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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細雨不止,那些懸停在了空中的青黑的簷翹上面正在飄著細密的水霧。

許春花忐忑不安的站在酒樓後廚的窗邊發著呆。

這個小鎮姑娘緊緊的攥著手裡的一塊抹布,嘴角不自覺的深深的抿著,

她或許在想著很多東西,或許什麼也沒有想。

掌櫃也沒有來責怪她。

今日酒樓的生意一般,大家都在發著呆。

一者是因為看起來槐都的運轉卻是出問題了,今日都停了下來,長久的停在了天獄之治這裡。

二來,便是因為今日流傳在槐都的那個訊息。

兵部尚書橫死街頭。

兵部尚書當然是可以死的。

譬如老死,譬如摔了一跤,身體機能迅速的垮下去,也譬如淋了一場雨,而後再也起不來。

只是被人一劍在巷子裡殺死這樣的死法,未免過於驚人。

槐都多少年沒有出過這樣的事了?

據說只有在當年白風雨引起的十二樓之亂的時候,槐都才有一些不尋常的事發生。

許春花便長久的在那裡站著。

後廚有著熱鍋氣的時候,無疑是香氣四溢的誘人的,然而當後廚裡爐灶都沒有生火的時候,倒是有種格外的冷清與寂寥。

窗外大概也是同樣的。

雖然人們依舊匆忙,那些飛懸在四處的長街與簷翹依舊在雨裡奠定著這樣一座浩蕩之城的基調。

但是世人臉上的神色,卻是都是有些凝重與壓抑。

人間劍宗的劍修高坐於斜月臺,而兵部尚書死在了街頭,再加上五月突如其來的這場陰雨。

大概陳鶴見了都要惆悵一番。

許春花這樣想著的時候,便看見街頭有著一些天獄吏在雨中執傘緩緩而來。

這個小鎮姑娘心中很是忐忑——那個少年在說完那樣一句話後,便撐著傘在巷子裡踏著巷牆與屋簷離開了。

許春花大概也知道為什麼習慣於走的少年選擇了飛簷走壁。

大概是為了防止牽連到自己。

修行者當然可以走,也可以飛。

只有世人才能老老實實的踩著那些溼漉漉的石板,小心翼翼的前行——許春花喝完了那碗粥之後便是這樣穿過了這座都城。

小鎮姑娘的心情自然很是忐忑。

只是一碗剛煮的粥有什麼錯呢?

所以許春花把它喝得乾乾淨淨。

浪費糧食自然是可恥的。

許春花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有天獄吏走進了酒樓來,正在櫃檯前與掌櫃的在那裡說著一些東西,時不時的往著簾子被掀開的後廚看一眼。

小鎮姑娘瞥過去的時候,正好與那個天獄吏看不出情緒的眼神對在了一起。

許春花有些受驚的收回了視線,轉過身拿起抹布就開始擦著灶臺。

事實上,緊張的不止是許春花,後廚裡的人們在看見那個一身黑色的天獄吏的目光的時候,都是有些忐忑的轉過了頭去。

天獄自然不是山河觀,也不是人間劍宗。

他們好像沒有在人間攪弄過風雨,在槐都這樣的地方,他們甚至很多時候都是沉寂的。

只是世人還是會懼怕那樣一個地方。

夜色也不會攪弄風雨,只是人們孤身或者三五成群的走在膏盲黑夜之中的時候,心裡依舊會發著怵。

天獄的黑袍有時候確實像是一片零散落在了人間的夜色。

許春花把那個本就沒有怎麼弄髒過的灶臺仔仔細細的擦了一遍又一遍。

身後漸漸傳來了一個很是平緩的腳步聲。

許春花的身子瞬間繃直了,手裡的動作也僵硬了——那個聲音停在了許春花的身旁。

這個小鎮姑娘心跳得像是在一條不小心從溪中蹦到了岸上的魚一樣。

不止是亂跳著。

而且窒息。

而且恐懼。

當許春花看見所有人都轉過去看著自己身後的那個天獄吏的時候,這個小鎮姑娘意識到自己倘若不轉身,那麼本身便好像代表了許多的問題了。

許春花伸手撐著灶臺,緩緩的轉過身去。

那個天獄吏便在那裡安靜的站在著。

只是出乎許春花意料的是,他並沒有在看自己,也沒有在看後廚的別人,只是在看著窗外那些細雨屋簷。

雨聲或許淅瀝,或許潺潺。

只是突然有些耳鳴的許春花卻是聽不見。

小鎮姑娘這才意識到,大約這個天獄吏並非是要刻意走到自己身後,只是自己方才便是一直在看著窗外,而這裡是正對窗外的地方。

許春花有些後知後覺的鬆了一口氣。

只是那樣的一口氣還沒有從喉嚨裡落回胸腔之中,那個面無表情的天獄吏便低下了頭來,靜靜的看著這個小鎮姑娘頗有些不平靜的胸脯。

“許春花?”

一剎那的寒意籠罩了這個小鎮姑娘,她只覺得手腳冰涼,滿是窒息的站在那裡。

天獄吏並未對於她的反應有什麼情緒變化,只是低頭靜靜的看著她,像是要等待一個回答。

許春花用了許久,才終於撥出了一口氣,顫巍著說道:“是的,大人。”

天獄吏反倒是沉默了下來,安靜的看了她許久,而後緩緩說道:“你不用緊張,只是有些事情要問你。隨我來吧。”

那名天獄吏說著,轉身穿過大堂踩著樓梯,走上了並沒有什麼客人的二樓。

許春花站在那裡沉默了很久,而後默默的放下了手裡的抹布,向著酒樓二樓而去。

那名天獄吏便按劍站在二樓走廊的入口處,聽見身後的腳步聲,回頭看了一眼,而後走了出去。

廊中有些溼意,大約便是那些雨水曾經斜斜的吹進來過。

許春花走在那裡的時候,又想起了今天早上走過的那些槐都的路。

這個小鎮姑娘心中萬般忐忑。

她其實很清楚,向來很少這樣走在人間的天獄吏是為了什麼。

那個少年。

少年說著他沒有殺兵部尚書,甚至也沒有拔劍,但是至少也說明了一件事,他確實曾經在兵部尚書死的時候,去過那裡。

許春花走著走著,確實有些茫然的看向了人間細雨長街。

又抬頭向著上方看去,好像那裡正有一個年輕人推著賣鐵板豆腐的車,在那裡向著下方張望著一樣。

自己該怎麼去回答那些東西?

陳鶴。

天獄吏便在那裡安靜的站著,並沒有去催促那樣一個在那裡出神的女子。

許春花直到瞥見了一抹在廊中翻飛著的黑袍,才驚醒回來,低下頭默默的向著那裡走去。

只是出乎許春花意料的是,那個天獄吏並沒有問那個少年的事,只是安靜的看著她,問了一個很是古怪的問題。

“你會說不嗎?”

許春花怔怔的站在那裡,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於是天獄吏神色平靜的再問了一次:“你會說不嗎?”

許春花長久的猶豫著。

她不知道這樣一個問題自己應該怎樣去回答。

哪怕是天獄吏直接開門見山的問她是否見過那個少年,都不會讓她這樣的茫然與掙扎。

這是什麼意思?

或許是因為這樣一個問題存在著悖論的一面。

許春花無法說不會。

所以在漫長的沉默之後,她選擇了唯一合理的回答。

“會。”

天獄吏平靜的站在那裡,什麼也沒說,而後卻是直接從廊上直接踏著一旁的房簷落了下去,一直到那身翻飛的黑袍在雨中落了下來,他手中的傘再度被撐開來。

這個站在那裡的小鎮姑娘才終於看見那個天獄吏才在被自己跳落向長街驚起了世人目光的長街上,再次抬起頭來,很是平靜的看著她問道。

“許春花?”

小鎮姑娘怔怔的站在那裡,好像明白了什麼,又好像依舊沒有弄明白許多東西。

但她只是緩緩搖了搖頭,輕聲說道:“不是的。”

“打擾了。”

那名天獄吏什麼也沒有再問,壓低了傘沿,平靜的在雨中所有人都沒有弄明白髮生了什麼的長街裡,安靜走遠而去。

許春花怔怔的站在那裡,不知道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

少年撐著傘安靜的走在陰雨長街裡。

這樣一個撐著傘的少年走在雨中的時候,大概總算不是那麼注目了。

然而劍修在現而今的槐都依舊是惹人好奇的。

只是那些行走於長街裡的人們卻好像都是沒有見到那樣一個少年一樣,哪怕少年的那柄厚重的黑傘便擦著他們的眉眼,甩下了幾滴雨水走了過去,亦是沒有人注意到這裡。

少年手中掐著一個古怪的道訣。

有桃花無比平靜的聲音正在輕誦著。

“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詰,故混而為一。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繩繩不可名,復歸於無物,是謂無狀之狀、無物之象,是謂恍惚......”

少年很是平靜的走著。

卻也是在心裡問著桃花一個問題。

“是你做的嗎?”

桃花靜靜的誦讀著那一篇五千言,神海里的古卷正在緩緩動著,直至停在了視之不見那一頁。

“你為什麼覺得是我?”

南島的聲音在神海里響起。

“當初在南衣城的時候,你便做過南島。”

桃花坐在神海一角的風雪草廬前,平靜的說道:“那只是因為總要有人來做南島。”

南島什麼也沒有再說,只是像是無數雨裡蘑菇中的尋常的一個一樣,在人流裡穿梭著。

他要回去看一看,看一眼當初的那條巷子裡究竟發生了什麼。

一如少年與那個叫做許春花的女子所說的那樣。

他沒有殺他,甚至連劍都沒有拔。

少年當然是憤怒的。

只是當初胡蘆帶著憤怒殺了鼠鼠的那個故事,卻也讓他的憤怒有了許多剋制。

更何況,月下磨劍,問心之事,或許確實有著很大的幫助。

南島磨了一個晚上,問了自己許多問題。最後那些思緒都停在了某個問題之上。

嶺南之事,是否真的是兵部尚書瀆職所為?

少年永遠都會記得那樣一個小妖少女的死,是因為自己當初讓零落閣寄了一封信給青天道。

人活著刻意的想做一些錯的事是很難的,做一些對的也是很難的。

然而有時候本想做一些對的事,卻弄巧成拙,是輕而易舉的。

南島撐著傘沉默的穿行在人間,他知道桃花的這一術道術,不可能瞞得過所有人。

譬如斜月臺上的諸多人間劍宗的弟子。

當初那個叫做山照水的,便很是輕易的看出了這樣一個少年的蹤跡。

只是少年還是這樣孤注一擲一般的向著那邊走了過去。

少年停在了那些了無人跡的長街之外,那裡其實有著許多人正在向著裡面張望著。

只是自然什麼都看不見,天獄封鎖了十里,世人的目光自然無法看見十里的東西。

南島在人群裡沉默的張望了一陣,而後抬頭向著四處看了過去。槐都停在了卯辰之時,這樣一個槐都的街樓構架,對於少年而言,自然是極為陌生的。

所以他看了許久,還是決定向著更高層的地方去看一看。

雨中的傘很是密集,在那些之字形向著高層懸街而去的石階上不停的擁擠著。

南島用了許久,才終於站在了人間中層的某處懸街上。

人們圍在護欄邊,遠眺著前方雨中寂靜垂悼的懸街高樓,像是想要在那種萬般死寂的街巷裡,看見許多盛大的熱鬧一般。

然而那裡面什麼都沒有,只是偶爾有著一些穿著黑色衣袍的天獄吏,在裡面巡查著。

其實別處也是這樣的,只是這裡缺少了世人的擁擠,於是那些黑色便格外的顯眼。

就像雪裡的青簷一樣,一眼便可以讓人看見。

南島站在了懸街邊緣,很是安靜的在那裡等待著。

陰雨下了大半日了。

但是不可能一直有雨的,或許傍晚就會停,或許晚上就會停。

隨著暮雨的聲音漸漸低落下去,那些圍觀的人們也在搖頭晃腦的嘆息裡緩緩的散去。

或許他們在嘆息那樣一個老大人的突然暴斃。

或許他們在感嘆那些因為封鎖,而不得不足不出戶的人們。

人潮漸漸散去,傘下的少年像是退潮之後終於在海岸邊現出的孤嶼一般,站在了那些懸街的最邊緣。

又好像是被海水沖垮了底部的基石一般,漸漸的消失在了那裡。

這個少年在那些人流的湧動裡,不知何時出現在了那些被封鎖的十里範圍之中。

便在某處雨水依舊遲遲未息的巷子裡,來自簷上的雨水正在噠噠的滴在少年的傘上,在這樣沉寂的巷子,大概是有些突兀的聲音。

槐都已經沒有再變了。

然而對於這樣一個少年而言,這恰巧是變化過的。

南島站在巷子裡,安靜的看了很久,才終於找到了一些那日曾經走過的巷子,只是現而今那些原本在將夜時分應該是緊密相連的巷子,此時卻像是被人斬斷了魚塊一樣,七零八落的散在四處,有些在天上,有些在地上,還有一些,卻是通向了槐都之下。

許多遵循著應有規律執行至某一刻才會耦合的機括,此時大約正停滯在了這片人間陰雨裡。

那些天獄吏依舊在四處搜尋著,好像極為認真,又如同只是一場奉獻給世人觀賞的提線木偶戲。

在一處處搭好的樓閣街巷裡,來來回回的穿行著。

南島沉默了少許,而後撐著傘小心的穿行在那些巷子裡,像個昨日那條巷子的方向而去。

只是這樣一個少年甚至還沒有真正進入那樣一處巷子的邊緣,便不得不停了下來。

南島撐著傘沉默的站在那一處雨中陰沉的巷子邊緣,抬頭看向了那樣一處懸街。

那裡有著一個身材極為高大的黑袍男人正撐著傘站在雨裡。

男人似乎並沒有發現自己,只是在抬頭看著某處更高層的巷子。

槐都天獄獄主,柳青河。

南島自然不認識柳青河,只是槐都人盡皆知的柳白猿,總歸併不是一個陌生的名字。

那樣一個黑袍男人安靜的撐著傘站在那裡的時候,確實像極了世人所描述的那樣。

大猿窺白花。

南島神色很是凝重,呼吸也不自覺的沉悶了起來。

倘若那樣一個男人頭上緩緩拉出一條極長的紅色血條來,或許壓迫感會更強。

南島默默的向著巷子裡退去了幾步。

天獄有很多排程使或者院長。

然而這樣一個地方,只有一個獄主。

一如當年鎮鬼司的司主一般。

這個原本平靜而堅定的穿過了長街,想要回到那條巷子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麼的少年,在這一刻卻是隱隱生出許多的動搖來。

那樣一個黑袍人站在那處俯瞰人間的懸街之上,少年自然沒有任何偷偷穿過去,回到那條巷子的可能。

南島遲疑的站在巷子裡。

然而就在下一刻,少年尚且猶豫不決的時候,那個懸街之上執傘而立的黑袍高大男人,卻是緩緩轉過了頭來,目光便停留在了這樣一條巷子處。

南島在那樣一道目光轉過來的時候,一種極為強烈的危險感驀然在心底生起。

身後的鸚鵡洲與桃花劍都是有些不安的躁動著,少年匆忙抬手按住了那兩柄劍,這才止住了劍鳴的趨勢。

只是還未等到少年完全藏入那條巷子中,身後卻是驀然傳來了一個很是平靜,卻足以讓少年毛骨悚然的聲音。

“南島?”

南島驟然握緊了身後的鸚鵡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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