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偃師城東的東城坊坐落著一片宅院,乃是博陵崔氏旁支崔晙的宅院。

宅門外,杜五郎從縣署出來就等在這接應,正探頭張望,身邊還站著三個穿著紅色女裝的漢子。

“來了,你們快去引開。”

待杜妗帶著人匆匆過來,杜五郎忙領著她們進了門,街巷上只有三個紅衣漢子領著追兵越逃越遠,越逃越快。

“嗒”的一聲院門被栓上,杜五郎長舒了一口氣。

“你怎那麼晚?”杜妗當即教訓道。

因驛館高閣上能看到縣署,她是早早就看到趙六把杜五郎帶進令廨了。

“唉,我一嚇唬,呂令皓就打算出來了,但他太膽小了,得等衛兵到了才肯現身。”

“你怎麼說的?”

“我說,王儀去韋府尹那裡說清楚了,證據也送到洛陽了,高崇走私鐵器、偽造銅幣,韋府尹已經調人來鎮壓了。高崇死定了,所以才跳腳要殺薛白。現在薛白殺了郭萬金,就是不想事態鬧大,要是薛白也死了,呂縣令可就完蛋了。總之我說得可多,怕他不明白。”

“伱就是說得太多了,耽誤時間。”

“崔祐甫也沒比我早到多少……對了,薛白的計劃我已經明白,韋府尹要帶兵來鎮壓,也得有理由,先把高崇逼急了,事鬧大了,韋府尹就要來了。”

說著,杜五郎推開門。

這裡是崔祐甫在偃師縣暫住的地方,崔祐甫與崔晙是不出五服的親戚。今夜的計劃,除了杜五郎帶呂令皓解圍之外,還有一層是崔祐甫帶著世紳過去解圍。

“確定此處安全?”

“放心。”杜五郎道:“崔祐甫比我有本事,已經說服他親戚了。”

杜妗走進大堂,只見殷亮、柳湘君等人都在這裡。

見禮之後,再一轉頭,她終於見到了杜媗。

“大姐。”

杜媗一身襴袍,衣襬和靴子上都沾著泥,該是入夜關城門前才到的。

她臉上帶著些擔憂之色,教訓道:“我就說一開始得讓我過來,任著你與薛白兩人無所不用其極的性子,鬧得太過份了。”

“若讓大姐來,事情反而鬧不到這種一發不可收拾的地步。”杜妗問道:“阿爺如何說?”

“阿爺已經帶著王儀見到韋府尹了,韋府尹說很重視此事,與阿爺商定,必處置此事。”

杜妗笑了笑,又問道:“阿爺呢?”

“來了,船隻在洛水上。”

“只有人來了沒用,儀駕來了嗎?”

“轉運副使,專管漕運,自是帶了。”

杜妗這才點了點頭,問道:“呂令皓派到洛陽的那個幕僚呢?”

“元義衡,找到了,已在阿爺身邊,會找機會讓他去縣署。”

“好。”

如此,計劃便萬事俱備了,只等薛白回來。

杜媗當著眾人不好問,但忍了好一會兒之後,還是問道:“薛郎怎還不過來?不會有危險吧?”

“不會。”

杜妗答了,感到姐姐的目光審視著她,偏過頭去,想到了一次次與薛白抵死相交時說的“一起死了”時的情形。

又等了許久,這是一段很煎熬的時間,終於,門外傳來了動靜,聽到薛白的聲音,眾人連忙開門去迎。

薛白先是看向杜妗,問道:“你沒事吧?”

杜五郎幫忙扶著姜亥,搶著道:“我帶著呂令皓到的時候,火已……”

“閉嘴。”杜妗徑直踹了杜五郎一腳,道:“說正事,我這邊還算順利,你呢?”

“有兩個意外之喜,高崇派出了披甲私兵,且他以為我被燒死了。”

“那我們出城門?”

“走。”

~~

縣署。

越來越多的動靜傳來,呂令皓終於坐不住了。他起身走到西花廳,安排了兩人保護,方才招過高崇來。

“你怎回事?根本沒有必要鬧到這麼大!”呂令皓抬手一指,道:“你可知道?我已經安排好,開春就讓薛白升遷走了。”

“是我先動手的嗎?”高崇反問道:“縣令回頭想一想,是他先利用假的張三娘陷害郭萬金,抄暗宅。又動手殺了郭家父子了!也是他的人公然拒捕,殺了我的人,我才放火逼他們出來的。明白了嗎?若我沒有反應,他已經藉助郭萬金之事,抄我們的家底了!”

“他是奉了聖諭查案……”

“他騙你的。”高崇非常肯定,道:“七月七的刺駕案,聖人若要查,能等到十月下旬?只派一個縣尉來?”

“我不管這些。”呂令皓語速飛快,道:“你的事已經敗露了,韋府尹已經派兵來鎮壓你了。你快逃吧,隨你往哪逃,不要連累旁人就好。”

因高崇手下人手多,呂令皓既不敢殺他,倒不如讓他逃了,免得到處攀咬。

高崇笑了起來,道:“原來你怕的是這個?”

“本縣是為你好!”

“縣令放心。”高崇笑道:“這般說吧,除了王彥暹、薛白,就沒有我們哨棒加錢幣安撫不了的人,這偃師還翻不了天。”

以前這般說無妨,可今夜鬧得太大了,呂令皓真覺得不穩妥,整張老臉都皺起來,道:“不管是不是被薛白激的,你已惹了眾怒……”

“縣尊!”

趙六沖到了花廳外,喊道:“出大事了!”

兩個縣官走出花廳,只見外面已經聚齊了更多人,世紳們滿臉憂慮,正聚在那長吁短嘆,一見高崇,紛紛向後退了幾步。

“怎麼回事?”

“縣尊請看。”

那是擺在地上的兩具屍體,披著盔甲,鬚髮有些被燒焦的痕跡,但面容清晰,眾人都認得出,正是平日跟在高崇身邊的兩個隨從護衛。

“還有幾具屍體已經燒焦,恐怕是薛縣尉。”

私藏甲冑是重罪,連呂令皓也是不安。

“這……縣丞作何解釋?”

“有何好解釋的?”高崇臉色難看,道:“薛白殺了我的護衛,栽贓給我。”

崔祐甫站了出來,道:“薛縣尉已經葬身火海,如何殺了他們?!”

他神色沒有任何悲傷,反而薛白一死,許多擔子都落到他肩上,他必須撐住局面。

“高縣丞,你一夜間連續縱火、殺人、殺官,未免太過份了啊!”

“就是,總不能因你不是當地人,就任意牽累偃師百姓吧?”

幾個世紳一開始還是這般婉轉地說著。

但漸漸地,語氣越來越重。

“先是驪山刺駕,又害死了王縣尉,引來了薛縣尉,今夜這許多事,真是要連累死全縣百姓不成?”

“我等都知,高縣丞自不可能是要造反的。但當此形勢,還是請高縣丞向朝廷請罪,解釋清楚,釐清誤會才好。”

“是啊,解開誤會,莫牽連全縣百姓……”

眾口悠悠,表達的意思卻很明白——眼看事情鬧大,要兜不住了,他們要高崇一個人站出來兜著。

高崇卻是臉色越來越冷,大喝道:“沒有誤會!”

“那高縣丞打算如何解釋?”

“此事是薛白栽贓,證明他派人假冒皇親,擅自殺人即可。”

“高縣丞,你這是往牛角尖裡鑽,越鑽越出不來了啊。”鄭辯大急,“事到如今,說的是縱火、披甲、殺官之事,你還在這……”

“夠了!”高崇以聲量、氣勢喝住旁人,道:“這裡還是偃師!沒什麼事是我蓋不住的!”

他氣勢太強,以至於院中安靜了一會。

之後,響起的竟然是接連的冷笑聲。

“還真把自己當成偃師的天了?”

“若非這些年以來,有我們替你壓著,你那些事能壓得住嗎?全成你一個人的能耐了?!”

“呂縣令,這是一個反賊,還不拿下他?”

這些世紳往日平易近人,此時被高崇大聲喝叱反而更加不滿。

崔祐甫趁勢煽動,道:“呂縣令,眾目睽睽之下,遣披甲死士殺官縱火,還不拿下他嗎?!”

呂令皓還盼著高崇自己逃走,眼見地方世紳害怕擔責任到這個地步了,不由轉頭看向郭渙。

郭渙點了點頭,他已經看出來了,不管方才杜五郎所說韋府尹已調兵來鎮壓高崇之事是真是假,事情已經鬧大了,韋府尹就算不想來,也得來了。

“高縣丞,你暫時還是先去解釋清楚吧?”

“誰敢動我?!”高崇喝叱一聲,“縣令糊塗了,被人矇蔽了不成?”

他身後的兩名老卒當即站出。

“呂縣令。”崔祐甫道:“他與造反無異了!今日敢殺薛縣尉,明日就敢殺呂縣令,還不……”

“拿下!”高崇道,“壽安尉崔祐甫擅離職守,盤桓偃師,圖謀不軌,拿下查!”

被他提拔為班頭的孟午被老卒眼神威懾,咬咬了牙,上前摁住崔祐甫。

“放開我!”崔祐甫奮力掙扎,想到高崇如此張狂,怒吼道:“你瘋了?我告訴你,韋府尹已拿到你的罪證了……”

“押走!”

崔晙也是大怒道:“高崇,你莫太過份了。”

高崇自有底氣,故意大聲道:“韋府尹能被你等小人矇蔽嗎?!我早便稟報過他,偃師縣有妖賊。我看你就像是竄來的妖賊。”

“呂縣令。”崔晙道:“你就容他這般放肆嗎?還不讓衛兵拿下?!”

呂令皓萬萬沒想到場面失控至此,自覺腦子裡還能冷靜分析各種風險,可真到了要開口之際,嘴唇張合著,卻是不知所言。

高崇反而要果斷地多,問道:“崔公,你一定要誣陷我是反賊嗎?”

他這下聲音小了,身邊的護衛卻拔出刀來,還有漕夫逼進院中。

崔晙眼看著族侄被帶走,想發怒,但不得不掂量。

鄭辯連忙上前,拉住崔晙,低聲道:“朝廷自有公論,莫太沖動了。”

“不錯。”高崇的氣勢完全壓住了呂令皓,道:“待本縣丞徹查了假冒皇親一案,自然會有結論呈給朝廷。縣署之事,不須爾等過問。”

此時,鄭家的護院都到了,鄭辯拉著崔晙往外退去。

高崇有心想要拿下他們,但看到縣署外有三十餘護院家丁,只好作罷。

呂令皓見此情形,頭痛撫額,不知所措,郭渙連忙扶住他,道:“縣令病了,且回去休息。”

“保護好張三娘與公孫大娘。”呂令皓倒不忘向衛兵吩咐道。

他的訴求一直很簡單,希望權貴們都好。

高崇似乎完全鎮住了局面,有種隻手遮天之感。但下一刻,有心腹跑來稟道:“縣丞,查到了,杜五郎、殷亮等人都是藏在崔晙的宅子裡。”

“就該連他也拿下……孟午,去崔家拿人。”

“縣丞,這些高門大戶,蓄奴無數,小人只怕人手不夠。”

“帶漕夫去。再把城門開啟,調更多漕夫進來。”

“這……是否太過了些?”

高崇也覺自己有些忘乎所以了,甚至又忘了是怎麼從一開始走到這一步的……哦,薛白突然抄了暗宅,這如何能忍?

他怕什麼呢?最壞的結果,不過是逃到塞北去,等東山再起。

但絕不至於到這麼壞,韋濟已經被收買了,那麼,偃師縣發生的一切,只要摁在偃師縣裡,河南府根本就不會管。

“去!還有薛白,死不見屍,必是從秘道出來,也藏在崔宅。”

“喏。”

~~

鄭辯帶著家丁隨著崔晙到了崔宅,說著形勢。

“我那族侄不到二十歲中進士,薛白十七中狀元,兩人都是宰相之才,同在偃師縣查郭萬金,一個掠賣良人、私鑄銅幣的商賈死了就死了,高崇這都不肯退一步,已有取死之道,我們不能跟他一起沉船。”

“只是,河南府那邊,令狐少尹一向與郭萬金、周銑來往密切,可見也是他們的人。韋府尹雖素有清譽,但性情軟弱,真如崔縣尉所言,能來嗎?”

“即使不來,你我七姓十家之列,怕了一個縣丞嗎?!”

崔晙話到這裡,已有家丁稟道:“阿郎,縣丞派人來搜宅了。”

“為何?”

“說要找反賊薛白……”

“荒謬!”崔晙大怒,“薛縣尉已葬身火海,如何藏在我宅中?!高崇這是要對付我了。給我把所有人手都聚集起來。”

“崔公。”鄭辯十分仗義,抱拳道:“我必與崔公同進退!”

縣署差役還在門外,崔家內卻已熱火朝天。

不止是護院,連普通奴僕也被命令著拿起棍棒,誓護主家,要助縣令把那反賊縣丞繩之以法。

~~

至此,呂令皓認為,局面還是可以收拾的。

只要像他與薛白談好的那樣,把一切罪責都推到郭萬金頭上,大家坐下來談一談,也許能夠化干戈為玉帛。

他遂派人最後去勸了高崇一次。

高崇已坐在了公堂之上,聞言道:“沒什麼好談的,彈壓下去,我自能拿出證據來給薛白定罪。”

緊接著又有人趕來,稟道:“縣丞,崔晙聚眾鬧事,鄭辯的家丁也散到城中各處召集人手了。恐怕是想要包圍縣署。”

“一群逐利的懦夫。”

高崇竟然是譏笑了起來,他怕這些人才怪了,他義弟與他說過為何要造反。

反的不就是這些偷竊了天下人之利,卻又附庸風雅的懦夫嗎?

“有何打緊?你等可知何謂‘懦夫’?便是如我們呂縣令一般,只會計算利益、巴結權貴,半點風險不敢擔,卻所有好處都想沾的肉食者。這些世紳,連呂令皓都不如,還想聚眾?”

那些人不是王彥暹,不是薛白,一個是孤身一人,苟延殘喘,不肯罷休;一個是初來乍到,油鹽不進,張口亂咬。

王彥暹是毒蜂,薛白是瘋狗,高崇在任上這些年,只有這兩人差點給他造成傷害。

至於世紳?

敢見血嗎?

高崇吩咐道:“去碼頭上告訴莊阿四,帶最聽話的漕夫來,給我彈壓下去。”

~~

碼頭。

莊阿四正坐在篝火邊喝茶湯提神。

他已經把漕幫的幫眾都聚集起來了。

眾人也知道今夜出了事,正在七嘴八舌地議論紛紛。

“渠帥死了,今夜怕是要選新的渠帥?”

“咋選?除了李三兒,誰還能把各個漕幫擰成一股繩。”

“亂套了都……”

莊阿四聽著這些議論,心想著這些河工也是可笑,心裡的彎彎繞繞多,不像北邊的漢子爽朗。

“阿兄,縣丞來命令了……”

“人手還不夠?”莊阿四非常驚訝,他本以為絕不至於到這個地步,問道:“出什麼事了?”

“越鬧越大了,幾家大戶該是覺得大案太多壓不下去,想賣了縣丞,造反了……”

莊阿四聽了,考慮了一會,發現不把局面壓下去也不行,起身,招過幾個漕幫的小渠頭,道:“你們幾個,把最得力的人手帶過來。”

彷彿是看到他把人聚起來了,洛河上游,忽然燈火大亮,有艘巨大的官船緩緩而來。

“完了!河南尹來鎮壓縣丞了……阿兄,你快帶縣丞跑吧。”

“慌什麼?”莊阿四道:“我見過縣丞與府尹喝酒,看看再說。”

他隔得遠,看不清,遂往前走去,同時招呼人手,隨時將各種情報報給高崇。

在他前方,漕夫們也紛紛站起身來,站在岸邊看著。

終於,有呼聲傳來。

“轉運使來了!”

莊阿四倒是稍微瞭解一些,知道水陸轉運使王鉷不可能到偃師來,撥開人群往前擠去,只見那船上大旗高掛,上書“轉運使司河南水陸轉運副使杜有鄰”。

轉運使與副使之間可謂天差地別,可惜這裡的人幾乎都不識字,不認得那個“副”字。莊阿四雖然知道,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但有一點,轉運使司也叫“漕司”,管的就是這漕運的事。

~~

“什麼?”

縣署,高崇聽聞洛陽有官船來了,震驚不已。

“不可能的,河南府我早已打點好了,一定不可能。”

好在,碼頭上的訊息沒有讓他驚訝太久,不多時又有人來稟道:“縣丞,來的是水陸轉運副使杜有鄰。”

“杜有鄰?他想動漕運?讓李三兒……”

高崇說得順嘴,話到嘴邊了,才想起李三兒已經死了。

他突然意識到,薛白殺李三兒更深的目的在於奪取漕夫的支援,但一切發生得太快,讓人沒反應過來。

從暗宅被抄、郭萬金被殺、李三兒被殺,薛白快刀斬亂麻,在激得他猛烈應對的同時,也讓他沒時間整合手下的勢力。

偏偏他的勢力很雜,商賈、吏役、家丁、漕夫都有,而漕夫還分好幾幫。

“不行,我得親自去碼頭。”

“縣丞,城內還在鬧事……”

“李三兒沒了,只有我能控制住漕幫。”

高崇起身,孟午又匆匆趕來,稟道:“縣丞,小人無能,被崔晙趕了出來,沒拿到人。幾個大戶現在帶著人向縣署圍過來了。”

此時,在暗宅圍攻薛白的人手已經聚到縣衙,高崇在城內還有近兩百人,他自然是誰都不必害怕的,徑直走向大門外,吩咐道:“敢圍攻官署,造反無疑,不必留手,讓他們見見血。”

“喏。”

被推到前面的,還是那些執刀的郭家家丁。

此時他們已經知道家主、二郎都死了,還被縣尉誣為反賊,只有聽高縣丞的才有活路。

都是跟著郭萬金做過販奴、鑄幣的生意的人,又被逼到這情形了,當那些世紳們的家丁擁到縣衙前喊鬧時,便有郭家家丁一刀劈下去。

“啊!”

“殺人了。”

“你們真敢動手?!”

“高崇反了!”

“把崔晙、鄭辯等人拿下……”

高崇必須加快速度把他們一個個彈壓下去,儘快趕到碼頭。

~~

碼頭,漕夫們越聚越多。

薛白站在船頭,目光掃過,知道他們大部分都是苦哈哈,拉縴、搬貨,光著腳在大冷天裡踩著冰冷的凍土,一不小心就被江河吞噬。

過得這般苦,難免會結成幫派,守望互助。其中一部分好勇鬥狠的,自然而然也會接些別的活計。

總之,這些漕夫十分複雜,老實的也有,兇惡的也有。

薛白今日不是來分辨他們的好壞的,而是請水陸轉運使來處置一些漕運的積弊。

所以,薛白讓全福帶著伊波到洛陽去,與杜有鄰細說了此事。

殷亮拿出了一本賬簿來。

這是迎仙頭碼頭的津稅簿,是那天薛白當著李三兒的面帶走的。

之所以能夠帶走,因為旁人都覺得,薛白是想查高崇走私的案子,反正那賬簿上沒有,帶走也無妨。但,薛白與殷亮卻在其中查到了一些別的東西……

“大唐轉使司水陸轉運使在此!”

杜有鄰也已起身,站在船頭看向沿河漕夫,他每說一句話,便有人替他大喊出去。

“本官此來,是為查一樁漕夫大案!”

此話一出,岸上的漕夫們議論紛紛,都覺得是為了李三兒之死來的。

但杜有鄰說的卻根本不是此事。

“開元二十五年,廣運潭新建,江淮糧食由水路運抵長安,聖人大悅,下旨每押運糧食兩百萬石,漕工賜錢二千貫。然本官自到任以來,查訪漕工,俱言二十餘年未曾得過賞錢……”

船上自然有人用更簡單明瞭的話語,把杜有鄰這些話傳播出去,岸上也有人做出解釋。

漕工們的情緒就在這短短的一瞬間被調動了起來,議論紛紛。

許久之後,有人大喊道:“讓轉運使說!讓轉運使說!”

之後,說話的卻是薛白。

“我乃新上任的偃師尉薛白,聖人讓我到河南來看一看,問一問你們!拉縴每拉三里地,得錢兩文,一日最多拉十五里地,得錢十文,可買五個胡餅……吃得飽嗎?”

李三兒死了,他終於有機會與這些漕工對話。

可惜,有些田霸還沒死,他暫時無法與佃戶對話,他們只會被人誆著,拿鋤頭、哨棒來打他這個新縣尉。

“縣尉,小人還有妻兒啊!”

“小人們不是每天都能拉十五里地啊!”

“每得錢十文,還得交一文幫費……”

最後,漕工們的話匯成了一句。

“吃不飽!”

“吃不飽!”

“吃不飽!”

人群中,莊阿四轉頭看去,尋找著李三兒最忠心的一群手下,這些人就能吃飽飯。因為幫費就是交給他們的,他們走私也有另一份收入。

怎麼說呢,人管人一層一層,自然是越在上面的越吃得飽,這屬實是正常的事。只是李三兒死了,規矩亂了。

莊阿四招過了小渠頭們,道:“薛白要收買人心,別讓他……”

船上,薛白道:“本官知道你們吃不飽,聖人給漕工的賞賜去了何處?漕工一里地三文的工錢,被誰吃了一半?幫費是交給了誰?為此,請了轉運使來,就是要徹查此事!”

“徹查!”

“徹查!”

能分錢,漕工們自是起鬨。

要知道幫費是什麼?就是苦哈哈們為了掙活路,聚在一起鬧事討錢,出力多的人多得一份。

這些年李三兒幫費收著,卻從來不見他向官府鬧過,反而與縣官們越來越親近。漕工們最開始有過不滿,死了十幾個人之後,漸漸所有人都忘了漕幫的初衷。

莊阿四再說話,那幾個小渠頭也聽不見,他不由惱怒,暗道若有一張大弓,此時乾脆射殺了杜有鄰、薛白。

好不容易安靜下來。

杜有鄰開口道:“肅靜!本官初來,天還未亮,城還未進,但本官承諾,必給你等一個更好的活路。今夜,你等先推舉十二人登船,詳述你等之處境!”

場面登時更亂了。

“老邴頭,你去!”

“老邴頭……”

大船上,有人跑到邊上,衝著岸邊大喊道:“我也是渠帥,你們不推舉我嗎?我是任木蘭!”

竟還有漕工知道她。

“小渠頭夠義氣,我推舉她!”

“……”

莊阿四漸漸感到有種大戰時軍心渙散的感覺。

當然,也不是僅憑几句話就能讓薛白收服漕工人心的,哪能那麼輕易?

他轉頭向小渠頭們道:“把人們召集起來,我先去為縣丞辦事。”

“都聽阿兄的,走了。”

有小渠頭抬腳踹在一名漕工腚上,罵道:“還聽?!狗官騙人的。”

那漕工猶回頭看了一眼,撓著頭跟著走了。

莊阿四本打算再帶個一兩百人去支援,但眼下情況混亂,他不敢耽誤,只帶了三十餘人匆匆奔向迎仙門。

~~

宋勉沒有回陸渾山莊,因宋勵忽然跳下馬車,他知這個弟弟必定鬧出事來,決定留下替他收拾殘局。

是夜,城中果然是亂象叢生。

宋勉對此並不理會,捧著一本書看了,打算早早入睡。

直到有家僕驚慌趕來,匆匆帶他去看了城西街巷中的一具屍體。

“八郎?”

宋勉懵了一下,看著宋勵那血淋淋的下身,再環顧周圍,喃喃道:“張三娘殺的?”

“看起來應該是,否則……定不能這般侮辱八郎……嗚!八郎!”

“別嚎了。”

宋勉喝止了家僕,怎麼看這情形都是女子殺的,心中已有了推斷,只要那張三娘是假的,便該是她所為。

“帶走吧。”

“喏。”

屍體被抬起,宋勉忽然眼一眯,搶過火把湊過去,只見宋勵臨死前竟用手蓋住了一個血字,一個沒寫完的“高”字。

但這字是誰都有可能寫的,張三娘栽贓高崇也有可能。

宋勉不久前才與高崇、韋濟一起宴飲過,分潤了一些好處……

“八弟是如何走丟的?”

“當時,有個小女子追殺郭二郎……等小人們反應過來,八郎已經追得遠了。”

宋勉反覆問了許多細節,末了,他再次檢視屍體,留意到那是刀傷,兩刀在下身,兩刀在心口,還有一刀在肩上方,直接砍斷了肩胛骨,該是比宋勵個子高,且力氣大的人砍的。

“那小女子用的是何兵器?”

“是……劍,小人確定是劍。”

宋勉一愣,又有家僕提醒他道:“郎君,今夜高縣丞已經殺了許多人了,都說他要造反了。”

~~

縣署門外,高崇幾乎馬上要彈壓住局面了。

如他所言,那些世紳軟弱得很,一見血就沒了再鬧的膽氣。

然而,他漸漸卻有種抱薪救火的感覺。事鬧得越大,反對他的人就越多。

他其實已經意識到了,他此前能得到眾人支援,就是能給他們掙暗錢。掙暗錢的太張揚,天然就讓人忌憚,但真的騎虎難下了。

“高崇!你為何殺我兄弟?!”

突然間,宋勉也帶著家丁趕過來,原本那些縮了頭的世紳再次鼓譟起來。

高崇一聽便明白對方打的是什麼心思——不過是一點分贓的小罪,也虧宋勉急匆匆地跑來滅口。

這些卑鄙無恥的自私自利之徒,只會捧高踩低。

一樁皆一樁,高崇終於大怒。

到了這一步,他狠勁上來,誓要震懾這些人。他若真反了,他們一個也討不了好。到時他可去邊塞,他們可走不掉。

“走,去武庫!”

他此前已派了一個好手過去武庫,大可搶了武庫中的百餘副甲冑弓箭,足以控制偃師縣了。

“去武庫!”

~~

與此同時,呂令皓宅。

託病休息的呂令皓毫無病態,正焦急不安地踱著步,聽著從洛陽回來的幕僚元義衡彙報訊息。

“到了洛陽,韋府尹已在準備前來偃師……”

元義衡臉上微微有些苦笑之意,侃侃道:“這次,朝廷清除妖賊餘孽的決心很大,畢竟是發生刺駕案。”

“真的。”

“是啊,杜轉運使已經領了一部分人手先到偃師了。”

呂令皓乍聽,也不知杜有鄰有多少人手,不由大驚,後悔方才聽了高崇哄的話。

恰此時,還有壞訊息傳來。

“縣尊,不好了!高縣丞帶人去搶武庫了!”

“什麼?!”

呂令皓嚇得面如土色。

直到被逼到這一步,他才終於認識到必須要有所動作了。

“明府。”元義衡道:“請明府出書令,命衛兵守住武庫,擊殺高崇。”

“可他有漕夫……”

“有杜公在!請明府再出一道書令往碼頭,安撫漕夫!”

元義衡卻知道,關鍵不是杜有鄰在碼頭,而是薛白在碼頭……

要寫完這段劇情大概還有幾章,接下來就是解題、講如何打敗敵人的過程。大家的疑問,我後面都會解答。比如,薛白為什麼這麼做?價效比在哪?我有一個答案,收穫是比較值的~~昨天的兩章我改過了,所以單章就刪除了,以免影響閱讀體驗~~總之,往前看吧,我能保證的是我一直有用心、盡全力在寫~~今天二合一8千字發一章~~月初求月票~~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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