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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宋勉離開了首陽書院,回到他在偃師城內的宅邸。

還未來得及坐下,卻聽得縣丞高崇來訪,讓他有些訝然,轉念一想,臉上還浮起一絲譏嘲。

陸渾山莊的田畝稅賦之事,自然離不開縣署,另外,因為高崇那位義弟高尚,宋家確有在漕運走私之事上分潤一份利益。

但若論個人交情,宋勉自詡溫潤文雅,看不上高崇這種不知收斂的人。

“高縣丞,稀客。

“我聽聞宋先生捐了三千貫,補稅額的缺口。”

宋勉謙虛一笑,道:“這筆錢對陸渾山莊亦是大數目,捐了便是。”

高崇單刀直入,問道:“為了請縣令幫你兄弟促成與張家小娘子的婚事?”

宋勉笑容凝固,不太高興,道:“我只是個教書匠,高縣丞莫非有公事找我?”

“我看你是利令智昏了,為了攀附張家,被人欺瞞利用,毫無察覺。”

“高縣丞,說話還是注意些分寸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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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崇頗看不上宋勉故作清高的樣子,皺眉道:“依我看,張三娘之事是個局,薛白要藉此掌權,唯你們兄弟像只咬鉤的魚。”

宋勉與高崇不過是利益往來,倒不至於因為幾句話耽誤了宋家借聯姻提高門第的大事,聞言笑而不語。

高崇則心知宋勉不傻,而是貪心,要讓其相信,首先得要打破其攀親公的幻想。

“此事太過湊巧、可疑。我問過,沒有任何人起意去掠賣張三娘,那為何她會從伊河到偃師縣?只有一個可能——主動來的。”

“是嗎?

“我不必騙你,你自己想,驪山刺駕案才過去三個月,何必做這等事?可見這是一個局,張三娘就是為了幫薛白,為他做到以身涉險的地步。”

“怎可能?

“死心吧,不論如何,你兄弟攀不了高枝。”高崇當頭棒喝,臉色冷峻,不容置疑的口吻又道:“別再給我搗亂,你此時捐稅,只會讓薛白收買人心。”

宋勉道:“你說的這些,連呂縣令都不信。

“他不是不信,是軟弱。他一心只想著平息事端,不惜推出郭萬金去頂鍋,卻不想想,今日是郭萬金,明日便輪到他了!”

“縣丞待如何?

“郭萬金很快會親自來向張三娘解釋,我也會徹查此事,揭破薛白陰謀便是。”

“知道了。”

高崇這才點點頭,離開。

帶著些蠢人做事他也累,呂令皓軟弱、宋勉短視,想來只有郭萬金在此事被薛白逼到絕望,願意冒風險動手。

宋勉送走了高崇,站在那思忖著。

過了一會,他的兩個妹妹回來,一邊走,一邊拿著一塊帕子在討論上面的花樣,嘀嘀咕咕地很是興奮。

“見過阿兄。

“你們今日見到張家小娘子了?”

“是,不愧是長安來的公卿仕女,真是見多識廣,吃穿用度眼界極高呢。

宋勉問道:“如何個高法?”

“阿兄看這一塊帕子便知曉了,真絲大錦,花色層次豐富,緯線用的是純金線,繡的還是宮中殿宇,這帕子可是貢品,是貴妃賞賜給張家小娘子的。

宋勉沉吟著,問道:“你們覺得,這位張家小娘子是否有可能……..痴心丁薛白?

“噗呲。”

反而是她的兩個妹妹姿態有些不對起來,扭捏了一會,笑道:“瞧阿兄說的,張家小娘子那模樣,一看就是還情竇未開。”

“是嗎?

宋勉原本被高崇勸說得已理智下來,此時那攀附高門的心思再次活泛。

待到宋勵回來,兄弟二人商議了此事。

“可不能信這些鬼話。”

宋勵想到張三娘身份高貴、長得又嬌俏可人,腦子一熱,根本就不信高崇的說辭。

“阿兄,還有一種可能,就是高崇故意綁來張家小娘子,想讓他的人英雄救美,甚至生米煮成熟飯。結果事情敗露了,他反倒把罪責推到薛白頭上…..

次日,兩個夥計正帶著伊波沿著洛河西向,到了洛陽城道德坊。

馬車緩緩停在杜宅門前,伊波下了馬車,轉頭四下一看,只見街坊上行人如織,暫時還未發現她熟悉的身影。

但她雖未發現,街角卻有一個乞兒正躲在暗處偷偷看著她。

“你們盯著,我去找阿儀哥。

這乞兒把破碗裡的兩枚錢幣揣了,髒兮兮的腳板拍著冰冷刺骨的雪地,跑出道德坊,竄過洛陽繁華的街巷,拐進了一條黑暗的巷子。

巷底的破屋前有一輛破板車,上面堆著糞桶,臭氣熏天。

“嘿,劉大已經回來了。”

乞兒進了屋子,只聽劉大正在與王儀說話。

“錯不了,府署、縣署,好多人在聊哩,薛縣尉把一個掠賣良人的地方給端了,事情鬧得大了,個個都不懂怎麼收尾…….狗娃也回來了。”

乞兒狗娃道:“阿兄,我到杜家門外,見到伊波姐了。”

說著,遞過他用乞討來的錢買的胡餅,他一個,王儀一個。

“嗚!

王儀還未答話,被綁在那、堵著嘴的杜五郎已呻吟起來,王儀遂拿掉他嘴裡的布條。

“呼,堵得我嘴都酸了。”杜五郎長出一口氣,問道:“帶吃的怎不給我也帶一份?”

狗娃笑嘻嘻道:“怪我?怪沒人給我施捨吧。正好把你餓得沒力氣了,你跑不了。

杜五郎的肚子“咕”的叫了一聲,道:“你們也太窮了,問我阿爺要點錢來買吃的也好。”

實在是沒忍住說了這兩句沒用的,他方才說起正事。

“王儀,你也看到了,我沒騙你,薛白是個能信得過的。你得信他,我們把證據交給他。

“為何不是交給你阿爺?從四品高官。”

“我阿爺……他辦不了這些事。”

王儀親眼見過王彥暹遭遇背叛,十分謹慎,今日卻終於點了點頭,道:“好,我信薛縣尉。”

他眼神裡卻浮起了憂色,道:“但我現在也很擔心他。

“為什麼

“他太急了,剛到偃師,立足未穩就出手,那些人心狠手辣,根本不按規矩來,萬一直接動手殺了他。

杜五郎見王儀是個有主意的,直接就問道:“怎麼辦?

王儀連胡餅也顧不得吃,握著它起身,以跛了的腿踱步,沉吟道:“一則,得去提醒薛縣尉小心防備;二則,得儘快想辦法把證據遞給韋府尹,請他從洛陽調動兵馬。

“調動兵馬,這麼嚴重?”

“偃師漕幫的李三兒看著笑模樣,實則是個亡命之徒,若無兵馬鎮壓不了他們。”

“那韋府尹可信嗎?

王儀點點頭,道:“我在洛陽觀察了兩個月,可確定韋府尹與那些人不是一夥的。”

“你把證據給我,我讓阿爺去請韋府尹。你可不能去偃師,那些人等著捉你,還得我去。

“證據不在我手上。”王儀道,“但我也是證據之一,我去見杜使君……伊波就在杜宅,可見他會見我。

“好。

杜五郎看起來迷迷糊糊,真到關鍵時刻卻也爽快,道:“我阿爺肯定會見你,你快放了我,我馬上去提醒薛白。”

狗娃問道:“阿兄,能信他嗎?”

“信他。”王儀道,“解開。”

到了這一步,他亦乾脆,將手裡的胡餅往杜五郎手上一遞,道:“讓船伕篙伯送你去…….你就不擔心我搬不來救兵害你死在偃師?”

“我也信你啊。”杜五郎胡亂把身上的繩索拋開,揉了揉發麻的手腕,“走了。”

正要出門,卻又被那掏糞的劉大給拉住,推進糞桶裡。

“老漢送你到船上。

糞車推到洛水邊已是傍晚。

杜五郎躍上小船,抬眼看去,只見星光照著洛河,波光粼粼,這是長安沒有的景色。

“開船嘍。

篙伯雖不敢大聲,但還不忘這般唸叨了一句。

偃師縣,從暗宅裡帶出來的女子們都被暫時安置在了三官廟的空宅裡。

薛白去找她們問了話。

若其中有官宦之女,便可坐實那些人掠賣良人的罪責,事情會好辦很多。若沒有,無非是繼續查下去,只是會難一點。

“你叫什麼名字?

“紅霞。”

“沒姓嗎?

“是陸渾山莊的奴婢,家生子,從小就叫紅霞。

“如何淪落至此?

“八郎……宋勵要了我的身子,將我賣了…….

薛白想到了清丈田畝時看到的那些逃戶,得了大戶人家的庇護,看似過得好了,卻也成了物件。

“你可有什麼手藝?”

“奴婢會織布,會繡花……算嗎?

“算。”薛白看了一下記錄,這些被救出來的奴隸許多都是會織布的,“到時可辦個織坊,你們重新過日子。

紅霞沒想過還能過日子,抬頭瞥向縣尉,對他說的話有些期盼起來。

當然,眼下是辦不成的,偃師還不是薛白說的算。

“阿兄。

薛嶄匆匆趕來,附耳在薛白耳邊,小聲道:“姐夫來了,在驛館。”

到了驛館,杜始帶著薛白走過長廊。

“五郎也是剛到,我讓他先收拾一下。”

“他是如何進城的?”

“他倒也機靈,弄得又髒又臭,扮成難民到了城門外,遇到了一個夥計辦完事入城,帶上了他。

“王儀來了嗎?”薛白問道。

“沒,五郎是獨自來的。”

說話間,兩人進了長廊盡頭的一間小廡房,只見杜五郎正捧著個碗在吃湯麵,餓死鬼投胎的模樣。

“我來提醒你,你現在很危險,王儀說李三兒隨時可能動手殺你。”

“別急,慢慢說。”

薛白讓杜五郎先把湯麵吞了,再聽他說了與王儀在洛陽的情形,稍稍鬆了一口氣。

“有證據就好。

杜五郎道:“有證據也要先說動韋府尹,再讓他派人來保你的命。”

“不。”薛白早有計較,道:“證據是用來在事後對朝廷交代的,還能指望朝廷看到證據來辦不成?

“什麼事後?”

“除掉他們之後。

杜五郎驚訝地張了張嘴,問道:“你是說……先動手除掉他們?可你不是官嗎?到地方上才多久倒成賊寇了不成。”

“地方上你死我活,只有當賊寇才能對付得了他們。”

薛白知道,眼下彼此都有動手的心思,只是都有顧忌擔心不能收場。

心,再分化對手。再加上王儀的證據,事後已能夠向朝廷交代,動手的準備就完成大半了。

他先搗掉暗宅,既是借勢示威,也是趁機安排人手進入偃師,還可拉攏一部分人現在的問題在於,實力還不夠強。

杜始雖預料到薛白的心思,卻還是有些擔心,低聲道:“可漕幫有上千人,一旦動手,我們的人手完全不夠。”

薛白道:“先以掠賣良人之罪除郭萬金,此事呂令皓已答應。之後,扶持呂令皓、宋勉,以郭家留下的巨利離間他們與高崇,待時機成熟,除掉李三兒,則漕幫群龍無首,可各個擊破,最後讓河南府派人來鎮壓。

杜始道:“與其一開始就寄望於韋濟帶兵來鎮壓,不如我們先除掉李三兒,到時韋濟只能來收拾局面?

“不錯。

“但有一點,不能讓郭元良與他身邊人見到張三娘,我們來得及準備嗎?”

“時間得把握好,若早了,河南府官兵沒到,我們實力不濟,收不了場,可能被高崇殺了;若遲了,郭家父子能揭破我們設的局。”

“第一步的關鍵在於呂令皓、宋勉的態度,若他們支援,就是你們一起推出郭家頂罪;若他們不支援,會聯合高崇把罪責嫁禍在你身上。

“郭家一進城,必然會有么蛾子,別慌……”

杜五郎本是來提醒薛白小心,沒想到只聽得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議論,讓人根本聽不懂。

他懵了一會兒,乾脆捧起麵碗繼續吃起來。

說來也怪,他在洛陽時很擔心薛白的安危,可一旦到了薛白身邊,置身危險之地,他反而放鬆下來。心說隨它去吧,出了亂子有聰明人想辦法解決。

郭萬金、郭元良父子也趕到偃師縣了,第一件事就是求見張家小娘子,希望向她請罪,卻遭到了拒絕。

之後,他們去見了高崇,態度很快發生了變化。

“這是個局。”高崇十分堅定,老生長談,“張三娘與薛白是一夥的,故意害你“縣丞認為該怎麼辦?”

高崇對郭家父子說話更沒顧忌,道:“簡單,或收買,或除掉。”

“除掉張家小娘子?怎麼敢?”

“你們還不醒悟?!”高崇叱道:“人家已經把罪責扣到你們頭上,這是你死我活之事。若你們求不得張家的諒解,還不如現在除掉,死無對證。”

郭元良有些嚇到了,臉色煞白;郭萬金則是捻鬚思索,問道:“能解釋得了嗎?”

“方才說了,張三娘必與薛白有私情。”高崇道:“除了她,偽裝成情殺,再除薛白。此事我還在安排。在我安排好之前,你們自去擺平。”

“若能不殺官,最好還是平息下來好,畢竟是多事之秋。”

“對了,去給呂令皓、宋勉等人送些禮,別讓他們真以為人是你們綁的。”

這一番長談之後,郭家父子才意識事情比想象中嚴重,心中惶恐。

他們聽了高崇的建議,郭萬金很快便帶著禮物去拜會了呂令皓。

郭元良則到了宋家拜會。

他知道宋勵為了攀附張三娘,幫著薛白誣陷他郭家,心中怨恨,臉上卻帶著親近的笑容。

“都是多年的朋友了,八郎還能不知道我嗎?豈能真敢動公卿的女兒?

“我就是知道你郭二郎。”宋勵道,“才會認為真是你的人差點害了三娘。”

聽他語氣,彷彿張家小娘子已是他妻子一般。

郭元良心中鄙夷,笑道:“八郎啊,我聽人說,張家幾個女兒,嗜賭如命,性情潑辣。你家中似乎有意為你向張家提親?”

他也很清楚,要讓宋家兄弟清醒過來,先得打破他們的幻想。

沒想到,好言提醒,宋勵竟是不信。

“郭二郎說這話不心虛嗎?那般嬌俏可人的一個女子,你說潑辣?”

“嬌俏可人?

“我親眼見過,如何不知?”

郭元良不信,苦笑道:“看來你是情人眼裡出西施了。”

“多年老友,你便這般想壞我姻緣?她漂亮溫婉可不是我一人說的,我四妹還為她畫了畫像。

“哦?可否容我一觀?只看一眼即可。”

看不看畫像,郭元良早晚也得去賠罪,都能見到。但宋勵見他如此上心,還是瞪了他一眼,心中防備起來…....

那畫像頗為寫意,雖不能很具體看清張三孃的相貌,但確實勾勒出了她的氣質。

郭元良看了,隱隱覺得畫中人有些面熟,可他分明從未見過張家小娘子。

“到底在哪見過呢?

他喃喃著,目光落在畫中人那顆淚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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