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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清宮內飛閣流丹,丹楹刻桷。

後殿響起了婉轉動聽的歌聲,唱的卻是戲曲。

“仗、仗、仗法力高,多管事老禿驢他妒恨我夫妻恩愛好.....

楊玉環正擺動長袖,一回身,見聖人來了。也不再唱,站在那看著他。

李隆基心中本是隱隱不悅,對上她的眼,竟發現那雙美麗的眼眸裡分明帶著些笑嗔之意。

她依舊顯得靈動、鮮明,這讓他有些意外。

“太真在唱什麼?心情不錯?”

“自然是那夜未演完的《白蛇傳》,老禿驢忽變成了真刺客,我可還未聽到三郎的點評。”楊玉環哼道:“心情才不好。”

“哈哈。”

李隆基如往昔一般撫須笑了笑,他喜歡她的稱呼,能讓他覺得自己還是那個英姿勃發的三郎。

楊玉環給他的感受沒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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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絕美,且喜用麝香來保持膚如美玉,加上這天真活潑的鮮明個性,站在那就是個明媚的少女。她大膽潑辣,恃美而驕,打情罵俏似不害怕他的君王威儀。

他當然得先是君王,但也要體會到年輕的愛慕感。

“三郎不肯來看我,是真忙呢,還是被別的狐狸精勾了魂?”楊玉環沒有那樣哄他,反而嗔道:“不如都別來了。”

“瞧太真說的。”李隆基笑道:“出了這般大的事,朕能不忙嗎?你兄弟在為朕辦事,一問他便知。”

“我懶得管這些,三郎快點評,你是世間第一人,說說我七夕唱得如何?”

“好好好。”

李隆基十分瀟灑地坐下,一時卻沒馬上想起那夜的戲曲。

腦中首先想到的是那支迎面而來的弩箭,之後浮現出太子登基、與百官議論先帝時的嘴臉,甚至於追逐著禁苑中的美人,問她們“朕比先皇如何啊?”

“望求菩薩來點化,渡我素貞出凡塵.….

歌聲將李隆基從這些情緒中拉了回來,他搖搖手,評價了幾句,彼此彷彿都回到了遇刺之前。

之所以把整樁案子高高抬起、輕輕放下,為的本就是一切都不要有所改變。

但有些事還是得提的,李隆基問道:“你那義弟自請到洛陽任職,朕派人與你說了,你如何說啊?”

“我有何好說的?”楊玉環道:“我楊家男丁單薄,認了這麼一個義弟,無非是看他前程必不差,盼著往後我人老色衰,他能照拂家中子侄一二。

李隆基沒顧得上她話裡的小鉤子,繼續著話題,也不知想探究什麼。

朕想著他那夜護駕有功,該重賞,只是此事不宜大張旗鼓。”

“三郎莫非以為我被嚇到了?”楊玉環忽展顏一笑,道:“倒真像是水淹金山,蝦兵蟹將追逐的那場戲。”

李隆基遂也朗笑。

“那朕便先讓薛白到東都熬一熬資歷?往後再行重用。”

“三郎安排便是,知你不會虧待了楊家人。”

殿外,謝阿蠻遠遠見聖人的御駕離開了,連忙進殿求見楊貴妃。

張雲容正在剝荔枝,警惕地回頭看了一眼,見是謝阿蠻來,方才繼續說話。

“今日該還是過關了,慢慢心結就過去了。”

“感受若是不同了,迴天無術,江採萍的樣貌才情哪樣差了?”

謝阿蠻不知她們在聊什麼,恭恭敬敬候在一旁。

不多時,楊玉環回頭一看她,莞爾道:“我當身後站著個賊呢。”

“貴妃,我....”

謝阿蠻捏著袖子,一時卻還沒找好藉口,乾脆問道:“薛白真被貶了?為什麼“誰貶他了,他自要去的。”

楊玉環道:“外放一兩年避避風頭也好,到時再給他提官。”

“可他那樣的官迷,真能自請外放嗎?”

“不然呢?聖人騙你不成?”

“要不….弟子去問一問他?”

“原來是在這兒等著。”楊玉環取笑道:“你莫想了,他是有婚約在身的。”

“弟子知道,沒多想,就是…...覺得求了貴妃,若還因此貶官了,心裡有了怨言,白費了之前的恩情呢。”

“又不是你養的那隻貓,他不會這麼覺得。”

話雖這般說,楊玉環也不確定,但她知眼下不是派人與薛白來往的時候,囑咐道:“你按捺著性子,我自有安排。

七月下旬,驪山真下了一場雨,因聖人到朝元閣祭祀祈雨了。

雨過天晴之後,一場刺駕案帶來的陰霾似乎也已過去。案子很小,以昭應縣令結案,沒有引起太多的波瀾。

謝阿蠻不再盯著薛白,他便悄悄到了虢國莊裡。

最後改了主意,要到東都去任職。薛白最要緊的就是安撫好楊玉瑤,她畢竟是他如今最緊要的靠山。

話卻不好說,萬一她心裡有了怨言,便白費了之前的情義。

薛白認為事情還未確定,楊玉瑤應該還不知道。不想,到了堂上卻不見她人,恐怕是不知從何處得到訊息,生氣了。

如此就很麻煩了。

“玉瑤呢?”

明珠萬福道:“薛郎隨奴家來。”

“她可是生氣了?”

“薛郎可是又惹出了禍事?”

“那倒不是。”

薛白見明珠將自己往浴池引,放下心來,心中思量著措詞。

進了浴池,隔著屏風,明珠稟道:“瑤娘,薛郎到了。”

屏風那邊忽有琵琶聲響起,之後是個黃鶯出谷般的聲音。

“青城山下白素貞,洞中千年修此身,啊,勤修苦練來得道……..”

這是念奴的聲音,她真的很擅長唱歌。

婉轉的歌聲中,薛白轉過屏風,當即眼前一亮。

楊玉瑤一身白衣,頭戴花鈿,正是白素貞的扮相,她亦是絕美,但更妖冶些,鬢角微卷的髮絲襯得眼神愈發嫵媚,修長的小腿在溫泉中輕輕搖晃。

青嵐則穿著一身青衣,俏臉紅撲撲的,偷眼看了看薛白,又迅速轉回頭去,她也是赤著腳泡在溫泉中,因楊玉瑤總拿腳去勾她,而十分不好意思。

水池中兩雙玉足撲騰著,倒正是薛白說過的雙蛇戲水的場景。

楊玉瑤此時才回頭看向薛白,抿嘴一笑,眼中媚態流轉,卻不理他,自湊到青嵐耳邊說悄悄話,青嵐想掙扎又被她摟住,兩人發出了銀鈴般的笑聲。

她非將青嵐留在身邊,終究說服了她陪她一起逗逗薛白。

念奴穿一身紅衣,坐在屏風邊,懷抱琵琶唱著歌,很正經的模樣。

顫音婉轉。

“望求菩薩來點化,渡我素貞出凡塵,啊……..”

初七的夜裡,楊玉瑤沒能看完一出完整的《白蛇傳》,薛白只好給她與青嵐好好地講一講。

她好奇的卻多是一些與故事無關的內容。

“白蛇化作人形,是否也會像蛇一樣纏人?”

“哪樣?”

“這樣?

“纏得緊才能勒死人…...”

說了故事,楊玉瑤與青嵐也想學這出戏是如何唱的,尤其學念奴歌裡最後那個顫音。

可惜,學了一整夜都沒有學會。

“青兒,救救姐姐.…..”

“嗯…..”

連著幾日,薛白都在花費力氣說服楊玉瑤同意他去偃師任縣尉。

幾乎是去了半條命,他終於是打動她了。

“是我決定去東都的,大丈夫總不能終日躲在裙襬下面受庇護,該自去面對風雨,如此,等大風雨來時,我能反過來護你。”

“心野了是吧?我能有何時要你來保護?”

“你想一想……變天了怎麼辦?”

楊玉瑤遂明白過來,他說的是聖人駕崩了怎麼辦。

想到聖人的年紀,她才明白薛白為何如此著急著升官。

她語氣這才軟了下來,抱怨道:“我捨不得你。”

“洛陽近的,一兩年也就回來了。”

“你若不在御前,索鬥雞說你壞話,回頭派人去弄死你怎麼辦?”

“他不會的,我是去給聖人辦差。”

楊玉瑤哼道:“還不是要我姐妹在御前照拂著你。”

薛白沉吟著,壓低聲音道:“貴妃的處境只怕不是很好,暫時不可太為我說話。”

“為何?”

“刺案時,責妃畢竟沒能進望京門。”

楊玉瑤不滿道:“正是如此,聖人才應該好好補償她才對,如今該是有求必應的時候。”

“玉瑤是說聖人錯了?”

“我.….”

“不論如何想,萬莫說出來。”薛白交代道:“只當無事發生,先靜待此事的影響完全過去。”

“我得進宮提醒玉環一聲。”

“貴妃應該知道。”薛白道:“想必我很快就要回長安交接公務,等我走後,你再見貴妃不急。”

若確定任偃師尉,他不打算與楊玉環辭別,到時直接東向便是。

薛白當然也非常不捨楊玉瑤,但還是得從溫柔鄉出來,去看看關中以外的大唐。

是日,他正在與楊玉瑤告別,明珠匆匆趕來。

薛郎快回官舍,正有旨意在送過去。

薛白本以為會是授他官職的聖意,倒沒想到來的是一份頗奇怪的旨意。

“賜浴?”

“不錯。”

隨聖旨而來的還有楊國忠,一副得意洋洋的樣子,為薛白講解著聖人為何在華清宮賜百官溫泉。

“此習俗是從太宗皇帝流傳下來的,貞觀十八年太宗皇帝修湯泉宮,歷時四年竣工,太宗皇帝邀請文武百官,一起在湯泉宮泡湯。聖人改建了華清宮,卻不改太宗皇帝傳統,每次都會邀請隨行的重臣泡湯。

“原來如此。”薛白恍然大悟,道:“可我只是一介小官。”

楊國忠親熱地拍了拍他的背,笑道:“你護駕有功,自然在聖人邀請之列,此為君恩深重。”

“是,君恩深重。”

薛白已經很久沒進華清宮了。

是日,一道道宮門在他眼前緩緩開啟。馮神威走在前方,引著他與旁的官員們進入宮苑。

先過津陽門,在飛霜殿整理儀容,再進入西苑。

華清宮的殿宇建造得並不整齊,因為都是根據溫泉出口所在處建造。而所有溫泉池也都處在殿內,看起來十分莊重。

“不要亂看。”楊國忠低著頭走路,小聲地提醒了薛白一句。

官員的隊伍一共不過八人,楊銛披著紫袍走在前面,後方則是紅袍官員們,唯有一襲青袍混在其中分外搶眼。

宮娥們遂也只盯著這青袍,眼眸亮晶晶的。

薛白於是略低下頭,發現內苑的格局自己還是不太陌生的,記得不錯的話,此處應該就是環園所在了。

果然。

“御書亭到了。”馮神威停下了腳步,笑道:“帶諸位先瞻仰太宗皇帝筆跡,請。”

這是每年的流程了,幾個紫袍們都很熟悉,當先上前。

御書亭原名“便殿”,唐太宗率百官到湯泉宮時在此會見百官,商議國政,因此稱便殿。李隆基初次重修華清宮時改建為御書亭,用於尊崇、展示唐太宗的《溫泉銘》碑石,以示傳承。

這塊石碑後來應該是毀了,原拓本也丟失了,後世流傳的是莫高窟裡的再拓本,收藏於巴黎圖書館。

踏上蓮花紋的方磚,薛白髮現,此處的建築風格還是樸實的,板瓦上甚至都沒有花紋。

他排在官員隊伍的最後,看向了石碑。

入眼,撲面而來感受到的是書法上的氣勢……帝王脾睨天下的氣勢。

不羈,字字都是刀刻上去的,骨力豐沛,氣象跌宕奇崛,透著雍容華貴、豪邁自信之感。

這是原碑,唐太宗之行筆、飛白皆有王羲之的風采,出鋒勁利,但筆畫更加灑逸這是帝王書,而薛白如今只會楷書。

奔放恣睢的書法,寫的內容卻非常謙遜。

朕以憂勞積慮,風疾屢嬰,每濯患於斯源,不移時而獲損……..

這位太宗皇帝在解釋,因積勞成疾,多年風溼,需要借驪山溫湯來緩解。

之所以要解釋,因他知“水可載舟,亦可覆舟”,國家初定,他不希望臣工百姓以為他只顧享受,因此誠惶誠恐,心存敬畏。

薛白抬起手,想碰一下石碑,忽想到是碰不得的,於是停下了動作。

“諸位請繼續隨老奴走,那邊便是‘星辰湯’,乃太宗皇帝專沐之處,如今溫泉引向別處湯池,以表達‘皇恩浩蕩,雨露均霑’之意……..

“轟!”

忽然打了一道雷,大片的烏雲湧來,遮住了太陽。

天色迅速暗了下來。

薛白轉過頭,看向那塊《溫泉銘》的石碑。

他腦海中彷彿看到這道驚雷將要震碎一切,包括這塊石碑,然後大火燒在這片土地的每一個角落。

火光中,人們掙扎、沉淪,一度變得愚不可及,一度被打斷了脊骨,低下唐人高傲的頭。

於是,碑文的拓本隨著莫高窟文物流往他鄉,唐太宗陵墓被破壞,昭陵六駿的石碑被切成一塊一塊,搬上海船,運往異國.

“轟隆!”

又是一道驚雷,彷彿這大唐的太宗皇帝在天上發出了怒喝。

“孽畜!朕十八歲舉義兵,二十四平天下,正一四海,削平區宇,康濟生靈,開大唐之強盛,然朕百年之後,何以手書淪落於異邦、冥器把玩於蕃夷之手?!子孫皆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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