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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都。

江山雪回到了青天道中,不知道為什麼,又去了一趟那處養生小居,卻發現陳懷風還沒有回來。

這個穿著白青色道袍的道人在那條白山茶紛鬱開著的小道上看著那處門舍緊閉的竹屋許久,也許是猜到了什麼,而後緩緩離開了這裡。

陳懷風的到來,卻是給這處有著千年歷史的道門帶來了許多不一樣的味道。

江山雪一路走去,時而便可以嗅到一些枸杞茶的味道。

當然不止是枸杞茶。

觀裡的道人們也會將山中的諸多事物都試著拿來泡茶。

所以有時候會嗅到一些很是清心醒神的味道,有時候也會聞到一種令人皺眉的味道。

江山雪走在路上,看著道旁有時候便會很是惆悵地坐在樹下看著從茶壺裡倒出來的一堆亂七八糟東西的師叔,難免也會沒忍住笑出聲來。

“師侄笑什麼?”

五六十歲的師叔橫眉豎眼地看著這個年輕道人。

江山雪很是刻意地收著笑意,行了一禮說道:“我想起了高興的事情,師叔。”

師叔看著這個嘴角帶笑,怎麼也藏不住的道人,很想給他來一下。

只不過很可惜的是,師叔沒有大道,而江山雪卻是大道。

所以師叔只好生著悶氣,轉過了身去,背對著那個年輕人,拿了跟棍子,在那裡撥弄著一地茶渣。

“到底是哪個東西煮到了一起就變味了呢?”

江山雪安靜地站在那裡,看著那個沒有捶自己卻轉過了身去的師叔,嘴角的笑意漸漸消失了。

“師叔我先走了。”

這個年輕道人還是行了一禮。

那個樹下研究自己茶葉的師叔點了點頭。

江山雪走了一段路之後,卻又聽見那個師叔的聲音從後面傳了過來。

“對了,山雪師侄。”

江山雪回過頭去,只見那個師叔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麼,看著他說道:“觀主要你回來後去找他一趟。”

江山雪微微笑著行了一禮。

“多謝師叔提醒,我也正有些事想要去找觀主。”

那個師叔點點頭,繼續埋頭研究著。

江山雪一路穿過那些春日青綠的道觀,向著山後走去。

在走到了那一條通往了後山山謠居的小道上的時候,便看見了那個形體殘缺從青天道舊故事裡走出來的老道人正在那裡等著。

江山雪自然也嗅到了這個已經垂垂老矣的老道人身上那種茶味,不知道為什麼,在行禮的時候都沒有忍住,笑了出來。

老道人獨眼看著豎掌行禮卻笑得有些異常的江山雪,沒好氣地伸手給他頭上來了一下。

“你笑什麼?”

江山雪站直了身子,摸著自己的後腦勺,笑著說道:“師叔祖也在泡茶?”

老道人有些不解地問道:“很好笑嗎?”

江山雪微笑著說道:“泡茶當然不好笑,好笑的是被一個劍宗的人教泡茶,而道門的人笨拙得像是一個孩童一樣。”

老道人平靜道:“既然不會,總要有一個學的過程。”

江山雪也沒有再笑下去,微微低頭看著一地春風落葉之下某些從上個冬天裡留下來的黑褐色的葉子。

“在固守與突破之間的故事,大概總是艱難的。”

於是老道人睜著獨眼輕聲笑了起來。

“這便是你與陳懷風的故事。”

江山雪點了點頭,聽著陳懷風這個名字,又輕聲說道:“陳師兄這麼久還沒有回來,想必是因為那個山河觀弟子的事吧。”

老道人不置可否,只是安靜地站在那裡。

“這是與青天道無關的事。”

江山雪點了點頭。

“不過陳懷風終究是青天道的人。”

老道人說到這裡便沒有繼續說下去,而是讓開了那條山林小道。

“觀主正在等你。”

“那弟子先去了。”

江山雪再行了一禮,而後沿著那條小道走去。

......

三月春湖如鏡,滿山青翠都倒入了那片春水之中,又被那一條穿過大湖而去的木橋截斷在其中,有悠然琴音在近暮山中迴響著。

江山雪走下小道的時候,便停在了那裡,神色有些驚意。

三月春風靜湖自然不驚人。

驚人的是湖前坐了一個素白道衣的女子,正在那裡側首撫琴。

縱使是江山雪,這也是第一次見到白玉謠的模樣。

一時間有些出神地看著那個模樣很是溫婉地女子。

一直到琴音止息,江山雪才回過神來,向前走去,停在了那條大湖木橋之前,恭敬地行了一禮。

“江山雪,見過觀主。”

白玉謠抬起頭來,隔著大湖遠遠地看著這個年輕道人,二人身上的道袍都是相近的。

倘若未曾有張望命運之事。

江山雪是第一次見到白玉謠,那白玉謠自然也是第一次見到江山雪。

所以白玉謠坐在湖畔那張大琴前,倒是打量了這個走舊青天道之路的年輕道人許久,而後微微笑了笑。

“你過來吧。”

江山雪沿著那條湖上小道,一路而去,直到停在了湖畔,行了一禮,而後垂首立於一側。

人間春風緩緩吹拂而來,那個素白衣裳的女子卻是有些咳嗽。

立於一旁的年輕道人聽著那種很是溫軟的咳嗽聲,猶豫了少許,而後輕聲說道:“觀主今日怎麼出來了?”

白玉謠輕咳了兩聲,而後從琴尾上拿起了一碗已經沒有了熱氣的湯藥,飲了一口,拭了拭唇角,這才輕聲笑著說道:“終日坐在竹舍裡,哪怕開著窗戶,也是很難見到人間春光的。”

這個女子說著,抬頭看向春風山湖。

“所以有時候,自然會出來坐坐,只是山深人不知而已。”

江山雪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白玉謠將那碗湯藥放在了一旁,而後轉頭看向了一旁的年輕道人。

“你去了一趟關外。”

江山雪並不覺得意外,只是點了點頭,說道:“弟子前來山謠居,便是想與觀主說此事,看來觀主應該已經知曉了那些事情。”

白玉謠笑了笑,搖頭說道:“我怎麼會知道呢?”

江山雪愣了一愣。

這個人間十二疊大修帶著些許笑意說著:“只是你身上有關外風沙的味道。”

江山雪其實自己都沒有見到那片大漠。

關外三十里,與人間並無差距,更何況他只是去了一趟那座溪畔有梅的小道觀而已。

“命運從來都不是很玄的東西。”

白玉謠靜靜地看著春風大湖。

“譬如當你出現在湖畔橋頭,我便知道你接下來的命運就是走過橋來。”

江山雪沉默了少許,輕聲說道:“若是弟子當時沒有走過來呢?”

白玉謠輕聲笑著說道:“假如你是神河,是叢刃,那我自然不敢篤定你一定會走過來。如果你是神河,可能會平靜地讓我走過去。如果是叢刃,可能會懶懶的倚在那裡,說有什麼事你這樣說就可以了。但你是江山雪,所以當我說你過來吧的時候,你便會走來。”

“他們是我三尺之外的人,而你不是。”

江山雪眼眸帶著驚意站在那裡,而後恭敬地行了一禮,說道:“弟子受教。”

“所以你在關外看見了什麼?”

白玉謠的聲音很是溫和,又再度撫著身前的琴。

江山雪在那種輕柔舒緩的琴聲之中,漸漸平靜了下來,垂首湖畔,輕聲說道:“見到了山河觀李石的溪雲觀,還有我那當初隨著三十萬青甲而去的兄長。”

白玉謠並沒有說話,只是安靜地彈著琴。

這個從關外帶回來了許多驚駭茫然的道人緩緩地複述著當時所提及的一切故事。

白玉謠安靜地聽完了江山雪的那個故事。

也彈完了那一首名叫西江月的曲子。

“休言萬事轉頭空,未轉頭時皆夢。”

白玉謠輕聲說著這樣一句話。

江山雪看著琴前的女子,沉思了少許,緩緩說道:“這便是當時兄長未曾說的東西?”

白玉謠低頭挑著某片從春山之中落到了琴絃上的葉子,溫聲說道:“或許是的,或許不是,但這是山河觀某個人很喜歡的曲子。”

江山雪沉默少許,輕聲說道:“李山河?”

白玉謠笑了笑,說道:“那是你師叔。”

李山河也好,道生我也好,樂朝天也好,終究那個看起來很是年輕的道人,曾經也是青天道的弟子。

江山雪沉默不語。

白玉謠推開了身前的琴,站了起來,一襲素衣立於春風山湖之畔,抬頭看著山青雲漫。

“所以那樣的東西,你不要去聽,就不會有疑問,不要去看,就不會有掙扎,不要去想,就不會有苦痛。言語不能殺人,但最能蠱惑人心,摧折意志,磨滅精神。”

江山雪怔怔地立於一旁,過了好一陣,才輕聲說道:“不去看,如何能夠知曉人間?”

“稚童不能舉石。”

白玉謠轉過頭,靜靜地看著一旁的江山雪。

“哪怕你教會他如何去發力,如何穩住下盤,他也舉不起一塊數百斤的大石。”

“所以青天道欲求長生,便不能直接去求長生,那是一個未知的領域,泡茶養生固然並不多少用處,但是總要一步步去做,才能知曉如何才是對的。”

白玉謠說著又有些咳嗽,臉色有些蒼白江山雪將琴邊的那碗湯藥拿起來遞了過去。

這個青天道素衣觀主接過藥碗,抿了兩口之後,氣色大概便好了一些,雙手託著藥碗,沿著那口山中之湖緩緩走著。

“天下知動方能靜,山河觀之中要如何,你不需要去看,也不需要去想。”

“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衝,其用不窮。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辯若訥。躁勝寒,靜勝熱.....”

白玉謠停在了那裡,溫聲說道。

“清靜為天下正。”

江山雪猶如洪爐點雪一般驟然醒悟過來,在湖畔躬身一禮,沉聲說道:“弟子受教。”

白玉謠輕聲笑了笑,繼續向前走去。

“所以你還有別的問題嗎?”

江山雪站直了身子,跟了上去,輕聲說道:“觀主何事要見弟子?”

白玉謠緩緩說道:“你覺得陳懷風如何?”

江山雪沉默了下來,而後輕聲說道:“陳師兄他.....”

這一句話並沒有說完,這個年輕的青天道弟子驀然抬頭看向了人間春穹。

暮色裡隱隱有著某些令人極其不安的意味在那一剎那落向了整個人間。

白玉謠好似沒有看到一般,只是安靜地沿著春湖走著。

“他如何?”

江山雪低下頭來,沉默地看了白玉謠許久,而後繼續說道:“陳師兄自然不錯。”

白玉謠笑了笑,停了下來,素手輕輕摩挲著手中瓷碗。

“既然不錯,那你便去東海找下他吧。”

江山雪皺了皺眉頭,看著白玉謠立於湖畔春風裡的背影。

“觀主何意?”

白玉謠的聲音依舊溫軟而平和。

彷彿那些人間的異象,都沒有入眼一般。

“他如果死在了東海,你也很難服眾。”

江山雪沉默了少許,輕聲說道:“此事與弟子有什麼關係?”

白玉謠輕聲笑著說道:“我死之後,觀主不是你就是他,他若是死在了東海,你覺得旁人會不會覺得有沒有關係?你也知道你在觀裡,能夠得到的認可不多。那個師叔沒有敲你的頭,自然便是不夠親近。謠言起與否,從來都不在故事之中的人。”

江山雪長久地立於湖畔,而後輕聲說道:“弟子依言,只是弟子有所不解。”

白玉謠沒有說話,只是安靜地站在那裡。

那個穿著舊青天道道袍的年輕人輕聲說道:“陳師兄為何會死在東海?”

白玉謠至此終於抬起了頭,輕聲說道:“因為他捲進了一些不該捲進去的故事。”

暮日天穹裡,那些自東海升起的劍意與乾坤卦象,哪怕是遙遠的北方,亦是清晰可見。

一如當初太一春祭一般。

江山雪隱隱猜到了什麼,輕聲說道:“陛下在東海?”

白玉謠平靜地說道:“是的。不止是陛下,還有謝朝雨,還有叢刃,還有李山河。”

江山雪神色裡有些驚意,抬頭長久地看著那些流轉於遙遠暮色之中的道文。

天下三劍三觀,在某些世人並不知曉的故事裡,居然有了四位便在東海那個地方。

“那裡發生了什麼?”

白玉謠低下頭來,繼續沿著山中之湖走著。

“只是一些並無意義的故事而已。”

江山雪低下頭來,看著已經安靜地走了很遠的白玉謠。

說著這樣一句話的素衣女子,與她先前所說的那些東西,顯然是並不相符的。

一個從白風雨故事走出來的青天道觀主,自然不可能是不去聽不去看不去想的人。

白玉謠安靜地走了很遠,而後在湖畔停了下來,喝完了碗中湯藥,很是溫和地看向了那個年輕人。

“生死交替是必然的,新老交替也是必然的。有些東西你不要急,慢慢去走,以後的人間,就是你們這一代人的故事了。”

立於湖畔的江山雪驀然感受到了一些很是沉重的東西落在了肩頭,神色凝重地點了點頭。

“弟子明白。”

白玉謠微微笑笑。

“去吧。”

江山雪恭敬地行了一禮,而後轉身沿著湖畔走去,穿過了那一條湖上小橋,向著來時的方向而去。

只是在快要離開的時候,這個青天道的弟子又回過了頭,看著白玉謠輕聲問道:“所以青天道的以後,觀主是如何打算的?”

白玉謠輕聲笑著,說道:“江山雪也可以,陳懷風也可以,梅溪雨也可以,柳三月也可以。人間的命運是無法篤定的,尚且活在世上的人,又何必去在意早已經去了冥河的人的看法呢?”

江山雪沒有再說什麼,穿著那身暮色裡像是一些遠山青雪一般的衣裳,安靜地離開了這裡。

白玉謠依舊安安靜靜地站在那裡。

當那個年輕的道人身影消失在了那些青山道上的時候,有著一個身影從竹舍之中走了出來。

那是一襲素色道袍託著一壺熱茶的女子。

曾經在南衣城西外街開著茶葉鋪子的白荷。

二人靜靜地看著彼此。

一直過了許久,這個當初隨著北臺一同逃去了關外的女子輕聲說道:“倘若一切都是可以自己決定,不用聽著前人話語的,那麼為什麼,當初您會想著將我送往南衣城呢?”

雖然這個女子當初在三月南衣城與某個青衣道人行走於柳河之畔的時候,曾經笑著說道自己並不會怨恨。

但有些東西,自然不可能在內心毫無痕跡的。

又或許,有些言語之中的東西,永遠不能代替內心。

也許一切都是很好很好的,比如北臺,比如柳三月。

又或許一切都是很壞很壞的。

比如一些情竇初開卻被拆開了的年少的故事。

白玉謠並沒有回答白荷的這個問題,只是有些感嘆地看著那個湖畔暮色裡抱著茶壺的與自己頗為相似的女子,微笑著說道:“你的茶泡得很好了。”

白荷的茶在很久之前就炒得很好了。

一個會炒茶的人,自然也是會泡茶的人。

白荷輕聲說道:“是的,而且我也比以前要勇敢很多了。”

這個立於琴邊的女子託著茶壺舉高了一些,像是要將它砸落下來一般。

然而並沒有。

只是有一片從山裡吹來的葉子落向了湖畔,捲成了一隻茶碗落在了琴上。

於是傾斜的茶壺有一線茶水落下,將熱氣騰騰的茶水一滴不漏地傾入了那隻茶杯之中。

白玉謠微微笑著說道:“我以為你會砸了它。”

白荷輕聲說道:“倘若是以前的我回來了,也許便會帶著一些難以解開的憤恨砸下去。只是將茶壺砸了,算什麼勇敢呢?誠懇地面對一切才是的。”

白玉謠很是感嘆地說道:“是的。只是青天道不會幫你們,所以你也去吧。”

白荷沒有再說什麼,微微蹲下來,將那一壺茶水放在了琴案上,又站了起來,疊手腹前靜靜地看了那個湖畔女子很久,而後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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