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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春山五味雜陳在那處竹舍裡等待著。

只是當晚,江山雪確實也沒有過來,尤春山隱隱察覺到青天道似乎發生了一些大事情。

只是他並不知道究竟是什麼。

這個東海年輕人很是忐忑的看著自己被道人烙下了某個道文的地方,好在一夜過去,那裡也確實沒有在出現過什麼。

也沒有什麼灼熱感刺痛感。

尤春山甚至都覺得自己只是因為在門邊坐得太無聊了,所以臆想了這樣一個夢。

後來他倒也真的坐在門邊抱著木劍睡著了過去。

只是大約並沒有睡得並不好。

因為這個年輕人做夢夢見青天道起火了。

漫山遍野的大火,有許多道人劍修穿梭在天穹之中,不知道在做什麼,而他就在那些山火裡,茫然的站著,好像沒有人來救他,於是那些吞吐的火舌一直向著自己逼近而來。

直到這個年輕人感受到了那種火焰的灼熱的時候,他才聽見好像有人在叫著自己。

是江山雪,他來找自己了。

尤春山很是驚喜的在山火裡四處張望著,終於遠遠的看見了火焰裡某個像是一條過火的白肚皮魚一樣的道人。

尤春山匆匆的站了起來,想在山火裡招著手。

只是才始抬起手來,這個年輕人便醒了過來。

臨午的陽光正穿過了林子與竹舍的青簷,照落在自己的身上——大約便是那種被山火逼近的灼熱感的由來。

尤春山先是四處張望了一下,發現青天道依舊如昨,這才長長的出了一口氣,抬手抹了抹額頭,倒是摸到了一手的細汗。

唯一可惜的是,那個叫著自己的,並不是江山雪。

依舊是昨日後來再來的餘朝雲。

尤春山坐在門口,默默的平復著心緒,看著那個正在院子裡提著食盒的少女道修。

“江山雪今日還是沒有空嗎?”

餘朝雲微微點了點頭。

尤春山嘆息了許久,而後起身接過了餘朝雲手裡的吃食,只是又有些好奇的問著。

“青天道究竟發生了什麼?”

餘朝雲在坪中陽光下站了少許,像是在認真的想著許多東西,而後看著這個來自東海的年輕人說道:“你先吃吧,吃完我再告訴你。”

尤春山其實沒有什麼胃口,只是聽到這樣一句話後,還是在那裡盡力的吃著。

餘朝雲見他好像吃得有些勉強的樣子,倒是有些疑惑的問道:“怎麼了?”

這個觀中少女大概以為自己這一次帶來的飯菜並不好吃。

只是尤春山昨日經歷了那樣的事情,自然很難有什麼心思吃東西,聽到少女的這個疑問,也只是微微搖了搖頭,而後輕聲說道:“剛睡醒,有些沒精神。”

餘朝雲倒是沒有說什麼,尤春山看著她一直站在院子裡,倒是轉身從屋裡搬出了一跟小凳子遞給她。

那個少女很是客氣的說著謝謝。

一時間尤春山倒是有些分不清誰才是青天道的客人。

尤春山一面吃著東西,一面看著那個雙手碼在膝頭在小板凳上坐著的少女。

所以其實現而今青天道的道袍,也可以算是一條魚?

尤春山有些心不在焉的吃著飯,看著餘朝雲想著。

只是大概更為年輕,所以還沒有翻白肚子。

餘朝雲大約也有些心事,倒是沒有注意尤春山一直在看著自己,只是坐在那裡出著神。

一直過了許久,她才從一些收拾著碗筷的聲音驚醒過來。

抬起頭來,便看見那個年輕人抱著矮桌向著竹舍裡走去,過了好一陣才重新走了出來,停在簷下,抬頭看著山裡的日光。

青山幽靜,蟲鳴悠然,好像確實沒有發生過什麼樣子。

只是江山雪為什麼沒有來呢?

尤春山這樣想著的時候,便聽見那個坐在小板凳上的少女道修神色裡輕聲說道:“門中太師叔祖死了。”

尤春山有些驚詫的看向那個坐在那裡的少女,愣了好一陣,才反應過來這個少女也是與自己同一輩分的存在。

想到這裡的時候,尤春山卻好像突然明白了什麼,有些遲疑的看著餘朝雲問道:“觀中太師叔祖有很多嗎?”

都用上太字了,自然不會很多。

畢竟有汰漬沒汙漬。

餘朝雲搖了搖頭,緩緩說道:“只有一個。”

尤春山於是明白了為什麼江山雪會不過來了。

青天道只有一個太師叔祖,自然便是江山雪曾經與他提過的那個師叔祖。

尤春山自然並不熟悉這樣一個一聽就很是古老的老道人,唯一的印象就是江山雪為了給自己去籌錢,跑去找他師叔祖借錢,結果啥也沒有借到。

話雖如此,尤春山還是認真的看著餘朝雲說道:“抱歉,我真的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事。”

餘朝雲倒是搖了搖頭,說道:“只是你如果見到了江師叔,還是要注意一下,畢竟我也沒有見過那樣一個太師叔祖,他向來很少出來見人。”

那樣一個老道人,僅有的幾次出現,大約也都是觀中有些大事的時候。

譬如秋水下崖。

譬如謝春雪的到來。

餘朝雲這樣一個弟子沒有見過,自然是很正常的事情。

餘朝雲似乎又有些猶豫,看了那個東海年輕人很久,輕聲說道:“你與先前那個來青天道的流雲劍修很熟嗎?”

觀裡來了一個流雲劍修之事,自然不算什麼秘密,更何況那人還是四破劍程露。

餘朝雲自然也是知曉一些。

尤春山愣了一愣,不知道這句話是什麼意思,猶豫了少許,說道:“不是很熟,怎麼了?”

餘朝雲輕聲說道:“聽說太師叔祖死的時候,心口插了一柄流雲劍宗的劍,叫做雨霖鈴。”

尤春山直到聽到這裡,才意識到觀裡確實發生了一些事情。

哪怕先前聽到江山雪他師叔祖死了的時候,尤春山也只是以為道人老了,終究會有這麼一日。

畢竟那樣一個道人,按照觀裡的那些輩分而言,貌似便是當年白風雨時候的,應該便是白風雨的某個師弟。

一百年的故事,總歸是蒼老的。

只是尤春山並沒有想到他卻是這樣死的。

這個來自東海的年輕人在那裡怔怔的站了許久。

“四破劍程露雖然是流雲劍宗的,只是這位師叔在人間風評向來不錯.....”

尤春山在那裡喃喃的說著。

說到底,程露上山,與他自然也少不了干係,畢竟自己不僅扛了道人,還扛了劍修。

餘朝雲雖然入觀較晚,只是關於這樣的事情,自然也是有所聽聞的,是以坐在那裡有些猶豫的說道:“只是山裡也只有他一個流雲劍修而已。”

尤春山低頭看著自己的木劍,不知道想到了什麼,神色裡一驚,正想看著餘朝雲說些什麼時候,便看見小道上有著一個穿著青白色道袍的道人走了過來——今日那身道袍,格外的雪白。

餘朝雲站了起來,向著那個道人行了一禮。

“江師叔。”

江山雪的神色大約確實不是很好,看著在竹舍前二人,只是微微點了點頭,沒有說什麼。

尤春山看著突然出現的氣色有些差的江山雪,一時間倒是突然忘記了自己剛才想起了什麼,在竹舍門口站了一陣,才說了一句節哀。

江山雪默默看了尤春山少許,而後輕聲說道:“多謝。”

餘朝雲猶豫了少許,看著江山雪說道:“我先走了,師叔。”

江山雪點了點頭,只是不知道想起了什麼,又轉頭看著那個少女師侄,想了想說道:“等會吧,我可能需要你幫我一個忙。”

餘朝雲停在那裡,回頭看著江山雪,又看著尤春山,好像明白了什麼,只是依舊是問了一句:“師叔要我幫什麼忙?”

這個一身白色的道人自懷中摸出了一柄劍意小劍,以道韻將它包裹住,遞給了尤春山,而後回頭看著餘朝雲。

“我可能不能送尤春山去槐都了,所以到時候麻煩你幫我個忙,送他去槐都治下病,”

尤春山倒也是愣了一愣,看著手裡的那柄縱使被道韻包裹著,依舊可見凌厲之意的寸許小劍,而後認真的說道:“那倒不必了,我畢竟只是腦子有病,不是腿腳有病,總不至於走著走著......”

尤春山自己說著說著都是沉默了下來。

畢竟他確實可能走著走著摔死了。

過往的時候,他從來沒有這樣想過。

餘朝雲自然明白江山雪的顧忌。

這樣一個大道之修,在偌大青天道之中,或許也確實找不到有人去幫他做一些事情。

餘朝雲這樣一個在觀裡待得不久的弟子,已經算是與江山雪關係極好的了。

這個道修少女猶豫了少許,看著沉默下去的尤春山,卻也是想起來了先前見到的那個把自己摔得滿臉是血的年輕人的模樣。

江山雪大概以為餘朝雲有些不願,於是很是認真的說道:“倘若陳師兄回來了,我可以讓他收你做弟子。他是觀主親自點名收入觀中的人,也是一個來自人間劍宗境界頗高的劍修,極有可能是下一代觀主,跟著他,日後自有諸多好處。”

說來江山雪自己也覺得很是可笑,觀中弟子之中,與自己最熟的,反倒是那個遠在東海不知音訊的劍修了。

餘朝雲倒是有些驚詫於江山雪的這些話語。

畢竟青天道說到底,便在京畿之地,哪怕再遠,也遠不到哪裡去。

而江山雪許的這些承諾,自然是極重的。

他沒有說讓餘朝雲入自己的傳承,雖然他才是極為正統的道修,但無論怎麼說,陳懷風相對於他們而言,自然是更有優勢的。

餘朝雲不得不承認,自己確實有些心動,倒也沒有再猶豫,很是認真的點了點頭。

“好的,師叔。”

尤春山倒是看著在這裡囑咐著的江山雪,神色古怪的說道:“你要去做什麼?”

江山雪平靜的看著林外人間,觀中隱隱有悲聲而起,驚遏流雲,去散山鳥。

“找一找程露去哪裡了。”

尤春山此時倒是突然想起來了自己方才是在想著什麼,想著江山雪走了過去,站在他身旁,默默的看了一陣,而後輕聲說道:“有劍的不一定是劍修。”

江山雪輕聲說道:“我知道。”

尤春山本想繼續說一下昨晚的那件事,只是看著一旁的那個少女依舊在那裡,倒是沒有說出來。

只是猶豫了少許,看著江山雪說道:“太師叔祖他老人家,都處理好了嗎?”

江山雪轉頭看著尤春山,大概也是明白了什麼,平靜的說道:“已經入土為安了。”

這倒是讓尤春山吃了一驚。

在人間活到了這般年紀的,往往都會做喜喪,風風光光的辦上一大場。

然而那樣一個青天道的老道人,死後卻是在所有人都未曾知曉的時候,已經葬入了墳中。

有生便要有死。

這大約便是道門之人極為樸素的生死觀。

人活著就會死。

這或許不是什麼應該悲傷的事情。

江山雪輕聲說道:“我帶你去弔唁一下吧,然後儘早啟程前往槐都,趁著北方風浪未起,先把病治好。”

尤春山點了點頭。

一旁的餘朝雲想了想,說道:“那我先去收拾一下吧。”

江山雪認真的行了一禮。

“麻煩了。”

餘朝雲還禮道:“師叔客氣了。”

.......

所以道人也好,世人也好,在生死麵前,大約從來沒有什麼兩樣。

又或許有時候還不如世人。

至少這樣一個老道人死了還能有著一座墳墓堆在青山之中,而尤春山聽說那個人間三劍之一的叢刃,被自己的弟子殺死之後,便直接在劍意裡兵解了,連座孤墳都沒有,一如前一代宗主叢中笑一般。

以世人的角度而言,這當然是一件很是淒涼的事情。

尤春山理所當然的只是世人。

哪怕當初與清角城的某個巷子裡的姑娘吹著牛皮,說著自己是天上飛來飛去的人了,但是說到底自然還是世人。

這個來自東海的年輕人點了枝香,插在了那座墳前,而後很是恭敬的行了一禮。

江山雪便在不遠處靜靜的站著。

尤春山回過頭來的時候,便看見那個道人在懷裡摸著什麼東西。

是一個錢袋。

江山雪嘆了一口氣,而後輕聲說道:“其實師叔祖有一些錢的。”

尤春山有些茫然的站在那裡看著道人,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江山雪站在那裡輕聲笑著。

這裡視野開闊,一眼看去,可以看見很遠的人間。

“道人也是人。”江山雪這樣說著。

尤春山本以為江山雪會說什麼道人也是人,所以存著私心給自己留著錢,也是理所當然的。

然而那個年輕道人只是這樣說著——“道人也是人,有時候自然總免不了許多人間之事,師叔祖其實也並不是一定要一條道走到底的。”

江山雪低頭看著手裡的錢袋。

“他或許早就想過了,倘若我沒能從陳懷風梅溪雨他們手裡將這樣一處修行之地繼承過來,就讓我重新回到人間去,用著這些錢娶妻生子,安度一生。”

尤春山至此才終於聽明白了。

江山雪抬起頭看著尤春山,很是認真的說道:“希望你不要怪他先前沒有將這些錢拿出來,畢竟.....”

這個道人的目光越過了尤春山,落向了那處很新的墳墓。

“畢竟他是我的師叔祖,而不是你的師叔祖。”

尤春山同樣回過了頭去,靜靜的看著那座墳墓。

這樣一個東海年輕人是否有病,是否需要錢去看病,對於那樣一個道人而言,自然是無關緊要的事情。

江山雪的事,才是最重要的。

尤春山轉回頭來,輕聲說道:“你不用給我,倘若是我,也會這樣做的。”

江山雪輕聲笑了笑,把那個錢袋放回了懷裡。

“我當然不會給你。陛下已經給了你那樣一道劍意,你到時候去了槐都,去天獄找一個叫做柳青河的人就可以。”

尤春山並不知道柳青河是誰,只是抬手隔著衣裳捏了捏懷裡的那柄被道韻包裹的寸許小劍,認真的點點頭。

“我記住了。”

江山雪很是嘆惋的看著尤春山,而後轉過了頭去,在一旁的那條向著下方而去的山道邊坐了下來,抱膝看著下方的觀中青竹,也看著隔壁的青山與隔壁的人間。

“程露說得很對,有些東西,埋在心裡,哪怕真的不是那樣的意思,自己想得太多,最後也會變了味。”

江山雪輕聲說著。

“這也是我要將師叔祖其實有錢之事告訴你的原因。”

尤春山走了過去,低頭看著在那裡像個午後閒坐的世人一樣的道人。

“其實你不說也沒有關係的。”

尤春山想了想,很是認真的說道:“這本就是一個關於過分的奢望的故事。從一開始的時候,其實我也不想帶著你到處跑的,直到在後來知道了你的身份之後——”

尤春山撓撓頭,卻又碰到了那柄木劍,而後很是嘆惋的說道。

“我不是什麼心思純良的好心人,我渴望從青天道這裡得到一些回報,才會認真的把你帶了回來。”

江山雪只是輕聲說道:“好人自然應該有好報,以利益驅使的善行之舉,自然也是人間應有的。如果好人得不到好報,世人為什麼不做壞事?”

江山雪大概只是隨意的感嘆著,結果尤春山倒是在認真的想著。

“大概是因為做壞事會良心不安。”

江山雪沉默了少許,而後抬頭眯著眼睛看著渺遠清雲之下的人間。

“你說那些人是否真的會不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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