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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值萬曆十四年秋,吹進大殿裡的風已開始帶著涼意。

朱翊鈞在涼風的刺激下,神色倒是更加清醒了不少,目光如炬地看向了階下的戶部郎中江中曉。

萬曆朝的政治氛圍一直算是比較嚴肅的。

尤其是在朱翊鈞親政以後,已沒有多少大臣敢這麼直接地在御前彈劾公卿了。

但因為近年來,朱翊鈞支援推行更重仁道的新禮,倒也還是開始讓朝堂上的氛圍從嚴肅漸漸變得活躍了起來,而開始有大臣敢犯顏直諫。

這是難以避免的。

你皇帝因為想被天下子民尊重自己的個性,而推行新禮,要把天下子民當人,進而使天下子民把自己這個皇帝當人,而不是純粹當成為符合儒家聖君標準的傀儡,那就得首先要把大臣當人,允許其說話。

大臣們是很喜歡這種氛圍的,這種有大臣敢向皇帝彈劾公卿等權貴的氛圍。

國有諍臣,不亡其國;家有諍子,不敗其家。

這句話是深入人心的。

「真乃敢諫君子也!」

禮部尚書于慎行這時就很是敬佩瞅向了匍匐在地上的江中曉,而在心裡感嘆了一句。

他還因此頗為期待地看向了朱翊鈞,而希望看見皇帝能夠因為收穫一名敢諫諍臣而大悅。

刑部尚書舒化也眸裡盡顯奮意,很欣賞地看向了江中曉,心道:「這樣的忠直之臣總算還是有的。」

趙南星更是眼眶裡閃現出了淚花,而看向朱翊鈞。

朱翊鈞也注意到了許多大臣們看向江中曉的神色。

他知道大臣們多數都有一顆「在我之上人人平等」的心,希望自己尊重他們,也希望自己能對他們這些大臣無論級別都一視同仁。

但朱翊鈞更願意承認,這個時代的人對貴賤尊卑的等級需求是存在的。

所以,朱翊鈞沒有真的因為大臣們喜歡這種「在我之上人人平等」,就順從他們,而是在這時問道:

「戶部郎中江中曉妄言天道,妖言惑眾,眾卿以為當處以何刑。」

「陛下聖明!」

禮部左侍郎沉一貫這時忙出列附和了一聲,然後高聲言道:「臣認為,當予以車裂極刑!」

江中曉直接因此怔在了原地,看向了沉一貫。

其他大臣們也怔在了原地,看向了沉一貫。

「陛下!臣沒有妄言天道,天災頻發確係是存在的事,文書房有各地撫按官報災之章奏可查!」

「另外,總督招安之事的張部堂也的確在章奏裡提到,申時行欲私吞招安銀。」

「但請陛下明鑑。」

江中曉聲音發顫地說了起來。

朱翊鈞則在這時瞅了申時行一眼。

申時行倒是安靜的很,臉上也沒有起什麼波瀾。

朱翊鈞覆又看向了江中曉:「朕且問你,你說災害頻發,是上天示警,那上天仁乎?」

江中曉回道:「上天自然崇尚仁道。」

「那既然如此,若真是有女幹臣禍國殃民,為何上天不直接讓閻王勾決這女幹臣性命,即便要示警,為何不直接託夢朕!為何要去讓百姓受災,去百姓無辜受天災而家破人亡?」

「所以,你說上天到底仁在哪裡?」

「如果每次災害皆是上天示警,那為什麼上天非得讓百姓去承擔這個示警的代價?」

朱翊鈞問後就看向了江中曉。

江中曉一時竟不知該怎麼應答。

「回答朕!」

朱翊鈞沉聲言了一句。

「臣,臣。」

江中曉一時額頭冒起

汗來,只得道:「陛下何必問這麼多,這本就是聖人之言,正所謂,天人相感,陰陽相和!」

「你的意思是聖人錯了?」

朱翊鈞問道。

「臣沒有!」

江中曉忙失口否認道。

「那為何上天示警要對百姓不仁?」

朱翊鈞問道。

江中曉再次默然無語起來。

「回答朕!到底是聖人錯了,還是你妄言了天道,錯會了聖人的意?」

朱翊鈞問道。

舒化這時見皇帝開始質疑《尚書》提出的「天人感應」之說,忙站出來回道:

「陛下,這不是聖人錯了,也不是江御史妄言天道,只是他本人所學不精,才不能回答陛下疑問;」

「天道在於綱常有序,臣無論是忠是女幹,到底是天子門生,應天上星辰,天故不能擅自生殺之,只得先責難小民,以警天子。」

「那看來,「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這話,是不對的?」

朱翊鈞看向了舒化問道。

舒化一時愕然,而有些後悔站出來,但他這時不可能不回答朱翊鈞的話,只得說道:「回陛下,士為四民之首,民為貴自當是先貴士再貴庶民。」

「這麼說的話,敢情朕這個君才是該地位最低的?」

朱翊鈞問道。

舒化頓時臉色煞白,忙跪在地上:「臣不是此意!」

「那卿到底是何意?」

朱翊鈞問道。

舒化回道:「回陛下,《尚書》亦有言,民惟邦本,本固邦寧;這話本是說,欲要江山永固,當先安民,次再安社稷,最後再安君父!非是說君父地位不如民,陛下既受太師之教,何以問此話?!」

「因為先生沒有這樣教朕,先生說的是當循實際。」

朱翊鈞這時言道。

舒化聽後一時真想讓張居正原地復活,而能夠好好問問張居正,為何這麼教皇帝。

但張居正自然不能復活的。

要不然,朱翊鈞就不能什麼話都能安在張居正的頭上了,也不能把自己後世學的道理以張居正的名義說出來了。

舒化這時只得詭辯說:「陛下,按實際而言,的確是安民為首要啊!」

「你說士為四民之首?」

朱翊鈞問道。

舒化道:「陛下,這不是臣說的,臣只是代聖人言。」

「那好,朕姑且信你的,那是不是照聖人的說法,安民當最先安士?再委屈誰也不能委屈士大夫,是也不是?」

朱翊鈞問道。

「啟奏陛下,自然不是!」

「大司寇所言簡直就是在曲解聖人之論!」

「聖人所言:「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的確不是按地位而言,只是按對江山根基之重要性而言,而如此,這裡的民也不該有等級地位之分!」

「何況,士已不算是民,乃君王之子,當寧屈自己,也不屈天下庶民社稷,以全君父之德!」

海瑞實在是看不下去了,也就站出來說了舒化一句,然後對朱翊鈞道:

「陛下,大司寇蠱惑天子,欲亂社稷,謀不軌,當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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