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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忠嗣又如何?你是聖人義子,我還是聖人外甥!你休想帶走四娘,教坊已放她嫁人,她已是自由身!”
杜五郎遠遠便聽到了咆哮聲,走上前,只見一個錦衣華袍的中年男子正遠遠指著王忠嗣大罵,想必就是韋會了。
他遂上前道:“既然張四娘是自由身,問她想如何嘛。
韋會一愣,忙柔聲道:“四娘,蘇五奴終於死了,你入我府為妾吧?”
張四娘聞言,哭泣不已。
她在教坊中也是以美貌聞名,蘇五奴之所以能夠娶到她,因他擅長走繩,曾在御前表演,開口向聖人求娶一美妻。
夫妻二人有才藝、名氣,本該過得不差的。可婚後沒兩年,蘇五奴就淪落到要賣妻換錢的地步,無非是吃喝嫖賭,不肯罷手。
教坊中的姐妹們常與她說,“若要殺夫,趁夜拿沙袋壓死蘇五奴,可沙袋務必要縫好,千萬莫學裴大娘,殺夫卻殺不死喲。”
如今丈夫是死了,但家徒四壁,說是自由身,若不尋個倚靠,不知多少人能吞了她。
眼前這兩個男子,韋會她是知根知底的,家有悍妻,懦弱無能。另外這人,氣概十足,竟然是大名鼎鼎的王將軍。
張四娘只略作考慮,緩緩拜倒在王忠嗣面前,咽聲道:“懇請將軍收留妾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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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娘!”
韋會見狀,痛徹心扉,不可置信地呼道:“王忠嗣,你逼迫四娘!眾目睽睽,四娘都哭了。
“妾身不是…....”
“四娘,你莫要怕他,我會為你作主!你是我的啊,你只能是我的!”
杜五郎聽了,眼珠一轉,道:“咦,是王將軍打死了她丈夫,你憑什麼跑出來搶?”
“你這般說?!”韋會震驚不已,“殺夫奪他罵罵咧咧,憤而轉身,真就要去宮中告御狀。”
黃晦苦勸不已,可惜攔都攔不住。
王忠嗣見慣了邊塞的鐵馬金戈,懶得理會這些,環臂坐在那,一句話都沒說。待薛白走到他眼前了,他才睜眼,有些不耐煩地看向薛白。
“走了?”
“嗯。”薛白看著韋會的背影,道:“比預想中順利。
王忠嗣道:“比預想中糟。”
“想必明日聖人會召見你,實話實說便是。”
雖沒能討要到念奴來演崔鶯鶯,薛白卻也挑了十四名內人、三十名樂工,領著他們往宣陽坊的新宅安頓。
顏泉明回過頭看了一眼,見薛白從教坊司領了這麼多的鶯鶯燕燕到家中,倘若再將顏三娘嫁給薛白,往後也不知要吃多少醋,受多大委屈。
可下一刻,他又覺得今日從未見薛白多看哪個美人,是個難得的正人君子,一時難以判斷。
恰此時,杜五郎也回看了一眼,湊過去與薛白小聲說話。顏泉明便對顏季明使了個眼色,意思是十二郎你去聽聽。
顏季明年紀更小,與薛白更親近些,遂擠到杜五郎身邊。
“哎。”杜五郎小聲道:“我看那任家姐妹真的對你起了心思。”
“邀名罷了。”
“你就不動心?”
“我自重。”
“自重,那你還納了青嵐?”
薛白小聲道:“自重就是…….當有太多女子喜歡你,你不可能接納全部,必然有取捨,這舍的過程就是自重。”
杜五郎道:“我怎麼覺得你是在胡說八道。”
顏季明卻不覺得這是胡說,反而深有體會,他亦是一時俊傑,身邊從不缺紅顏,也常為此而困擾,此時便很佩服薛白那淡泊且剋制的態度。
日落之時,幾個年輕人在長壽坊十字街口分別。
顏季明當即道:“阿兄,我認為薛白是世間少有的自重男子。”
“還能比你自重?”
“這,”顏季明皺眉沉思,認真而惆悵地答道:“不同的,我所識的皆世間罕見之好女子,實在難以辜負。”
“將軍,奴家不是甚好女子,今日才死了丈夫,已在心裡仰慕將軍.….
是夜,張四娘沐浴更衣,跑到大堂上跳了一支舞,然後陪侍著喝悶酒的王忠嗣,比他的十二個安都要殷勤,一直柔聲說著話,唱著歌。
最後,她甚至大膽地拿掉了王忠嗣手裡的酒杯。想到這個男人曾殺死了無數的奚人、突厥人、吐蕃人,她的手都在抖,既有害怕也有興奮。
“奴家聽聞,將軍曾單馬挺進賊軍,左右馳突,殺進殺出,獨殺數百人,蹂躪其軍,不知可是真的?”
張四娘說著,捧起那酒杯,將殘酒一飲而盡了,問道:“可否讓奴家見識將軍的縱橫捭闔?”
於她而言王大將軍府雖然空曠了些,已是權貴門第,她也不必擔心蘇五奴在夜裡領一個什麼人回來。
這夜她睡得很沉。
次日醒來,屋外已響起了焦急的通傳聲。
“將軍,聖人召將軍速速進宮,對了,那內官還交代,昨日從教坊司搶的女人要帶上。
張四娘有些慌,她豆蔻年華時倒是很想進內教坊,但早已死了這份心,沒想到今日是這般進了宮。
也不知走了多久,一路上她都是低著頭與魏二孃並肩而行,穿過一層一層的宮門,走進一片梅林,再抬頭,彷彿到了仙境。
曲樂飄飄,清歌曼舞。
張四娘忽然流下淚來,因知道這裡是梨園,是她這種人一輩子最可望而不可及的地方。
聖人在何處,何處就是梨園,有最好的樂曲,最好的舞,那長袖招搖,美得讓人如置身仙境。
“東風搖曳垂楊柳,遊絲牽惹桃花片,珠簾掩映芙蓉面……....
悠揚的古箏聲伴著歌聲,前方,眾人簇擁著一老神仙而來。
王忠嗣連忙迎上前,聲音真摯,道:“恭請聖人萬安。”
“起來,朕的阿訓回來了啊,替朕打敗了吐蕃,很好,很好……來人,賜座。”
張四娘偷眼警去,見王忠嗣已離得遠了,到了宴席上落座,她見過的韋會、王準、賈昌、薛白等人都在。
打人這種小事,李隆基不打算管,不過是正好看看王忠嗣的態度罷了。
此時見王忠刷態度還不錯,遂飲著酒與薛白探討戲曲,越談越開懷,一直談論了許久。
這其實已是包庇,意思是讓王準、韋會這些跑來告狀的看看“朕不會為你們這點小事處罰義子。”
若一直這般到散宴,或許四鎮節度使之事還是按李林甫安排,給王忠嗣升兵部尚書,但猜忌也不會有原來那般重,王忠嗣求一個善終不難。
但,王準與韋會沒機會告狀,王忠嗣競先開了口。
“聖人,臣打死了人,請聖人責罰。”
李隆基笑意淡了些,道:“你是朕的義子,兒子打了人,阿爺出面賠禮,此事到此為止了。”
王準抬眼一瞥,心想聖人若不治王忠嗣的罪,那右相便要準備指出王忠刷與楊黨串通,故意為之了。
不想,王忠嗣竟是反咬一口。
“回聖人,若臣打人一事到此為止,但不知王準、韋會逼教坊內人賣色之事如何處置?”
李隆基臉上的笑意遂褪了下去,認為王忠嗣有些過於認真了,一點小事刨根究底,難道要讓他這個天子,因區區幾個樂伎而懲治為國事立下汗馬功勞的王錨之子?
這個義子,重視是非曲直,遠遠甚過於重視他這個義父,石堡城之事如此,教坊之事亦如此。
賈昌一看聖人臉色,便知該如何做,連忙笑著端起酒來。
“王將軍太認真了!哈哈,賈某人不才,可否厚顏在御前當個和事佬?請將軍與王準、韋會冰釋前嫌。”
“但法不嚴無以治軍,國事亦如此,懲治了他們,我自然與他們沒有嫌隙。”
“你打死了人,第一個要被懲治的就是你!”王準當即反唇相譏。
李隆基笑了笑,倚坐飲酒,看向高力士,指了指王忠嗣,高力士遂瞥了薛白一眼。
他們這是都看出是薛白帶著王忠嗣去故意犯錯,以示知錯,聖人也就是要這一個表態,因此親自庇保,打算把王忠嗣搶走的女人直接賞賜給他,以堵悠悠眾口。
結果倒好,他還不領情,覺得自己沒錯,認為錯的是這個社稷,錯的是聖人。
這就是近墨者黑,被李亨那種“聖人治國有問題,當由太子繼位”的想法影響太大。
看向薛白,就是讓薛白也看看,改變得了王忠嗣嗎?改變不了,這人固執到不可救藥了。
但,下一刻,王忠嗣一番話卻讓李隆基有些詫異。
“我打死蘇五奴,大可法辦了我,但你們把教坊內人視為娼妓,是欺君之罪。”
“你冤我?”王準道,“你哪隻眼睛看到我嫖教坊內人了?我讓蘇五奴與鮮于二郎喝酒罷了,韋會倒是私通張四娘了。”
韋會沒想到王準會在御前反咬自己一口,大驚失色,忙道:“我…….張四娘已嫁人,不是教坊內人。”
王忠嗣不與他們掰扯這些,看向李隆基,鄭重行了一禮。
“陛下弘揚曲樂,親自教導梨園弟子三百,設外教坊為補充,又規定女樂戶至婚配年齡可成家,以彰仁德。可如今她們進不能入梨園,退難以放歸嫁人,盡被圈禁為這些人的玩物,他們視陛下之弟子為娼妓,借陛下之名而行淫暴之事,豈非欺君之罪?!”
李隆基眯了眯眼,意外地,在王忠嗣眼中看到了一些忠心。
教坊女子是給聖人準備的,被人這麼糟蹋。這個由聖人一手養大的義子也許真心感到憤怒……他從小就是孝順、忠心的。
李隆基反倒沒那麼憤怒,他老了,照顧不到那麼多宮外的女伎了,還經常賞賜美人給臣下。
他不由嘆惜,感慨著歲月,心想只要他能夠不老,就不會有這所有的問題。
王準已被王忠嗣激怒了,起身離座,跪在李隆基面前。
“陛下,臣只喝了酒、觀了歌舞,是王將軍打死蘇五奴,搶走了教坊女子,反而指責臣。”
薛白開口道:“聖人,此事錯在我。是我心血來潮帶王將軍到教坊選角,也是我看不過教坊女子的遭遇,方讓王將軍幫她們一把。”
“是何遭遇讓你激憤至此。”
“請聖人詢問張四娘便可知曉.…...”
待李隆基招過張四娘與魏二孃,目光一凝,態度又有了變化。
他先是覺得張四娘面熟,之後忽然想起來了,難怪蘇五奴的名字耳熟,原來是前些年上元節表演走繩的一百戲藝人。
當時張四娘是左教坊選出登臺獻舞者之一,蘇五奴一見便著了迷,請旨賜婚,李隆基一高興便答應了,此後便忘了他們。
“再相見已是物是人非啊,你過得不好嗎?”李隆基待人其實頗好,放柔了語氣向張四娘問道。
“奴家…….”
張四娘不知如何回答。
她當年就嫌蘇五奴形容猥瑣,不願嫁,婚後過得更是慘不忍睹。卻不敢說聖人隨意一句賜婚就毀了自己一生。
“放心大膽地說!”李隆基板著臉道:“你是教坊弟子,便是朕的弟子,誰欺辱你,朕為你作主!*
他抬手一指,指過王忠嗣、王準、韋會、賈昌、薛白,甚至李龜年。
“是,是……”張四娘看向王忠嗣,淚如雨下,泣聲道:“韋郎是其中之一,他看上了奴家,為逼奴家委身於他,帶蘇五奴去賭,使之傾家蕩產,迫奴家隨了他……”
有王忠嗣這麼個大將軍擺在那,她膽子大了不少,敢說出真相。
“你這娼婦!”韋會驚怒,嚇得一個激靈,指著張四娘道:“分明是你勾引我,我待你體貼備至,你竟說出這種話來?!”
高力士得了李隆基的眼色,上前,一巴掌摔在韋會臉上。
“啪。”
這便是聖人說的“朕為你作主”,這外甥敢碰聖人的弟子,敢碰聖人賜婚的女子。
不過,也就到此為止了,外甥畢竟是外甥。
李隆基又轉向魏二孃,見這女子樣貌醜陋,舉止粗鄙,不由問道:“你是何人?”
“回聖人,奴家是左教坊的樂伎。”
“咳咳咳…….”
李隆基正好在飲酒,被嗆了一下,嚇得周圍的宦官們大驚失色。
“無妨……咳咳,既是樂伎,給朕唱支曲,便唱薛白的《蝶戀花》。”
“回聖人,奴家不會。”
“那便唱你會唱的。”
“喏。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夠了,不必唱了。”
李隆基臉一沉,拿出年初與小婢春草聊天時的耐心,問道:“你是如何被選為左教坊樂伎的?
“奴家身價低。”魏二孃道:“教坊買奴沒花錢,用來湊數的。
“何謂湊數?”
“湊夠了教坊的人數,教坊使就有賞賜,還可以讓我們去表演掙錢,漂亮可以去賣身魏二孃心直口快,一開口就停不下來。
聖人只要問,她就講,將從小到大在教坊的見聞全都抖落了出來。
“判官與我說的,誰嫌我唱得難聽,我大可罵他,教坊管的是宮廷禮樂,好聽不好聽也是宮廷禮樂。
“左教坊每年只排一出曲目,因為聖人圈選時只會勾新曲,所以用一支曲目列不同的名字,我當然知道,因為劉五娘連著三年送錢給教坊使,從未被選中過,而每年中選的都是一直在排演的曲子,劉五娘氣不過,拿釵子捅了自己的喉嚨…….”
魏二孃說到後來,像是黃河洩堤一般,堵都堵不住,偶爾還冒出一兩個髒字。
李隆基很震驚。
他不能相信,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的教坊如今成了這個樣子。於是轉頭看向王忠嗣,心想是這個王忠嗣故意栽贓。
然而,王忠嗣、王準、韋會……每個人都很茫然,顯然都沒有料到這樣的結果。
原本只是雙方的打鬧衝突,最後卻演變成了一個醜樂伎揭露教坊。
這次,王忠嗣竟是直接請罪,道:“臣有罪,御下無方,使魏二在御前口出狂言,請聖人責罰。”
李隆基不覺得他有什麼罪。
王忠嗣很好,哪怕要強搶女子來自汙,也恪守了底線,選了張四娘、魏二孃這兩個一看就不是準備給聖人的。
從頭到尾都表現得孝心有嘉。
王準、韋會這些人有錯,但不是什麼大李隆基最後看向了薛白。
因為發現薛白是所有人當中臉色最平靜的一個,若是有人指使這醜樂伎舉報,一定又是這小子。
但,其實這種事根本不需要人指使,教坊的問題根本是擺在明面上的,只不過所有人都在其中得利,沒人揭破。
“稟聖人。”
薛白見李隆基目光看來,沒有表演什麼錯...
驚詫、無辜,坦然行禮,應道:“我昨日到教坊,所見情形確是如此,已糜爛不堪。”
這次,他還真沒使什麼奸計。
只是把一些真實的東西擺在這個皇帝面前,王忠嗣是什麼樣,教坊是什麼樣。
所謂千古明君,文治武功鼎盛,不容任何人忤逆,若誰覺得聖人有錯,就是誰要謀逆。
那不妨就從這個聖人最有興趣的小小的教坊來看看,當權貴食人、有才之士上進無門、規矩崩壞、矛盾叢生……他到底有沒有錯?
到底是王忠嗣終日心懷怨懟,還是有些人太過剛愎自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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