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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三十的晚上。
胡蘆回到劍宗裡的時候,夜色已經有些濃郁了。
一眾師兄們圍著那片被劍意撐開了風雪的三池,一人端了一碗甜酒在那裡喝著。
叢刃坐在迴廊裡,像是很多年前的那個憂鬱的少年一樣,把腿插過了迴廊的護欄,整個上身從護欄上方探出來,手裡捧著一碗甜酒,一面拿著勺子一面在那裡並不憂傷地看著這場人間大年三十的風雪夜晚。
張小魚正蹲在那口大鍋邊,拿了個漏勺,正在不斷地翻著,在甜酒裡面找著湯圓,他懷裡攬著的那隻碗裡面已經裝滿了湯圓,甜酒倒是沒有多少。
姜葉在那裡解著圍裙,一面拿著一旁的勺子柄敲著張小魚的腦袋。
“別挑了,挑光了小師弟吃啥。”
張小魚攬著碗理直氣壯地說道:“我也是小師弟啊,曾經的小師弟就不是小師弟了嗎?e=(′o`*)))唉世事薄涼人不如新啊。”
“......行吧行吧,你挑吧。”
姜葉很是無奈地捂著額頭,大概再說下去自己就要被氣昏頭了。
不遠處陳懷風正在和他的一直帶著蓋頭的新娘子你儂我儂的倚坐在護欄上互相喂著湯圓,誒,你一口我一口,甚是甜蜜,甚至大過年的,這個師兄還沒有忘記泡一杯枸杞茶喝,張小魚打好了一碗滿滿的湯圓,從一旁路過的時候,伸頭瞥了一眼那隻枸杞杯,而後很是驚歎地說道:“加這麼多枸杞,師兄你是不是不太行啊哈哈哈啊哈哈。”
而後這個白衣劍修就被陳懷風踹了一腳,差點連碗裡的湯圓都灑出來了,張小魚連忙護住了手裡的碗,狼狽地向著叢刃那邊逃了過去。
梅曲明他們幾個則是在那裡抱著碗蹲著,一面吃著一面大聲地討論著今天下午的牌局。
胡蘆牽著鼠鼠的小手,站在不遠處的小橋上,很是安靜地看著這一幕。神態雖然是安靜的,只是少年的嘴角笑意自然是藏不住的。
張小魚抱著碗向著這邊走來的時候,看見了牽著鼠鼠小手的胡蘆,‘嚯’地驚歎了一聲,然而並沒有多說什麼,只是笑眯眯地道:“師兄們快把湯圓挑完了,胡蘆娃你快去盛一碗吧。”
胡蘆心想你是當我瞎還是當我傻?
只不過牽著鼠鼠在那裡,倒也沒有和張小魚掰扯一下的想法。
只是牽著鼠鼠的手走到叢刃那邊,輕聲叫了一聲師父。
叢刃微微笑著,說道:“去吧。”
所有人都沒有對於這個少年牽著那個小妖少女來劍宗過年的事有什麼異議或是想法。
胡蘆帶著鼠鼠一路師兄師兄地叫了過去,姜葉大概早就看見二人了,在把張小魚趕走之後,就已經盛了兩碗放在一旁。
胡蘆終於鬆開了鼠鼠的手,二人一人捧了一碗甜酒,跑到了比陳懷風還遠的角落裡坐了下來。
三池這邊到處都掛著大紅的燈籠,有些是當時陳懷風成親的時候留下來的,剩下的則是為了過年新掛上去的。
有些地方還留著許多當時的綵帶。
胡蘆本來以為自己已經是最後一個來的了,直到看見了撐著小傘在雪裡走走停停的叢心。
這個看起來小小的桃妖好像一副沒有睡醒的模樣,走到了叢刃身邊打著哈欠。
“叢刃,我要吃湯圓。”
叢刃笑眯眯地轉過頭去,大口的吃著自己的湯圓。
“你要吃就去盛啊,看著我作甚?”
叢心一腳踢在了叢刃的屁股上,而後向著那口煮湯圓的鍋邊走去。
“你個老傢伙,真的懶死了。”
撐著傘的小姑娘碎碎念著。
胡蘆有些默然無語地坐在角落裡,所以到底是叢刃懶,還是叢心懶?
一旁的鼠鼠只是安安靜靜地低著頭,用勺子盛了兩粒湯圓,而後一起塞進了嘴裡,吃的兩頰都鼓了起來,看起來就像她的名字一樣。
而後又捧起了手裡的那隻碗,一面嚼著嘴裡的湯圓一面喝著甜酒。
胡蘆很是開心地看著。
雖然鼠鼠什麼也沒有說,但是胡蘆看得出來,鼠鼠吃得很是高興。
或許也很是幸福。
一個不幸福不開心的人,是很難一口兩粒大湯圓的。
胡蘆安靜地看了很久,直到鼠鼠都吃完了自己碗裡的湯圓,又喝完了甜酒,把碗伸了過來的時候,胡蘆自己碗裡還是滿滿的一碗。
“你還要再來一碗嗎?”
胡蘆看著鼠鼠問道。
鼠鼠依舊沒有說話,眼眸裡的意味也依舊朦朧而遙遠。
然而卻是很誠懇地點著頭。
胡蘆於是乾脆把自己的那碗湯圓也倒給了鼠鼠,而後抱著碗跑去了姜葉那邊,打算再盛一碗。
叢心好像沒睡醒的樣子,正在那裡有一粒沒一粒地挑著湯圓,甚至還把某些湯圓白色的糯皮戳破了,裡面的豆沙甜心都流了出來。
看見胡蘆拿著空碗跑了出來,叢心停下了手裡的動作,歪著頭看著這個少年很久,給胡蘆都看迷糊了。
“你一直盯著我幹嘛?”
“哦,沒什麼。”
叢心轉過了頭去,伸著小手開始認真地盛著湯圓。
雖然說著沒什麼,叢心卻還是又回頭看了胡蘆一眼,又看向不遠處的鼠鼠。
“你叫鼠鼠來過年的?”
“對啊,怎麼了?”
“哦,沒什麼。”
叢心又是說了這樣一句話,而後捧著滿滿的一碗甜酒,在迴廊裡向著叢刃那邊走去。
邊走還邊回頭看,弄得胡蘆有些摸不著頭腦,不過少年也沒有在意這些,畢竟叢心天天盪鞦韆睡懶覺,有時候難免神神叨叨。
胡蘆又盛了一碗甜酒,而後小心翼翼地回到了那個迴廊角落裡。
鼠鼠的第二碗甜酒吃了一半,正捧著碗在那裡看著劍宗園林裡的雪。
雪當然是有些遠的。
那些師兄們的劍意撐開了三池附近的風雪,懸在了簷下的燈籠很是溫暖地散發著紅光。
張小魚在那邊正在嘻嘻哈哈地笑著,陳懷風攬著沒有掀蓋頭的新娘子看雪白頭。
梅曲明他們已經吃完了湯圓,搬了桌椅出來打算打牌了。
叢刃則是微微笑著在看著他的弟子們,然後便與胡蘆的視線對了上去。
於是這個成名了一千年的大劍修端著手裡的甜酒碗,在那些從劍宗外面的人間裡傳進來的越來越喧囂的聲音裡走了出來。
胡蘆正想問自家師父這次回來明年還走不走的時候,人間夜色裡突然有許多的光線飛上了天空,而後燦爛而喧囂地炸了開來,照的整片天空絢爛無比。
胡蘆怔怔地看向了廊外夜空。
“新年快樂,胡蘆。”
少年轉回了頭來,叢刃正在輕聲笑著。
胡蘆於是一下子便忘記了自己方才想要問什麼了。
於此同時,張小魚他們亦是吵鬧了起來,在那裡嬉笑打鬧著。
那一瞬間,人間風雪與諸般聲音都湧了進來,愈演愈烈,愈發熱烈。
胡蘆將手裡的碗放在一旁,端端正正地向著自家師父行了一個劍禮。
“新年快樂,師父。”
張小魚他們已經向著這邊擠了過來,三三兩兩地停在了迴廊裡,笑容燦爛地看著這個瓜皮少年。
“新年快樂啊師弟。”
胡蘆不知道為什麼,笑著笑著就笑出了淚水,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那些廊外風雪,而後一個個地向著師兄們祝福了過去。
“新年快樂師兄。”
所有人都在無比開心地笑著叫著,而後向著廊外伸頭看去,看著那些照亮了人間的煙火。
胡蘆回過了頭來,看向了一旁那個安安靜靜地站在燈籠下來的小妖少女。
鼠鼠抱著那隻喝光了甜酒只剩下了一粒湯圓的碗,眼裡的光芒好像終於褪去了朦朧與遙遠,很是清澈地映著那些五顏六色的璀璨光芒。
“新年快樂,鼠鼠。”
少年輕聲說道。
鼠鼠終於開了口,只是聲音很是遙遠,像是從很遠的高山之上落下來的一般。
“新年快樂,胡蘆。”
少年呆呆地站在那裡。
渾身有著許多的熱流正在流淌著,好像那日在劍宗門口喝多了酒之後,淋進了身體裡的風雪,直到現在,才真正的化開了,而後向著胸腔裡湧了過去。
少年不知何時已經滿臉淚水,一把將面前的小妖少女抱進了懷裡,不停的喃喃著。
“新年快樂.....”
叢刃便在那裡微微笑著看著,目光從那些新年裡相擁著的少年少女身上一點點移開,落到了陳懷風那對新婚夫妻身上,又看向了姜葉,梅曲明,這個白衣劍修的目光慢慢地溫和地掠過了所有人,江河海、叢心......而後停在了那個同樣穿著白衣的張小魚身上。
叢刃微微笑著,什麼也沒有說。
站在迴廊盡頭的胡蘆身後是風雪。
有些人的也是。
有一柄劍帶著幾片桃花從風雪裡穿行而來。
好像所有人都沉浸在了熱烈或是悸動的情緒之中,沒有人看見這樣一個白衣劍修的動作。
只有叢心。
當那柄叫做方寸的劍帶著數片桃花從一池而來的,這個小姑娘下意識地伸出了手想要抓住那柄劍。
可是叢心是個小姑娘,她太矮了。
於是那柄劍最終還是落在了叢刃手中。
白衣劍修微微笑著看著一臉悲傷地看向了自己的小姑娘。
張開嘴無聲地說了些什麼。
是什麼呢?
我出去一趟,晚點再回來。
就像很久之前的某個同樣懶散的劍修一樣。
這場大風歷一千零三年的新年裡的一切都停滯了下來,白衣劍修執劍帶著幾片正在落向雪中的桃花安靜地穿過了那些風雪而去。
......
叢心從那棵樹下的小秋千上跳了下來。
而後走進了一池之中。
躺在劍意裡懸浮著的少年淚流滿面,有許多的桃花正在緩緩地落著,就像一場緋色的雪一樣,落了少年滿身。
這個很是矮小的小姑娘停在了桃樹下,安靜地看了那個少年很久。
浮生暫寄夢中夢。
世事如聞風裡風。
叢心不知道為什麼,同樣淚流滿面,在那些沿著小臉緩緩流下的淚痕之中,卻是有著許多的笑意。
“胡蘆,能夠做一個美夢,是真的很好的事情呢。”
叢心低下了頭,抬手擦著眼眶裡好像怎麼也擦不乾淨的淚水,於是那些淚水沿著手臂一路墜落下去,滴成了一片片的桃花。
就像這棵一千年了永遠都在開謝桃花的桃樹一樣。
就像這棵一千年了一直都在擦著淚水的桃樹一樣。
叢心擦了許久的淚水,而後抬起了頭來,淚中帶笑地看著這個劍宗園林。
“我會把他帶回來的。”
這個小姑娘在那些春風裡紛亂地飛著的桃花裡轉身離去。
......
某個白衣書生很是懶散地躺在自己停在了南衣河邊的小飛仙上,在那裡很是愜意地喝著酒。
河岸楊柳垂落,梧桐楓樹也都在舒展著新葉,行人們正在那些長街裡來來往往。
人間的故事正在緩緩安定下來。
白鹿妖族要渡海,就讓他們渡吧,卿相罵娘他們既然不聽,那還能怎麼辦呢?
對於南方而言,這自然是一個很好的故事。
白鹿匯聚了太多的妖族,對於南衣城還是山月城,這才當初都不算是一個好訊息,滿弓必射,摧折在了黃粱,總比現在崩折在槐安南部要好。
卿相自然樂於見到這樣的故事。
於是終於覺得自己可以鬆一口氣了,很是奢侈了買了一些平日裡覺得很貴的酒,一路騎著小飛仙向著南衣河邊而來,在那裡對著滿目春光,喝著小酒哼著小曲。
“欲別牽郎衣嗨呀,郎今到何處?不恨歸來遲嗨呀,莫向臨邛去。”
卿相千年老單身狗,自然沒有什麼情情愛愛的故事。
大概便是在唱著那些在他看來蠢得很的妖族。
好好的鬧什麼事呢?
好好的渡什麼海呢?
卿相哼著這個據說是當年的某個磨劍崖弟子最愛的古別離曲,躺在飛仙上,很是悠閒的喝著酒。
只是喝著喝著,這個人間大妖便怔了一怔,坐正了起來,把酒壺丟到了地上,抬起雙手反覆地揉著眼睛,而後重新看向長街某處。
“小叢心?”
卿相覺得自己一定是看錯了。於是又揉了很久的眼睛,而後這才確定了,那個揹著一柄比她人還長的劍的穿著小裙子的小姑娘,確實就是常年在人間劍宗裡面盪鞦韆的叢心。
這個喝了許久酒,原本有些醉意的白衣書生瞬間清醒了過來,一臉驚色地看著叢心揹著那柄桃枝一樣的青色劍柄的劍向著這裡走來。
“人間劍宗出什麼事了?”
揹著比自己人還長的劍的叢心輕聲說道:“沒什麼,只是我要出去一趟。”
卿相皺了皺眉頭,看著叢心說道:“去哪裡?”
叢心轉頭看向人間北方。
“東海。”
白衣書生怔怔地站在春風河岸。
他自然知道東海這兩個字,對於面前的叢心而言意味著什麼。
叢心收回了目光,看著卿相說道:“我需要借你的飛仙一下。”
不是會罵孃的就是書生。
也不是揹著劍的就是劍修。
叢心當然不是劍修,儘管她有一柄很好的劍。
卿相靜靜地看著叢心背後那柄名叫山花的劍,緩緩說道:“我需要知道人間劍宗究竟發生了什麼。”
叢心低下頭去,沉默了少許,而後輕聲說道:“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我要去東海看看。”
卿相眉頭緊鎖。
“我不會借給你。”
常年待在劍宗裡很是惆悵地說著張小魚他們專門欺負她的叢心抬起頭來,那張很是稚嫩的小臉上有著很是憂傷的笑意。
“那,我只能搶了。”
那些來來往往行走著的南衣城的人們突然看見了許多緋色的花瓣在南衣河邊紛亂地飛著。
裡面好像還夾雜著許多劍意。
人們驚慌地沿著那些桃花紛飛的方向看了過去,於是便看見了河邊的卿相,還有那個已經抬手握在了身後的劍鞘之上的小姑娘叢心。
世人噤如寒蟬,不明白明明南方的故事已經在逐漸走向正軌了,人間劍宗好像又與懸薜院起了衝突。
什麼都沒有繼續下去。
那個白衣書生人間大妖道門大修什麼都沒有做,只是靜靜地看著身前的叢心。
“是不是叢刃出事了。”
叢心鬆了手裡的劍,輕聲說道:“是。”
卿相併不覺得意外。
這個書生與那個懶散的劍修相交千年,自然很清楚人間劍宗的許多東西。
倘若不是叢刃出事,叢心根本不可能是如今的這般模樣。
有些故事,本就是帶著答案過來的。
只是卿相依舊有些不敢相信,需要得到一個確切的回答。
南衣河邊長久的沉寂著。
一直過了許久,這個白衣書生才從飛仙上走了下來,低頭撿著地上摔破了一角的酒壺,裡面的酒水已經漏了大半,但是依舊還殘留著一些。
卿相撿起了地上酒壺,送到了唇邊仰頭喝著,而後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般,轉身沿著長街走去。
一直走了很遠,這個書生才轉回身來,看著揹著劍停在不遠處的叢心。
“告訴叢刃,他要是敢死在外面,我哪怕重新去學南楚巫術,也要將他從冥河裡拉出來,罵上一千年。”
叢心聲音輕微地應了一聲。
“嗯。”
人間春風溫柔,三月春意遲遲。
有人一去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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