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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館中忙亂了一陣,有人大呼起來。

“碎了,我五臟六腑碎了!”

王準聽老大夫說他傷得不算太重,忍著劇痛起身的第一件事便是給了對方一個耳光。

“庸醫,我都痛死了。”

“郎君恕罪,可你終究只捱了一拳啊。”

“老東西一腳把蘇五奴踹死了,而我捱了一拳,快救我命!”

病館裡另有一名錦袍中年倏然起身,驚呼道:“蘇五奴死了?張四娘如何了?”

能接觸到教坊女樂伎者非富即貴,王準見這競也有個想弄張四孃的,忍痛轉身看向對方,喝道:“你誰?”

“韋會。”錦袍中年人高聲道:“京兆韋氏,聖人之堂甥、中宗皇帝之外孫、定安公主之子、正議大夫、茂王府司馬。”

“尻。”

“我問你,我的四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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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尻你個啖狗腸,莫煩我。”

王準根本不將韋會放在眼裡,了一口到對方腳下,這一動肚子又是劇痛,哼哼唧唧讓人將他抬回家中。

他要去找王告狀,即使不能弄死薛白,也得弄死那打人的老東西。

王已身兼二十餘職,大部分時候就在王宅旁的議院務公,聽聞兒子被打得半死,披著一身紫袍轉回家中。

“又在外囂張,終於惹到了你惹不起的人物?!”

私下相處,王準竟連在王面前都不嘴軟,捂著肚子叫嚷道:“我憑陪聖人鬥雞的本事囂張,阿爺有甚好不高興?”

王鐵皺眉,先讓家中名醫檢視了兒子的傷勢,方罵道:“你要囂張,出了事莫找你阿爺。”

“薛白動我,我念這小子在聖人面前獻了幾次寶,才來提醒阿爺,否則我已弄死他!”

“你與他關係本不錯,如何回事?”

“不知。”王準提起來就惱火,道:“我在教坊招呼鮮于二郎,倒沒想真讓他撬了張四娘,只想讓蘇五奴灌醉他,教這土鱉出個醜。孃的,忽然一老東西竄進來見人就打,將我的人全撂倒了,還打死了蘇五奴,我根本不知如何回事。”

“黃晦如何說?”

“說讓我治傷要緊,又說薛白聖眷正濃,讓我先走,交給他來處置。”

“打人者是何相貌?”

“比牛都壯,身高有六尺好幾,一張黑臉真他娘糙,撂著兩道疤在上面,兩鬢花白,皺著個苦大仇深的臭眉。”

王鈇問道:“方臉,劍眉?”

“是。”

“王忠嗣與薛白混在一塊了?”王鐵沉吟道:“唾壺還敢與我說楊黨沒拉攏王忠嗣。”

“唾壺嘴裡能有一個字是實話?阿爺能信他?”

王準說話時也皺著眉,總覺肚子難受,在榻上打滾,痛呼不已。

“我臟腑壞了!阿爺給我作主……我有犯什麼錯了?我只想灌醉鮮于二郎,王忠嗣打碎了我的臟腑!”

王看著兒子這可憐巴巴的模樣,心頭火起。思來想去,沒有御前告狀,而是吩咐備駕往右相府走一趟。

急著對付王忠嗣的是右相,稟明此事,一則是利用右相府出頭,二則也是與右相修好。

剛剛穿了紫袍,暫時需要穩一穩這官位,他眼下還是不能與右相府決裂了。

這一路過去,王錨還想到了一樁小事。

當時盧杞被貶,真不是他命御史臺安排的,他查來查去,最可疑的是盧杞之父盧奕,說白了就是盧家不願在右相門下效力。

但此事雖說過了,右相似乎還是懷疑他。

當然,目前這事還是隱在心裡的,王鐵依舊待李林甫十分恭敬。

“右相,你看此事……下官是否藉機給王忠嗣上點眼藥?”

“這又想起自汙了,潦草,粗魯。”

李林甫沉吟著踱了幾步,作了判斷,道:“也知會胡兒一聲。”

這事可大可小,有理大可告狀,告贏了給聖人一個罷王忠嗣的由頭,告不贏,他自有辦法讓聖人覺得王忠嗣有心機。

教坊。

薛白有些後悔沒把李季蘭、李騰空帶來選角。

他帶來的人,王忠嗣對音律不感興趣,打完人就在簷下坐著閉目養神;杜五郎只對兇案感興趣,瞪著大門等人來捉王忠嗣,準備挺身而出。

好在,顏家兄弟能幫些忙。

顏泉明低聲道:“我打聽過,教坊使孔緯不通音律,鬧出過聽不懂《浣溪紗》的大笑話。果然,教坊中有才藝者未必能出頭,你當仔細挑選。”

“是。看出來了。”

顏季明才從鼓聲中回過神來,道:“呂嫗的羯鼓打得真好。可我看了戲文,能用羯鼓之處不多,薛郎當選些善彈琵琶、箏的樂師。”

這點薛白倒是聽李騰空說過了,但對於他而言,能看出要用什麼樂器也很厲害。

“十二郎還懂音律,幫忙選拔一下吧。”

“有興趣。”顏季明赧然,撓頭道:“但音律之事看天賦,我天賦太差了,君子六藝,只會五藝。”

這顯然是自謙的言論。

接著,顏季明抱起琵琶,依著對戲文的感受彈了一曲,完全彈出了薛白想要的清麗華美之感。

“拋磚引玉,請諸位藝師表演。”

薛白見了,拉過還在探頭探腦的杜五郎,道:“看十二郎的君子六藝,你呢?”

“人生而不同嘛。”杜五郎掰著手指,“我勉強也有六藝。”

“你跟我走。”

“衙門人還沒來呢。”

“不急,沒那麼快。”

這邊讓顏家兄弟幫忙挑選樂工,薛白叮囑寧可多挑些回去慢慢篩選也不能錯過了人才,他則由黃晦引著去選角。

相比起選樂工,選角就顯得香豔許多。

穿過一道儀門到了內人們居處,路邊皆是清一色的美嬌娘,身披魚紋彩錦,婀娜多姿,正在路邊清歌曼舞,一派優雅端麗景象。

“啊。”

杜五郎跟在薛白身後,眼睛都不知往哪看才好,時不時摸一摸鼻子,生怕流出鼻血來,出個大丑。

黃晦見狀,得意洋洋,一路引著他們到了歌臺前坐下,拍了拍手,喚他精挑細選的內人們出來展示才藝。

“初選我要的很簡單,能像許合子那樣高歌即可。”

“都能,都能。”黃晦笑道:“不知薛郎要挑幾人?老奴聽聞該有七八人吧?”

“可否多挑些,一邊調教一邊選。”

“當然可呀!”

不想,黃晦竟是大喜,拍掌道:“薛郎想挑幾個都行,多多益善。”

於他而言,名額愈多,篩選的次數愈多,收的錢自是愈多。

其實《西廂記》原本的主要角色就四個,崔鶯鶯、張生、紅娘、崔夫人,薛白雖讓李季蘭改編了一折崔鶯鶯出家為道士的戲,也只是多添了一個老坤道。但薛白有意把人選都帶回去給李季蘭、李騰空過目。

一個個美麗樂伎上臺,凡薛白看著不錯的說一個“可”,杜五郎拿著冊子便記下一個名字。

過了一會,薛白皺了皺眉,傾身道:“老旦還是得從方才那些低層宮人裡選。”

“本來這裡就是選鶯鶯與紅娘.….”

歌臺上走上一名濃妝少女,長相美豔,開口競是技壓群芳,歌喉了得。

薛白再不懂行,這種明顯的水平差距還是能聽得出來,不由問道:“這是何人?”

黃晦反而有些為難,踟躇道:“這是…...龐三娘。”

正此時,有樂伎見龐三娘引起了薛郎的關注,忙嬌呼道:“請薛郎莫被這‘賣假臉賊騙了!”

“如何回事?”

黃晦只管收錢,沒顧得上細看名單,這才出了差錯,忙賠笑道:“薛郎勿怪,這龐三娘確已年逾四旬,不過,歌喉卻是了得,今日表演一番,不挑她便是了。”

“年逾四旬?卻是看不出,還請喚她上前相看。”

很快,龐三娘走到薛白近前,看得出她妝容頗重,衣著華豔,但竟看不出年老,猶如少女一般。

“奴家拜見薛郎,歌舞一道,奴家自詡不俗,懇請薛郎給一個機會。”

薛白問道:“冒昧了,可否請三娘卸了妝容我一觀?”

龐三娘有些驚恐,美目圓睜,看向黃晦,眼中顯出失望與無助來。黃晦則以滿含威脅的目光瞪了她一眼,喝道:“還不快去!”

接著,黃晦躬身向薛白賠笑道:“老奴疏忽了,混進來這般一個惡臉婆,也因這龐三娘擅妝,瞞過了老奴。”

“哦?”

“薛郎有所不知,老奴初到教坊便聽聞她的名字,到她屋中請她,怡逢她未化妝,老奴問她龐三娘子何在,她卻說龐三是我外甥女’,待次日化了妝來,老奴還說昨日見到她阿姨了,著實被她戲耍了一通。其變狀若斯,大膽若斯,刁婦也!故而教坊人呼她為賣假臉賊....

龐三娘對著銅鏡卸了妝,顯出一張帶著皺紋的臉。

其實她保養得宜,在這個年紀的婦人中亦屬年輕美貌,可惜,她想要的那份前程永遠無望了。

聖人愛歌舞百戲,給了她們這種平家女子一個光耀門戶的機會,如裴大娘、公孫大娘、許合子,名揚天下。

她自恃才貌,以為能從五千名樂工中被選為內人,就能從外教坊到內教坊,再到梨園弟子三百人之一,再成為十家之一。結果,眨眼之間,青春已逝。

這些年,她化妝,拼了命地到權貴府邸表演,掙錢,賄賂教坊使,終於有了名氣,但她心裡明白,眾人都只是看笑話,看她這個賣假臉賊覺得有趣。

遇到今日這種真正能到聖人面前表演的機會,縱使黃晦先前貪婪地吞噬了她一筆又一筆的血汗錢,到頭來也只會嫌惡地讓她滾開。

她也明知道抹不掉這一縷皺紋,卻還是傻傻地把所有錢財都給出去。

“奴家……..拜見薛郎。”

龐三娘走到了薛白麵前,再拜,不敢抬頭。

薛白也沒催促,她等了好一會,才緩緩抬起頭來,顯出那張老臉,驀地眼睛一酸,哭了出來。

“就由她來演崔夫人吧。”薛白道。

龐三娘一愣,只覺恍在夢中。

“對了。”薛白又道:“臺上的妝發也由你來做。”

龐三娘打了個戰慄才回過神來,激動到以手指天,應道:“奴家絕不讓薛郎失望。”

薛白一看就知她有人生追求,會拼命做到最好。

他心裡卻在想,教坊與春闈一樣,他帶著春闈舉子鬧事也好、寫個戲文來挑人也好,都只是暫時打破了舊的規矩。多出幾個及第計程車子,多出幾個戲劇演員,不是什麼大的改變。

就像是往湖裡投入了一顆石子,激起漣漪,也會慢慢平靜下去。但要改變世道,就是要有精衛填海的耐心和毅力。

黃晦俯下身子,道:“薛郎且看,接下來四位可是最出挑的。

“是嗎?”薛白目光看去,確實見到四名美貌女子上臺。

“這是任家四姐妹。”黃晦笑道:“吐納清婉,收斂渾淪,薛郎覺得如何?依老奴看,一個演鶯鶯,一個演紅娘,一個扮男裝演張生,再添一個婢女的角,豈不美哉?”

如他所言,這任家四姐妹確實都是第一等的美貌,嗓音與歌藝俱佳。但他隱約感到,她們並沒有在認真唱歌,只在饒有興趣地盯著他,對視之間,羞澀而笑,秋波暗遞。

黃晦一瞧,順勢遞話道:“排過了戲,薛郎還可請求聖人將她們賜於你,又是一樁佳話。”

這種宦官很擅殷勤,一直帶著笑意,不等薛白說話,已讓杜五郎將她們的名字記上。

反正不是現在就確定角色,薛白倒也無所謂,只是確實還沒找到特別滿意的演崔鶯鶯的人選,已稍有些不耐。

時近黃昏。

今日的選角差不多就要結束了,儀門處忽有宦官與婢女的呼叫聲響起。

“姑娘不可。”

“讓我唱…….”

有小女子嬌呼了一聲,雖只三個字,聲音如黃鶯出谷,極是動聽。

龐三娘一聽,快步趕出,萬福道:“薛郎,那是如今教坊最好的內人。”

薛白遂站起身來向那邊看去。

黃晦當即變了臉色,警惕地往那邊揮手,示意小宦官將那位攔住。

可惜,一個紅衣小女子還是提著裙子跑了出來。

“念奴!”

“快攔住她!”

黃晦急得喊出了聲。

這個小內人,乃是左教坊萬里挑一準備著上元節要到御宴上獻歌舞的絕色,關係到他與教坊使的前程,如何能讓薛白挑走了?

“別攔我,為何不給我唱新曲?”

念奴被攔在了儀門處,頗有些不滿,向這邊看了一圈,目光落在薛白身上。

她豆蔻年華,梳著荷葉髻,穿著紅色舞衣,雙臂挽著彩練,有著玉一般的肌膚。

這是個白玉無瑕的小女子,氣質活潑像百靈鳥,聲音婉轉像夜鶯,更難得的是,她小小年紀就有屬於她的獨特氣質。

嬌。

雖只看她一張臉,卻能讓人感覺到她渾身無處不細膩光潔。她身材玲瓏,其實是靈活的,卻能讓人感到她嬌滴滴的。

像是初春發出的第一朵花瓣上最嫩的一點尖兒。

念奴?

薛白聽到了這個名字,忽然想到一個詞牌名,念奴嬌。

他不知是不是,但有個直覺.…....眼前這女子,或許就是這個詞牌名的來歷?

若是有一女子可因她的嬌美而成為一個曲名的起源,也唯有她這般了。

“奴家能唱。”

念奴大概猜出哪個是薛白了,趁還沒被帶走,徑直開口唱了起來。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她是唯一沒有依著西廂記的戲文準備的一個,但那空靈的聲音一起,竟然直接就蓋過了所有人。

薛白這才明白為何顏季明會嘆惜“音律之事看天賦”,其實是有些殘酷的。

“快,帶下去。”黃晦慌忙打斷了念奴的歌聲。

“別……”

念奴只唱了兩句,已被拖了下去,倉促間以有些哀求的眼神看向薛白。

薛白不知她為何想唱這個戲曲,卻知她確是最出色的人選,遂道:“黃內官,我想選她唱戲文,不知可否?”

“薛郎莫怪,此事老奴無法決定,得問過教坊使才行…....”

黃晦話音未了,有小宦官慌忙趕來,稟道:“黃公,韋郎來了,與薛郎的同伴起了口角,發了大脾氣,說要到聖人面前告御狀。

“又出何事了?!”

“也就是……就是……爭搶張四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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