“你等可知,朝廷為何誅殺李三兒?因郭萬金、李三兒、高崇,乃驪山刺駕案之主使,謀反大罪!聖人只誅賊首,前提是你等不可助紂為虐!”

“郭萬金、李三兒已死,唯有高崇負隅頑抗,清除這枚毒瘤,才能讓漕工們過上好日子。

一方是縣丞,一方是縣尉與水陸轉運副使,雙方互相指責,皆言對方有罪,還是“假冒皇親”“謀反”等大罪。

高崇需要的是讓漕工去助拳,而薛白只需要他們待著不動;高崇有更多人手控制漕工,薛白則許諾了更大的好處。

漕工雖然比佃戶們有組織,實則雜亂無章,是一群烏合之眾。若只有一個聲音還好,兩個縣官的命令齊齊壓來,他們確實是不知如何是好了。

吵鬧了許久,元義衡也趕到了。

他撥開人群擠向大船,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薛白。

薛白是從縣署門房趙六口中得知,元義衡被派往洛陽了,於是派人截下了他。

而能說服元義衡,是因為拿死掉的郭萬金頂罪,最符合偃師縣大部分權貴的利益,只損失高崇的利益,元義衡作為縣令幕僚,看得清這一點。

“縣尉,出事了!

“元先生來了。

元義衡急道:“高崇帶人去搶武庫了,只怕衛兵們守不住!”

“縣令畢竟是一縣之長,不能調動更多人手?

“明府只是個當官的,豈比得了高崇一個造反的心狠手辣?”元義衡作為幕僚,倒也非常瞭解呂令皓,“到最後一刻都還想著和稀泥,明府可攔不住啊!

“可有官文?

“帶了。”元義衡連忙把文書拿出來,“明府下令了,捉捕反賊高崇。”

“是‘捕殺’。”薛白道:“你與杜公在此,傳達縣令的官文給漕工…...還有,我的人呢?

“從驛館被帶到縣牢了。”

元義衡明白薛白的意思,直接把法曹的牌符遞了過來,道:“明府要求儘快消彌事端。

“好。”

呂令皓的態度早就說過了,縣丞與縣尉,誰再動手誰就是反賊。

薛白這邊都放下刀了,高崇卻還要去搶武庫,呂令皓再沒脾氣也得發怒了。

至此,給漕工們的好處以轉運使的名義許出去了,一縣最高長官的官面文書也有了,世紳也願意讓高崇一個去頂罪了。

薛白打算帶老涼、薛嶄去,杜始卻是直接帶著公孫大娘的兩個弟子就跟上了他。

她一襲紅衣,顯得像是個劍師,其實不會武藝。

“你留下吧。

“那些人是我帶來的,我得去。”

薛白道:“留下來幫你阿爺拉攏漕工更重要。”

“阿姐更能做好這件事。”

薛白遂握了握杜始的手,本想說說她在驛館遇到放火燒樓的事,對上她那雙野心勃勃的眼,會心地沒再提,而是小聲道:“我想要一個活的高崇。”

“為何?

“往後你會知道。

城門處正亂成一團,看守城門的衛兵是呂令皓的人,而高崇也派人來奪門。城內既有世紳家丁,也有郭家家丁趕過來。

與其收拾這亂局,倒不如擒賊先擒王,薛白乾脆直奔縣署。

高崇帶著心腹手下去奪武庫,縣署此時是由差役們看著。

“縣尉。

趙六遠遠看到薛白,連忙奔上來,道:“孟午投奔高崇了,帶人守著縣署呢。”

“齊醜、柴狗呢?我讓他們押人回來。”

“縣尉。”

另一邊的巷子裡,齊醜、柴狗這才上前,道:“我們一直在縣署等著哩。”

“進去。

薛白二話不說,整理了官服大步趕進縣署。

前方,孟午帶著差役們迎上,道:“薛縣尉,你牽涉‘假張三娘案’需……..

“薛嶄!”

薛嶄大步上前,拔出刀來,一刀劈下。

孟午還在說話,尚沒反應過來,已直接被劈倒在地。

薛嶄殺了人,低頭深深看了孟午一眼,心知當差役的投靠縣丞也不是什麼大罪,但沒辦法,一個縣只有一個班頭。

爭權不是過家家。

“還看?

齊醜與孟午在縣署共事多年,眼看他一刀就被殺了,沒有悲傷,只有害怕,大喝道:“高崇造反,河南府的大船都到碼頭了!不想當從犯的讓到一邊!想戴罪立功的,跟著縣尉幹!

他這話,比薛白抬起牌符都要快。

薛白遂把牌符丟給他,帶著人直奔縣牢。

公孫大娘不在縣牢,被安置到了會館暫時監視,薛白也不打算再讓她們摻進來。

縣牢裡,施仲與夥計們還被關著,連提審都沒來得及。

還有崔祐甫,正在努力策反獄卒。

“我是博陵崔氏嫡支,高崇是瘋了才敢拿我,你也想與他一起授首……薛白?你沒被燒死?

郎君!

武庫。

“開啟。”

“咣啷”一聲響,鐵鏈掉在地上。

“你們的刀呢?

“被高崇的人收走了。”

薛白遂讓齊醜去繳了差役們的二十餘把刀,其餘人則拿上水火棍。

此時,高崇大概還有二百多武力,唯不知道那些世紳蓄養的家丁能否攔住其奪取縣城東。

幾撥人正亂糟糟地鬥毆。

“縣令呢?!

崔唆急得嘴巴都幹了。

他早都催呂令皓拿下高崇了,早動手是先下手為強、出其不意。拖到現在,是處處被動。全縣就三十多個衛兵,也是久不訓練的,要守著武庫、城門,最該死的還是要守呂令皓的宅子。

反觀高崇,狂妄得不像話,說殺人就殺人,此時前方的血泊裡已經倒了好幾個

“縣令…….縣令去守望京門了。”

“什麼?

“縣令請諸公也先避一避,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

崔唆道:“高崇都要奪武庫了!他奪了武庫,誰能制他?

“縣令已派了衛兵,也安撫了漕工,還會請示河南府、請示朝廷。”

“就這幾個衛兵?他.…..”

“崔公快退!

崔唆心知外鄉來的官就是這般,見勢不妙,隨時做好保命的準備,反正他們的祖產祖墳也不在這裡。

下一刻,因又死了人,他的家丁竟是被打潰了,崔唆無奈,轉身就逃。

雙方都不是兵丁,相比起來,走私販、人販確實比欺壓農夫的家丁更兇狠一些。

這也是高崇最大的倚仗。

高崇冷笑一聲,又指著宋勉所在的方向,道:“殺退他們。”

看這形勢,彈壓住偃師的亂子是肯定行的,就看怎麼平息事態。

若他說,今夜發生了這麼大的亂子,還能瞞過朝廷,旁人肯定不信。

但事實上,韋堅案之後,江淮發生了許多比今夜要嚴重得多的暴亂,就是瞞住

了。官員們層層掩蓋,民間請舉子到長安告御狀,最後搞出了“野無遺賢”的大案,皇帝查了嗎?

查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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